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浩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童雋、刘敦桢等第一批园林学者把目光集中在苏州地区的私家园林时,位于浙江中部的嘉兴海盐之绮园却鲜有问津。1960年初,陈从周先生考察此园,并在《文物》期刊中发文向学术界推荐,绮园“能颉顽苏扬两地园林,山水兼两者之长,故变化多而气魄大。但又无苏州之纤巧,扬州之生硬,此亦浙中气候物质之天赋,文化艺术之能兼所致”[1]。山水格局“园实为明代所遗”,曾掀起一番波澜,但随后又归于平静。其实绮园是浙江嘉兴留存至今、保存尚好的一座私家园林,因其山水格局之巧妙曾被誉为“中国十大名园之一”“此园浙中数第一”之称谓。但学术界对其理论研究少之甚少,唯有寥寥几篇文章略写了园中的古树名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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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水格局
2. 游径
绮园,原名“冯氏花园”,是海盐酱商冯缵斋的私园,占地十五亩,是浙北私家园林假山体量最大者。因其岳父黄燮清将明代故园拙宜园、砚园作为次女黄琇陪嫁嫁妆,因而取名“绮园”,以示“妆奁绮丽”。
黄燮清与其女黄琇病逝后,清朝同治十年(1871),冯缵斋将两座残园的假山石和古树移至灌木园(修建后改名为绮园),从扬州请来工匠掇山置石,期间山石不足,适时苏州有废园贩卖山石,遂从苏州购入。
苏州古典园林由曲折尽致的廊道连接各建筑,而绮园为突出山林意境而少建筑无廊道,并且建筑多数早年已毁,今日重建恢复后尚有体量失衡与营造简略粗糙等问题,因其少,不碍园林山池景观之胜。但不能因为“不碍”而随意删减建筑,因为绮园的建筑堪称点缀,布置得恰如其分。北部大池,池水长宽大致相仿,巨木阴翳映池,遂成一派盎然的山林意;池西地薄临城,因有碑廊、水榭等建筑,建筑和山林隔池对仗,框出“城市—山林”对仗的山—居意象,而又有“三面云山一面城”的城居与山川的天然对仗。
绮园以假山布置成反“E”形的格局控制全园,假山分为前山、中山与后山,三山把园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图1),前部是厅堂水池前山九曲桥以及郁葱树荫组成的静谧的山水构图,后部是湖面堤桥中山后山组成的较为开阔的“小西湖”场景。通过园中两条主要游径串联起园子前后两个迥异的空间环境,一条是西侧紧贴水岸边的平缓路径,另一条是东侧反“E”形的爬山路径,在湖面中有“丄”形的堤桥游径,增加园景景深。
游人在绮园前后两部分的空间感受不同,在由此及彼的两条主游径中的体验感受也不同,再加上前中后三假山上的错综复杂的平面与高低关系的山中小径,以及在行走过程中所见的与山形走势“与影随行”的各形态水流,无过多重复的空间感受,这更使游人在游观的过程中会有“山重水复”的游感体验(图2)。
园林造景,有山不可无水,山无水则不活,突出了山与水之间的协调关系。而园林山水布局,清朝笪重光在《画筌》中说:“目中有山,始可作树;意中有水,方许作山。”虽云山水画,但与造园亦有相通之道理。陈从周先生更是把绮园的山水格局上升到“水随山转,山因水活”的叠山理水园论,称之为“浙中此园数第一”。
绮园这种山水格局的好处是整个园林充满自然生趣,园内山与水互为表里,利用有限的空间最大程度地营造山林野趣。陈从周在描述山水之间的关系时说道“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随地作低平”,汉宝德在论叠石时也同样认为“比较容易成功者,为较低矮之假山,尤其是水岸或水岸相连接处”。虽说造园忌水多且大,“多水泉者艰眺望”,有视觉疲劳之弊,但绮园用大水面,配以古树繁柯,重岩复岭,前后掩映,隐现无穷,而无旷荒之感。
绮园中山东部有溪流通过,形成涵洞(图3),巧妙连接了南北水系,这一含蓄的漏景却增大景深。水涵洞南北两面处理手法却不甚相同:南面架折桥,与中山水岸绝壁相连,游之如山崖峭壁间,突出奇险;北面临水,由南堤望去,蔚为深远。如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的论述,“水欲远足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2]。山水互为表里,即“山要回抱,水需萦回”[3]“水随山转,山因水活”。从布局上看,分为三山两池,水面被山体分割为两部分,但因而生成了湖、池、涧、溪、潭等丰富的水系形态,似断实连。山水相互依附,“山以水袭,大奇也;水得山,复大奇”,明王世贞道出其中的妙趣。
