提 要:古文《尚书·咸有一德》“惟尹躬(允)暨(及)汤咸有一德”一句文辞古奥,多处文献备载而无明显异文,当保留了其原始形态。文献中“抚有”、“奄有”及“匍有”等语词乃义近连用,据《叔尸镈》用例的中介,可知此处“咸有”亦属此类,意思是“有”而非“皆有”。与之相关联,“伊尹及汤”句中“及”字是用其“及前人”的动词本义,而非表示并列关系,“咸有一德”乃仅指汤一人而言。如此,整句表述的意思即为“伊尹引导汤,使汤追随自己,由此汤具有一德。”而伊尹之所以具有如此地位,乃在于他是作为上帝的使者。以“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一句所依赖的“陟降厥士”的意识为中心,《尚书》学构造了充满神性意味的天人观念。
关键词:咸有一德;及;陟降厥士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4.006
古文《尚書·咸有一德》“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一句,在篇中具有中心位置,历来备受学者重视,而其说解则向有争议。由于此句亦见于《礼记·缁衣》篇,故新材料迭出,今先具列如下以清眉目:
1,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1(《尚书·咸有一德》)
2,子曰:“为上可望而知也,为下可述而志也,则君不疑于其臣,而臣不惑于其君矣。志犹知也。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2(传世本《礼记·缁衣》)
3,《尹诰》云:“隹尹 及汤咸又一惪。”3(郭店简《缁衣》)
4,《尹诰》云:“隹尹 及康(汤)咸又一惪。”
(上博简《缁衣》)
5,隹尹既﨤汤咸又一惪。5(清华简《尹诰》)
断句方面,传统作“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是。
一、“咸有”
由于“德”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此句的相关研究,多聚焦于句中“一德”二字。事实上,正确理解本句的关键首先在于“咸”。此字向来被默认理解作“皆”。众所周知,“皆”为“咸”字常训,但此处训“皆”实无确据,而且多是牵涉对前句“及”字误解(详后文)而来。
春秋晚期铜器《叔尸镈》铭有云:“赫赫成汤,有严在帝所,溥受天命,伐夏司,厥灵师,伊小臣唯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1其中“咸有九州”与“咸有一德”句法相同,二处“咸有”的意思当一致。而且据铭文记载,器主人叔尸乃宋人之后“辟于齐侯”者,宋为殷后,故镈铭乃述及成汤,其中“伊小臣”即指伊尹。这进一步提示二者的关联性。
《诗·商颂·玄鸟》为商人史诗,其述商汤事迹曰: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其中“奄有九有”,《韩诗》作“奄有九域”,“韩说曰:‘九域,九州也。”2《毛传》亦云:“九有,九州也。”3“奄有九有”就是“奄有九州”。此处的“奄有九州”即《叔尸镈》的“咸有九州”。“咸有”、“奄有”,意思无疑也是一样的。
“奄有”一词,文献散见,如《诗·大雅·皇矣》:“受禄无丧,奄有四方。”4对此,马瑞辰笺曰:
此诗及《执竞》并云“奄有四方”,《閟宫》诗“奄有下国”、“奄有下土”、“奄有龟蒙”,《玄鸟》诗“奄有九有”,盖以“奄有”二字连文,“奄”即“有”也。“奄”即为“有”,而复称之曰“奄有”,犹“抚”本为“有”,《广雅》:“抚,有也。”而经传亦连称“抚有”也。5
马说是。事实上,毛公即已将“奄有”与“抚有”联系起来考虑。《诗·韩奕》:“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毛传》:“奄,抚也。”6马氏是在毛传的基础上,将《诗》中“抚”及“奄”的训释皆明确作“有”。
据此,“咸有”的“咸”,亦当训为“有”。这一点,可以从下例得到进一步证明。
与“咸有”、“奄有”、“抚有”相关,出土文献还有“匍有”的说法。《史墙盘》:“匍有上下,?受万邦。”7《大盂鼎》:“故天翼临子,法保先王,〔匍〕有四方。”8《秦公镈》:“秦公畯令在位,膺受大命,眉寿无疆,匍有四方。”9对此,王国维《盂鼎铭考释》以为鼎铭的“匍有四方”即《金縢》的“敷佑四方”。10唐兰更是进一步说明“匍有四方”与《诗·皇矣》、《执竞》等的“奄有四方”同义。11这些对读无疑都是正确的。
对于金文的“匍有”,张富海指出其间语法关系曰,“大盂鼎铭文中的‘畯正、史墙盘铭文中的‘会受和逑盘铭文中的‘膺受都是并列结构,句式上对应的‘匍有也应该是并列结构,方才对称。”并举证说:“秦公编磬铭文云:‘竈尃蛮夏。秦伯丧戈铭文云:‘竈尃东方。对比秦公镈之‘竈又(有)下国和秦公簋的‘竈囿四方,可知磬铭和戈铭中的‘尃也是‘有的意思,此‘尃即‘匍有之‘匍。”1力证“匍有”之“匍”的含义也是“有”,正与前引诸家对“奄有”“抚有”的理解相合。
