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节彦举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现代汉语中有一种常见表达式:“都XP了,还……”,其中XP可以是NP、VP或AP等。例如:
(1)她说:“我都40多了,女儿都共青团了,哪还有那个时光。”①
(2)谁说西方国家不重视思想教育?女儿都毕业了,她的教授还在抓机会对她进行职业操守教育。
(3)俺这个聘女的人都不怨恨了,你们还怨恨什么?
首先,关于“都XP了”中的“都”的意义和功能,有的学者将“都”归入语气副词,如王红、[1]蒋静、[2]张谊生[3]等;有的学者认为副词“都”只表范围,其他用法都是其特殊或派生用法,如林曙、[4]蒋严、[5]徐以中和杨亦鸣[6]等。另外,邢福义在研究“NP了”句式时认为“都”是“时间副词”,相当于“已经”;[7]而郭春贵在比较了“已经”和“都”的异同后认为它是“兼有表示时间和语气这两种语法意义的副词”;[8]宋红梅认为“都NP了”句式中的“都”很难被看作是时间副词,只是起增强语气的作用,同时,“都NP了”句式的主观意义也未必是由“都”造成的,该句式主观意义的实现主要与后续句相关。[9]
其次,关于“XP了”,XP可以由NP、VP或AP充任。这方面较早研究的是邢福义关于“NP了”句式的论述,他认为NP必须带有“推移性”;[7]张莉莉也认同此观点,认为体词性成分具有顺序义;[10]邓思颖则认为“NP了”存在推移性,NP没有推移性;[11]佟淑玲认为“都+ NP+了”句式主要具有主观性和量级性,这种特性影响了“NP”的顺序性和推移性;[12]王健则比较全面地研究了可充任XP的NP、AP和VP。[13]
最后是关于该表达式意义的研究。李文浩从构式语法的角度重新审视“都XP了”表达式,认为“都XP了”构式具有三重意义:一是事态已然;二是对事态已然性的强调;三是对已然事态极性程度的强调。前两重意义应归属于构件及其组合关系,第三重意义则归属于构式整体。[14]王健认为“NP都2XP了,S”句式具有“预期义”,语义类型分为不满、指责,鄙视、讥讽,规劝,认同等几类。[13]罗芬则只从主观性方面分析了构式“都 XP 了,还 VP 呢”表示客观现实中的 VP 与说话者心理预期的反差。[15]
但是我们发现“都XP了”中还有一类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就是由“什么/几/啥/多少”构成的特指疑问句充当XP。例如:
(4)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计划经济”那一套不放!
(5)孔祥熙过来亲自打开轿帘:“夫人,请上轿。”宋蔼龄娇嗔地瞪了一眼:“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让我坐这种玩意儿?”
(6)傅贵轻轻搂住她,“都什么年龄了,还这么任性地找浪漫?”
(7)“丽鹃,叫你爸好忙完了!都几点了还不开饭?客人等急了……”
(8)“都几月了,还穿这么薄的衣服!”
邢福义提到NP用“什么年代”“什么时候”这样的名词短语,分别表示大的时点和小的时点,但都是说话人当前所处的时点。[7]可惜他并没有深入分析原因,为什么“什么年代”“什么时候”指的是说话人所处的时间。邵敬敏、赵秀凤在谈到“什么”的虚指性时,指出“祈使句中,‘什么’加上时间词、处所词,用来提醒对方注意时间、地点、场合,不要去做或应该去做某件事”。[16]两位学者的观点都是归纳性的总结,并没有给出“什么”可在这里出现的原因。而吕叔湘提出了问句的一种特殊用法:“其事甚明—语气近于反诘,但诘而不反;这种用法限于特指问句。”[17]296殷树林进一步将此类句子归纳为诘醒句,[18]但他也只是归纳了该类句式的特点,并没有解释疑问代词可以表示诘醒的原因以及表示诘醒需要的条件。
通过以“都(V,<10)了,还”为筛选条件,我们在北大语料库中共检索到语料706条,经过一一甄别,符合“都XP了,还”构式的有408条,难以判定的有11条。其中以“什么/啥/多少”构成的特指疑问句充任XP的共36条,“什么”类30条,“啥”类5条,“多少”类1条,可以看出“什么”类最多。而“什么”类中“什么时候了”15条,“什么年代了”9条,“什么时代了”3条,“什么年龄了”1条,“什么份上了”1条,“什么时节了”1条。由语料可以看出,“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该类表达式最多也最典型的例子。下面就以其作为例子来探究疑问代词表示诘醒的原因以及其出现的条件。