在布局形式上,三座假山大小有别,前山小,中山稍大,后山最大。三座山分处园之南、中、北,看似分离,其实相连。前山东北的溪涧(连同驳岸山石)逶迤至北,在中山中部穿山而过。在此,这条溪涧将前山、中山“连”为一体。而中山东北部,又与北部大假山的东南角仅隔一条步道交会,使中山、北山又“连”为一体,这是“形”的连接。三座假山,环抱两池,山水交融,又将形式上独立的三座假山连为一体,这是“意”的连接。所以,绮园假山布局虽明显分前、中、后三座山体,但浑然一体。
前山虽是前中后三组假山中体量最小的一座,它与中、后山由东侧山势环抱不同,而是由湖石驳岸把前山、中山串联,那番“似断非断”“藕断丝连”的感觉给整个园的山水格局增添了些许生动性。
中山在池东绵延起伏,至池北峰巅,顶立小亭,屹然高耸。绮园北山之峭壁,取清初造园家李渔之法,筑壁如墙,蔽以小亭,仰观如削,与穷崖绝壑无异。陈从周先生赞之为园中一大妙笔。园中多峡谷曲径,有隐逸之感,而假山空间前后呼应(图4)。钱梅溪《履园丛话》论造园:“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方称佳构。”[4]
后山总体而言皆叠成石壁,并无山的造型,更注重整体山林气息的把握,所谓“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其上更是古树参天,如画论云:“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树活则灵。”由西进山谷中穿行,如置于自然邃谷之中,谷中群石奔赴,层叠不尽,逼仄高耸,又仰见几座“飞梁”而不得攀(图5),曲折绕行,而后拾级几步,顿觉视野开阔,如刚从假山堆中跻身而出,视线在旷奥之间转变。下瞰近处幽谷,谷下有小潭,潭中有岛,架有两桥,可达彼岸假山。此处名为“幽谷听琴”,虽不知由古至今是否有人在此抚琴听音,但身入其中,哪怕“松涛柳浪”都更显幽寂,而游人至此无不幻想琴音绕耳之景。
重岩复岭,岩峡洞穴,营造出米芾笔下的“城市山林”:“徘徊而仰顾,若在重山大壑,幽谷深岩之底。”绮园之山,可谓既奠定了一园之体势。
纵观全园,绝壁涉及多处,三山均有采用,体现了绮园山水相融的特点。绮园前山作为整个假山的起势,呈东西走向,体量最小。南山的水岸线较窄而绝壁较为险峻(图6),既界定了水线又可作为潭影轩的对景。绝壁倒影于潭中,虚实相应,静观与动观皆宜,山体北部临池小径可观曲桥、潭影轩,向北视线开阔,而南向有湖石假山进退开合,路径时宽时窄,游人左右漂移,视线前后遮挡。
中山的水岸绝壁相对南山显得更为生动活泼。此外,整条水岸并非简单地一脉相连,于山北涵洞处戛然而止(图7),东侧引入山洞,西侧通入山谷,而绝壁与蹬道却横跨池上并未因此斩断,体现了似断实连的造园理念。
在假山与池水连接处,往往采用绝壁的做法,由底部基础逐渐往顶部收,或以高地参差,前后错落的手法营造丰富多变的空间,临水架桥或做石矶,岸线曲折,以模仿自然的山脚。绮园的绝壁高且直削而下,甚为陡峭,只在局部做凹陷处理,看似有路通往内部其实不然。这种做法在刘敦桢先生的文集中有所记载:“明代的石岸与石壁,往往仅用普通湖石堆成,但石与石间,有进有退,相互叉开,远望似有空洞,实际上只有凹入处的阴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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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桥下涵洞4. 峡谷曲径
5“.飞梁”
6. 绝壁
绮园通过普通的湖石堆叠出高下空间,以达到曲折险峻的效果,绮园绝壁上均建有小路,从上俯瞰水池,更显高耸,中山北侧绝壁下望,有顶层平台,有转入洞壑,有平坡曲折,展现出高差的立体山径,颇具趣味性。
陈从周先生在论明代假山布局时说道:“明代假山,其布局至简,蹬道、平台、主峰洞壑,数事而已,千变万化,其妙在于开合。”[5]何以言之?“开者山必有分,以涧谷出之”,“阖者必主峰突兀,层次分明,而山之余脉,石之散点,皆开之法也。”[6]