“咸”、“奄”、“抚”、“匍”等诸字并非语词而皆训为“有”,那么其与“有”字构成义近联用的词组,意义何在?从“奄”及“抚”的用例中,或可窥得一些消息。“抚”,《说文》:“抚,安也。”2《广雅》:“抚,持也。”3可知,“抚”之“有”是“安”“持”之“有”。再来看“奄”。《诗·鲁颂·閟宫》:“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保有凫绎,遂荒徐宅,至于海邦。”4此诗以“奄有”与“保有”为对,“奄”“保”当义近。对于“保”字,“安”“持”乃其常训,如《诗·大雅·崧高》:“南土是保。”郑笺:“保,守也,安也。”5《国语·周语下》:“膺保明德。”韦昭注:“保,持也。”6从“保”“奄”义近来说,“奄”之训“有”亦当是内涵“安”、“持”一类情态的“有”。
综上可知,与“奄有”、“抚有”、“匍有”诸词一样,“咸有”二字语法关系亦为并列。“咸有”的意思就是“有”而非“皆有”。如果更深一层的探究其中微妙的含义,“咸”之“有”还内涵“安”、“持”的义素,描述的是施动者对“一德”拥有的充盈与把握状态。
进一步说,在破除“咸”字旧训“皆”的这层障碍之后,可以初步得出以下重要思想史结论,即“咸有一德”、“咸有九州”一类商周相沿的古语,描述的乃膺受天命,其内涵所在是指商汤“咸有”一德、“咸有”九州,也即,不可能同时包含伊尹。对应本节开头所引《叔尸镈》铭(包括《诗·商颂·玄鸟》),意思也很清楚,“溥受天命”“咸有九州”者,乃指“赫赫成汤”一人而言,伊尹在其中作用仅是辅佐(所谓“唯辅”)而已。7
事实上,对于这一层,清人赵佑即已通过语感指出:“‘咸有一德,‘咸有非君臣之词,乃言汤德之有常,无时无事而不协于克一也。”8而汤何以能具有“一德”,“惟尹躬(允)暨(及)汤”的意思,就是描述其原因。“惟”者,因果之谓也。
二、“允及”
郭店简出土以来,对“惟尹躬暨汤”一句的重新认识,集中于“”字(上博簡写法略有不同,为字迹潦草所致)。此字整理者隶为并连上文“尹”读为“伊尹”,误。裘锡圭指出此字乃“允”字繁文,同篇36号简亦有此字,今本正作“允”,并谓“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于义可通。这一意见获得广泛认同,成为此后讨论的重要基点。10
随着清华简的公布,此句赫然再现,令人惊叹。此篇被命名为《尹诰》,其中有曰:“隹尹既﨤汤,咸又一惪。”整理者注曰:
既,训为“已”。《礼记·缁衣》:“尹吉曰:‘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郑玄注:“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尹告,伊尹之诰也。《书序》以为《咸有一德》,今亡。”郭店简《缁衣》作“《尹诰》云:‘隹尹允及汤咸又一惪。”上博简同,惟“汤”作“康”,乃通假字。咸有一德,《礼记·缁衣》郑注:“咸,皆也。君臣皆有一德不二,则无疑惑也。”《书·咸有一德》孔传:“言君臣皆有纯一之德。”解释略有不同。1
简要说明了几处异文之间的关系。对于其中关键的“既﨤(及)”与另本“允及”的问题则并未处理,盖整理者于此态度审慎。这一问题自然成为后续研究措意的焦点,胜意纷出。
从语法关系的认识上,现有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整理者、刘国忠、孙飞燕、马楠等诸先生训“既”为时间副词“已经”,修饰动词“及”,意为“伊尹已至汤所”。这一思路上略有不同的是虞万里,虞先生改训“及”为“以为”,整句中间不点断,意思是“惟伊尹既(然)以(为)成汤具备一德”。2廖名春、黄怀信等以“既”、“及”皆为连词,廖先生训“既及”为同义连用,黄先生则径以为“下‘及字当是衍文”,“惟尹既及汤”意为“伊尹和成汤”。3
笔者认为,前一种对语法关系的理解是正确的。4据《清华简》此处异文,“既”字对应它本之“允”,但二字绝不可通,5后一“及(曁)”字则诸本皆同。这一点显示“允及”、“既及”的说法中,“及”字很可能为中心词且单独成义,而“允”、“既”为“及”字修饰语。
问题的关键集中在了“及”字。及,《说文·手部》:“及,逮也。”徐锴《系传》曰:“及前人也,会意。”6追本溯源,甲骨文“及”字从又从人,戴侗《六书故》谓:“从人而又属其后,追及前人也。”其说与古文字形体合。可知徐锴以来对“及”字造字本义的说解正确无误。至于金文或作“彶”,则是因为古文字于表行动之义每增“彳”或“辶”为形符。7清华简字形作“﨤”即属此列。“及前人”略作引申即为《说文》训释的“逮”。检《说文》又有“扱”字:“扱,收也,从手及声。”段注:“收者,捕也。”8与训“逮”的“及”意思相近,应该是“及”叠加手旁加强表意形成的字形。
从这一本义出发,“及”字造字之初为动词无疑。郭沫若:“‘及同‘逮,即逮捕之意。此为本义,后假为‘暨与之‘及而本义遂失。然考殷周古文,如甲骨文与西周彝铭,‘暨与义之联词均用‘眔,无用‘及者。用‘及为联词乃后起事。”9此说极精,黄盛璋进一步据金文材料认为,“及”用做连词不能早于穆、恭以前。10