吕叔湘曾指出,疑问语气是一个总名,“疑”和“问”的范围不完全一致。[17]290一方面有传疑而不发问的句子;另一方面也有不疑而问的句子。疑问代词“什么”的核心功能是表疑问,在一定的条件下该功能就可能产生偏移:疑问功能弱化就会向肯定功能游移;怀疑因素加强就很自然地转化为否定。不少学者都进行了细化的研究。
王海峰、王铁利:
弱化 强化
(肯定)列举←任指←婉和←疑似←----疑问----→否定(否定)[19]
黄群、王建军:
弱化 强化
(肯定)列举←任指←虚指←停顿←指代←疑问→反诘→否定(否定)[20]
我们认为,“都什么时候了”中“什么”的这种用法也是一种疑问代词功能的迁移,有“问”而无“疑”。“什么”之所以能表示当前的时间点,和说话人的存疑程度和心理期待有关。随着说话人存疑程度的消失和心理期待出现明显偏向,“什么”的功能由“指代不确定对象”逐渐向“指代确定对象”过渡。例如:
(9)7月9日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在巡堤,突然有人喊发现泡泉了。在离堤脚200多米远的水塘中间出现特大泡泉,浊水直冒……经过整整36小时的努力,泡泉得到有效控制……他在巡堤时,因疲劳过度,突然晕倒,村里人将他扶进堤上棚屋抢救,并心疼地让他回家休息。他坚决不肯,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回家的事。洪水不退,我不离堤。”
(10)但是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爸爸那浓重的江西口音:“看看你桌子上的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简直不象话!”我赶紧穿好衣服,悄悄溜进盥洗室,心情不象刚才那样欢乐了。
(11)“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抱着‘计划经济’那一套不放!”
(12)有人提醒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跑官,你却跑项目。”游江一笑置之。
(13)农民企业家脸憋得猪肝一样:“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这么欺负中国人。”舞台上中国人包括那些乐手和舞台工作人员,一个个全都黯然神伤。
可以看出该类句子有以下特点:(一)都出现在对话中,听话人并没有对“什么时候”作出回答;(二)说话人知道当前时间点(或所处情况),“什么”的疑问信息与疑问对象的隐现有关,在例句中疑问对象都是显现的,说话人不存在疑问,没有心理期待。如例(10)“看看你桌上的表”说明说话人已经看到表,并知道了具体时间;例(11)(12)(13)有“这”“现在”这样表时间的词语存在,也说明说话人是指当前时间点;例(9)中虽然没有出现表示当前时间的词语,但是通过上下文语境可以推知,说话人说的“什么时候”是指“现在洪水威胁大堤”;(三)说话人认为受话人不知道(或不了解)当前时间或情况,从而诘问,进行提醒,并不包含否定的意义。
吕叔湘曾经提到有一类问句具有“其事甚明,诘而不反”的特点。“其事甚明”是指说话人对疑问代词所指向的信息并不存疑;[17]296“诘而不反”是指其形式和意义之间没有反问句那种形义相反的特点。殷树林将其进一步归纳为诘醒句,表示一种诱导说服。[18]如果交际双方在看法、主张等方面是对立的,那么说话人使用诘醒句目的就是诱导说服受话人接受他自己的看法、主张、行为等是不合适的;如果交际双方在看法、主张等方面尚未构成对立,那么说话人使用诘醒句的目标就是诱导说服受话人接受说话人的看法、主张、行为等。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以上例句明显都属于诘醒句的范畴。首先,说话人对“什么时候”的疑问项并不存疑,知道“什么时候”所指时间点即当前时间点;其次,“都什么时候了”不包含否定意义,没有反问句那样的否定意义;②最后,例句都表示一种诱导说服,例(9)—(12)中,说话人和听话人在看法和立场上都是对立的。说话人使用诘醒句的目标就是诱导说服受话人接受他自己的看法、主张、行为等是不合适的,如例(9)中“他”诱导说服村民现在不是回家的时候;例(10)中“爸爸”诱导说服“我”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例(13)中说话人和听话人在看法和立场上尚未构成对立,说话人(农民企业家)诱导说服受话人(舞台上中国人包括那些乐手和舞台工作人员)接受说话人的看法(现在不应该是“他们”欺负中国人的时候)。