前山峡谷,尺度极小,需侧身而入,游人无几,湖石悬壁的前呼后应、缓起徒升并没有减弱其空间感,湖石堆叠正如计成《园冶》在“掇山”中要求的“宜上大下小,似有飞舞势”,关键就在于“势”这个字,有了势,山石则活,在此具有动感而颇有生意。如置身峡谷般,游走左右顾盼,仰观遮天古木,有高下深远的山峡气象。
中山是三山中假山空间最丰富的一座,可谓“岩、峦、洞、穴之莫穷”,形成各种空洞、空隙的虚空间,理洞法按计成“合凑收顶,加条石替之,斯千古不朽也”(图8),在其中曲折绕行,明暗交替,莫测深浅而引发无限远思。假山之路径,似断非断,似壅而通,在曲折中还具高下变化,盘而且长并循环往复。目之所及的山石平台兴许还需盘桓绕山而至,更有甚者,沿临池洞壑环绕一圈,以为“柳岸花明”,结果出口只在入口之侧,而有明路相接。此外,中山北侧并非是整条临水小径一始而终通向西岸,而是由东起止于涵洞,向内转向山洞通往上层平台。除了丰富游人在假山中的体验外,也使在曲堤上的游人见此一小段别出心裁的小径而心生向往, 生出一探究竟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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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涵洞
8. 洞穴
9. 曲径
10.幽谷
11. 峰石前后呼应
12.“美人照镜”石
后山的黄石堆叠摒弃“假迎勾芒者之拳磊”的石峰效果,由西进山谷中穿行,如置于自然邃谷之中,与寄畅园“八音涧”和耦园“邃谷”相仿,可见江南私家园林对“城市山林”的痴迷、追求。绿荫遮天蔽日,映入眼帘,如置于林野间,园外高楼在树枝杈叶的遮蔽下悄然无影。如计成《园冶》“自序”篇所言;“不第宜掇山而高,且搜土而下,令乔木参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画意。”
绮园幽谷便是巧妙利用开合相应的佳例。从平面上看,入口幽长的曲径是合(图9),疏朗的幽谷是开(图10);从立面上看,幽谷倚靠的主峰是合,幽谷与漫延的山谷是开。绮园北山的开合之势感受清晰,视野在幽旷之间巧妙转换。
在观游前中后三座假山的过程中,都可见不同体态的峰石,多为从明代故园拙宜园、砚园中移来的旧物。前山之上,蹬道高低错落,“飞梁”跃空,三两座峰石在石组及花木映衬下,虚实有致,成为假山平台上的空间节点,前后呼应(图11)。
中山之上各峰石则“排如炉烛花瓶,列似刀山剑树”,略有乱目之嫌。山体与“潭影轩”的西侧旁有一峰石,取名“美人照镜”(图12),旭日东升,阳光从湖石的孔洞中宣泄,以此“照镜”之意。这里对峰石的欣赏还能“寄吾孤岸之气”,有着对园主人人格的寄寓,这里对峰石的欣赏,形态之外的追求突出地得到重视。在置此峰石的过程中,石峰曾不慎跌落,园主冯缵斋因此受惊,一病不起,不久亡故。至此,绮园山水格局已成,停滞56年后的民国时期才恢复营造。
后山黄石叠山展示出了园主对山林的向往,在造假山的具体方式上,按以往土山置石传统的延续,“主人累土叠石,为一拳山”。这“累土叠石”所成的山表明了园主对其抽象欣赏方式的推崇。
这种置石与叠山并行的掇山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明代前中期掇山欣赏方式。如明初的玉山佳处“积土为小山,而累石其上”,张南阳叠“弇山园”假山,在石山上布置大量奇石。而在明代晚期造园手法的深刻变革中,置石和叠山从结合到分离,叠山逐渐与置石无直接关系了。计成的叠山实践通过“掇石而高”“搜土而下”,追求“宛若画意”,完全与峰石欣赏无关。张南垣也抨击“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的做法,推崇“平冈小阪,陵阜陂陁”,是“艺术地再现部分山脚”。
对比绮园叠山与环秀山庄湖石假山、耦园东园黄石假山等明晚期的叠石名园,能看到明前中期到晚期叠石营造方式转变的些许影子。
陈从周先生论绮园“水随山转,山因水活”,假山不仅是仅供远观的静物,游于其中亦是气脉顺畅,旷奥兼并。沈元禄曾言:“据一园之形胜者,莫如山。”已点出山势营造在造园初始时的重要性,如荆浩之“意在笔先”。本文未从掇山技艺入手,表明笔者在实践上的欠缺,只是试图从游观角度来试述假山的“自然之理”是技与理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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