“隹尹既(允)﨤汤,咸又一惪”一句文辞古奥,于先秦文献多处备引而无明显异文,当保留了其较为原始的面貌,甚至可能就是殷人本来的说法(这一点,亦可自前引殷人后裔书《叔尸镈》铭中“咸有”的用例得到旁证)。就“及”字而言,唯一的例外是古文《尚书·咸有一德》作“暨”,当即郭沫若所云“及”字后世假为“暨”之后,误改的结果。此处本字当作“及”无疑。
如上所引,这一商周早期语料中的“及”字只能是动词用法。这里是作使动,“惟尹允及汤”,大意即为伊尹“使汤及前人”。1此处“前人”,指伊尹自己。
把“及前人”这一训释在句中的意思表述的更协调一些,就可以意译为“使汤追随”。《后汉书·党锢列传》:
自是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摽搒,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2
对于其中的“‘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一句,李贤注曰:“导,引也;宗,谓所宗仰者。”正是类似用例。考《左传》载太史克论列“八元”、“八凯”名目,乃称举尧舜时事,3是这一组称呼的由来具有浓厚的《尚书》学意味。东汉“党人”出身不乏经学世家,此“及”字用法或即源于《尚书》古说亦未可知。
分析《后汉书》中保留的“及”字训释,实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导引”,这是不难理解的。从“及”之字如吸、扱、汲等皆有“引”的含义。“吸”字训引乃其常训。“扱”,《广雅·释诂一》:“引也。”4至于“汲”字,《周礼·下匠人》:“凡任,索约大汲其版,谓之无任。”贾疏曰:“故书‘汲作‘没,杜子春云:‘当为汲。玄谓‘约,缩也。汲,引也。”对于郑玄的“汲,引也”一释,孙诒让释曰:“《说文·水部》云:‘汲,引水于井也。引申为凡引物之称。”5诸字中“引”的义素当即源于“及”字,6此盖自“及前人”本义引申,抓住并引导他。
更为关键的一层,是“宗”,李贤注曰“宗仰”。此义极要。本文开篇所列“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一句相关材料五则,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源出性文献;另一类为转引(《缁衣》篇)。试将二则源出性文献前后文略为补出:
(1)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古文《尚书·咸有一德》)。
(2)惟尹既﨤汤,咸有一德。尹念天之败西邑夏。(清华简《尹诰》)。
无论何者为史源意义上的最“本”,两处文献皆表明,此句产生的最初语境都是在“明明
上天(上帝)”的视野中。如此,将“宗仰”这层意思放入句中,是非常切题的。结合上节所考,“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整句的意思就是,伊尹已经成功引导汤,使汤追随宗仰自己[的学说],由此汤具有一德。7进一步说,在这一语境中,商汤宗仰的对象,表面上看来是伊尹,事实上乃是上天(上帝)。为明晰此中内涵,我们需要扩展思想的视野。
三、“降予卿士”
《诗·商颂·长发》为殷人庙堂文字,其文有曰: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汤降不遟,圣敬曰跻;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
……
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8
本篇《诗序》曰:“大禘也。”郑注:“大禘,郊祭天也。《礼记》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是谓也。”可知诗中“帝命不违”之“帝”,上帝也。此节起首部分即叙述上帝授命于汤。后文“允也天子”之“天子”,马瑞辰谓:“指汤,承上言之,则‘中叶宜指汤时。盖自殷有天下言,则汤为开创之君;自玄王立国言,则汤为中叶矣。”末句“实维阿衡”,《毛传》曰:“阿衡,伊尹也。”《说文》:“伊,殷圣人阿衡,尹治天下者。从人尹。”段玉裁注:“伊与阿,尹与衡,皆双声,即一语之转。”1是则“降予卿士”一句,即指上帝为商汤降下伊尹。
此即《诗》《书》文献中反复出现的“陟降厥士”事也。《诗·周颂·敬之》有云:“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高亨《周颂考释(下)》云:“厥士谓天之士也。天之士者天之官吏、天之使者也。郑笺:‘监,视也。此言天令其使者时陟于天,时降于地,日日在此视察我,以报告于天也。”长期以来,这一说法并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直至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出现了类似的篇章,此句作“毋曰高高在上,陟降其事,卑监在兹。”沈培专文考释,高说得以确证。2