徐盛桓从语用角度探寻了疑问句功能的转变,并提出了“语用嬗变理论模型”:“现代汉语疑问句的句式及据此概括出来的疑问结构体,是影响疑问句运用的语用因素凝固下来并经过历时语法化的结果。这些句式相对固定下来后,在运用时其疑问结构体发生了衰变,就会造成疑问句的嬗变。衰变表现为疑问标示的语法合格性的减弱以至丧失和/或疑问项语用合适性的减弱以至丧失。”[21]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类表达式的疑问标示(声调、疑问词等)的合格性并没有减弱,而是疑问项语用的合适性减弱甚至丧失了。所谓的疑问项语用合适性,是指疑问项对疑问句实施探询功能(不是实施话语的交际功能)的合适程度。徐盛桓专门提出检验疑问项语用合适性的参照系(将疑问项的设疑抽象为Y,对此的回答为X):
Ⅰ发问人对Y是有疑问的;
Ⅱ发问人认为Y的设疑是合理的;
Ⅲ发问人对X是真心求知的,对X是未知的,对X的期待不存在倾向性。
符合以上三点,疑问项的合适性就是充分的。其中Ⅰ和Ⅲ是主要的。[21]
以此参照系对上文中的例句进行检验,我们发现发问人对Y是没有疑问的,并且发问人对X不是真心求知的,对X是已知的,对X的期待存在明显的倾向性。这可以从语境上明显观察到。以例(10)为例,发问人明显知道当前时间,对“什么时候”没有疑问,违反了条件Ⅰ;对X也不是真心求知,对X是已知,对X的期待有明显的倾向性,违反了条件Ⅲ。发问人认为Y是合理的,并没有违反条件Ⅱ,但发问目的合理性不在于让听话人对疑问项进行回答,而是迫使听话人对当前时间或事态有所认识,并作出相应的反应,体现出一种提醒功能。
诘醒句的背后是“常规关系”在起作用,即说话人认为听话人的行为是违反常规关系的。
常规关系不存在于语言中,它是客观世界中的一种现实关系,是事物自身与它物的关系。徐盛桓认为事物有自己的本性,有自然属性、价值属性、历史社会性,这一切会使该事物同另一事物形成某一(些)惯常的、规约性的关系,即“常规关系”,例如时空关系、种属关系、因果关系、主从关系、先后大小关系等等。由于已有的惯常性、规约性已经成为人们头脑中的知识套子——用新格赖斯会话含意理论的述语来说,已成为“常规范型”——那么,若A常规性地与B常处于“常规范型”之内,则提到A就会意味着B。[22]
人们在信息原则③的制约下如果将常规关系激活,就可以将常规关系的具体内容嫁接到句子中的语义空缺上,这样就使说话人可以“说得尽量少”,而听话人则在常规关系的约束下将语义空缺补上,亦即扩展了语义信息内容。因此,信息原则所说的扩展话语内容找出至为特定的理解过程,就是理解语句中可能体现的常规关系的内容,并用以填补语句的字面表达同其至为特定的理解之间的语义空缺的过程,也就是运用信息原则推导语句的一般含意的过程。根据信息原则,索振羽认为说话人如果说出语义强度小或信息量不足的话语,那就是他意欲让听话人按常规关系推导出具体、确切的信息意义。[23]74例如:
(14)“本案曹墨有冤该是确证无疑,可找不到真凶即便宋某比他太平县官高一级也推翻不了刑部的批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太平县将不是凶手的曹墨拉上法场斩下人头。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
捕头王期期艾艾地说:“大人我……忽然想起个人你们可别笑话我。”
英姑催道:“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想法还不直说了!”
捕头王说:“我想起头天被大人识破假扮病妇的那个……”(《大宋提刑官》)
(15)背景:和平走穴赔钱。
和平:(语焉诚挚)其实,观众对我这样儿的大腕儿能够亲自来为他们演出还是非常地…… 欢欣鼓舞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虽不说万人空巷……
志国: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吹呐,那一万块钱怎么赔进去的?
和平:主要是因为宣传不够,加上票价太高……十块钱一张,所以上座率不太理想。(《我爱我家》)
(16)背景:贾小凡出国后,既没给孟朝阳写信,在给家里的来信中也未提到孟朝阳。
孟朝阳:苦惯了,这都不算什么了,我估计,这是你小姑对我的考验……(举手宣誓)放心吧小凡,我一定经受住这次考验
圆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痴心不改……我真希望我将来的男朋友和你一样。
孟朝阳:瞧瞧嘿,连圆圆都明白的事儿,她小姑愣是不明白。(《我爱我家》)
例(14)英姑所说“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想法还不直说了”信息量不足(“什么时候”),她意欲让捕头王按常规关系推导出具体信息(当前为何种时候/何种事态)。该常规关系可为:人命关天→时间紧迫→有话直说。捕头王通过常规关系信息推导,了解了英姑的意图(当前为有话直说的时候),然后根据当前事态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例(15)中志国所说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吹呐”信息量不足(“什么时候”),他意欲让和平按常规关系推导出具体信息(当前为何种时候/何种事态)。该常规关系可为:已经赔钱了→别再吹牛了→快解释赔钱原因。和平通过常规关系信息推导,了解了志国的意图(当前为作出解释的时候),然后根据当前事态立刻说出了赔钱的原因。例(16)中圆圆所说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痴心不改”信息量不足(“什么时候”),她意欲让孟朝阳按常规关系推导出具体信息(当前为何种时候/何种事态)。该常规关系可为:贾小凡不在乎你→你不必再痴心了。孟朝阳通过常规关系信息推导,了解了圆圆的意图(当前应是他放弃贾小凡的时候),然后根据当前事态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综上,我们可以归纳“都什么时候了,还……”的语用条件为:
1.说话人S认为在常规关系制约下存在时间点X,应做行为Y;
2.听话人H在时间点X,未做行为Y;
3.S通过向H针对X提问,让H认识到时间点X的存在,并让其对未完成行为Y作出反应或回答;
4.H的反应或回答有两种:
①认为时间点X做行为Y合理,然后作出相应反应;
②认为时间点X做行为Y不合理,不作反应或进行反驳。
我们以例(10)为例进行验证。
1.S(爸爸)认为存在某个时间点应该起床;
2.H(“我”)在该起床的时间点并未起床;
3.S(爸爸)通过对时间提问,让H(“我”)认识到已经到了起床时间,并让H(我)对“未起床”的行为作出反应或回答;
4.H(“我”)认为起床时间点起床合理,H(“我”)赶紧起了床。
在常规关系中X与Y处在常规范型之内,是一一对应的,如下图:
图1 常规关系中X与Y的常规范型
在常规关系制约下,时间点X存在某种预期行为Y,而“都什么时候了”小句与“还……”小句存在着一种预期和反预期的转折关系。时间点X为说话人和听话人当时所处时间点,而听话人未将时间点X置于常规关系中进行观照,因此出现反预期行为“-Y”。“-Y”有两种基本形式:还(在)VP;还不/没VP。例如时间点b为“吃早饭时间”,所预期的行为B为“吃早饭”,而反预期的“-B”表现为:(1)未进行B行为,所对应形式为“还不/没VP”,具体表现为“还不/没吃早饭”;(2)未进行行为B,而时间点b序列前的时间点a所对应的预期行为A仍在持续,a可以为“睡觉时间”,其所对应形式为“还(在)VP”,具体表现为“还(在)睡觉呢”。
既然是常规关系,那么听话人为什么还要违反呢?我们在此引入“入场理论”。兰艾克的入场理论从名词短语入场和小句入场两方面着手,解释了事物或过程是如何与场境④相联系的,言语是如何利用语法标记建立起事物或过程与言语事件参与者在心理上的联系的。现代汉语中没有明显的语法标记,但可以从语篇获得认定的关系参与者的情况,从而获得心理上的联系。
我们认为听话人之所以违反常规关系,是因为在当时场境下听话人未把常规关系作为焦点置于台上进行观照;而说话人诘醒听话人的目的就在于让听话人把常规关系作为注意焦点。说话人通过提问听话人当前时间点X,进而在场境下激活听话人认知中X、Y之间的常规关系,重新建立行为与常规关系之间的联系。
图2 入场理论中说话人对听话人常规关系的提醒