或以为《长发》诗表述的仅是“降下”伊尹,而与“陟降厥士”不类,实则《书》载周公有言曰:“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3可知伊尹即为可“陟降”通天之人,或者说上帝往来人间之使者,与《敬之》诗所谓“陟降厥士”之士正同。
事实上,将《长发》诗中的“降予卿士”与《敬之》诗的“陟降厥士”对比,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在于,《敬之》诗中的“陟降厥士”是在周人允有天下以后,相较而言,伊尹之“降下”要具有更为重要的内涵:此为商汤受天命之始。故此,准确而言,与《长发》诗“降予卿士”形成严格类比的,是文王始受天命之时的贤士。
《尚书·君奭》载周公论文王受命曰:
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又曰无能往来,兹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亦惟纯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时昭文王,迪见冐闻于上帝。惟时受有殷命。4
此节叙述的中心内容,是周公自问自答上帝何以授命文王。自问一句,即所谓“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长期以来,传统注疏文献于此苛察缴绕,不得要领。此句《缁衣》亦有引及,郑玄彼注曰:“古文‘周田观文王之德为‘割申劝宁王之德。今博士读为‘厥乱劝宁王之德。三者皆异,古文似近之。”正义曰:“此‘周,古文为‘割;‘田,古文作‘申;‘观,古文为‘劝。皆字体相涉,今古错乱。此‘文,《尚书》为‘宁,亦义相涉也。云‘今博士读谓今文《尚书》也。《礼记》及古文《尚书》并‘今博士读。三者其文各异,而古文近于义理。”5古人注解固守家法,弊端在于诸家解说互不相涉,实则此处今古文并有错讹。曾运乾谓:
“割”当本作“害”,《缁衣》读“周”,形之误也。博士读“厥”,古文读“割”,并声之误也。实当读为曷,如“时日害丧”之“害”,何也。申,《缁衣》读“田”,博士读“率”,“率”转为“乱”,并形之误也。古文作“申”不误。申,重也。劝,《缁衣》读“观”,声之误也。宁,当本作文,博士、古文皆读“宁”,形之误也。《礼·缁衣》作“文”,独不误。今定为“害申劝文王之德”。文意言,在昔上帝曷其申劝文王之德,集大命于其躬乎,问辞。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答辞。6
将此一节之关键疏通无余。据周公所言,上帝授命文王,其因有二,一则在于文王本身,所谓“尚克修和我有夏”;二则为“有若虢叔”等五贤臣。出土铜器《钟》:“曰古文王,初盭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四方,匌受万邦。”1《墙盘》:“曰古文王,初盭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上下,?受万邦。”2叙述文王受命亦是(如周公般)将二要素并列,不同的仅是将周公列举之数人合言为“懿德大屏”而已。
这是天子受命的必要条件。《鐘》及《墙盘》并云之“上帝降懿德大屏”乃文王受命的前提(之一);《诗·商颂·长发》的“降予卿士”乃商汤受命的前提(之一)。此数处表述,从句式到内容以至句中所处的理论地位,可谓全合。唯一的区别在于,与周人的“卿士”群体不同,商人于此只突出了“伊尹(阿衡)”一人。
此为伊尹“及汤”之事所依赖的思想背景。与其他民族早期文明政治发展过程类似,这一遇合过程充满了神性意涵。做一个也许是不太合适的类比,这一意义上的“卿士”,约略相当于西人所谓“先知”。
结 语
在周人清理之《尚书》学体系中,殷革夏命,乃华夏政治史上第一次“革命”。就此而言,“惟尹允及汤咸有一德”缔造的充满神性意味的天子—卿士关系,深具典范性与本源意义。迨及春秋,作为“伊尹及汤”基础的宗周神圣观念日渐消散,上帝渐远。身处战国时代,熟读先王政典的孟子,不忘商汤伊尹之事:“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3是宗师仲尼的亚圣,拈出深具儒学意味的“学”这一义重构关系,有意无意之间,亦延续了“及汤”一节中“引导(君主)”的内涵。观念的随时抑扬之间,中国政治思想,遂开启了新的篇章。
[作者成富磊(1983年—),东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上海,201620]
[收稿日期:2019年6月12日]
(责任编辑:谢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