兰艾克认为,对于语言意义而言,首要的概念化主体是言者与听者,他们在表达式的生成与理解中的互动构成了场境。在场境中,他们既可单独充当概念主体,又可共同扮演这一角色。由此,一个表达式的显面、直接辖域、最大辖域可分别等同于注意焦点、台上区域及意识的完整辖域。[24]7兰艾克还指出,在表达式的意义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言者与听者间的互动。两者均参与了对对方所知、所意向或当前所关注情况的评估。预期结果是:交际双方就客观内容形成大致相似的认识,并将注意力引向其中的同一成分(即表达的显面)。[24]393-394
先前事件的图式中,概念化主体(C)对所侧显的情况持有某种认识立场(E)。对应线表明说话者(S)和听话者(H)扮演了C的角色,即说话者(S)和听话者(H)共同认同这一命题(某人在当前时间点X应做行为Y)。虚线箭头表示注意方向,表明在该场境中只有说话者(S)注意到台上区域,把常规关系这一认知事件当作焦点,而听话者并未注意到。
在用法事件的场境中,说话者(S)通过向听话者(H)发话,在表达式中可表现为“都什么时候了”的提问,让听话者(H)也将注意方向转向台上区域,将注意焦点聚集在双方共同认同的命题上(某人在当前时间点X应做行为Y),X与Y的常规关系本来不是听话者在该场境中注意的焦点,说话者用“什么时候”提问,迫使听话者思考当前场境下的时间点X,并认识到未做的行为Y的状态。
在潜在结果中,说话者和听话者不再是C,而是听话者等同于所侧显过程的射体,即听话人要去完成行为Y。说话者对该过程持有某种立场,即意在使其发生效果的立场(以空心虚线箭头标记)。为实现这一意图,说话者将听话者置于常规关系的作用下。对此预计的潜在结果是:听话者将与其共有这一意图,并采取相应行动。
我们以例(10)进行验证。首先,在先前事件中,“我”与爸爸处于同一场境,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立场,即在当前时间点应该起床。可是“我”在该场境中并未注意到“起床时间点”已到,因而未起床,爸爸注意到了;其次,在用法事件中,爸爸通过向我提问“什么时候”,让我把焦点放到当前场境的时间点,以此激活“我”认知立场中的常规关系,并让我认识到我未起床的状态;最后,爸爸对我诘醒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同意爸爸的意图,并采取“起床”的行动。
通过对语料库的检索我们发现,既存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表达式,又存在“都这个时候(具体时间点)了,还”的表达式。例如:
(17)“我说阿荣,咱们还是回去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哪儿?再晚我们就回不去了。”
(18)我一口就回绝了,现在再去求人家,不是太没面子了吗?又一想,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19)四平村长说:“永生的儿子都六岁了,还要什么准生证。”
既然“都什么时候了”也表示当前时间点,那么和“都这个时候(具体时间点)了”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认为,“都什么时候了”符合列文森“新格莱斯原则”中的信息原则。信息原则中的说话人准则规定说话人要“说得尽量少”,只提供最小极限的信息,只要能达到交际目的就可以了;受话人推论则要求受话人在说话人的话语中扩展信息内容,找出至为特定的理解。说话人用“什么时候”代替当时复杂的语境情况,并让听话人自己扩展信息内容,找出特定的理解。而“都这个时候(具体时间点)了”符合“新格莱斯原则”中的量的原则。量的原则中,说话人准则是“在你知识范围允许的情况下,不要说信息量不足的话,除非提供足量的信息违反信息原则”;听话人准则是“相信说话人提供的已是他所知道的最强信息。说话人说出足量的信息,方便听话人理解”。[23]73
说话人使用哪种形式,取决于说话人的意图:“都什么时候了”是诘醒句,目的是诱导说服听话人;“都这个时候(具体时间点)了”是陈述句,目的是向听话人陈述当前状况。前者需要听话人进行推导,正如徐盛桓所认为的,说话人要考虑在一定语境下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才能产生最佳语境效果,受话人进行会话含意推导就要反过来,推导出如何理解这一表达形式才最符合最佳的语境效果;[25]而后者不需要推导。从构式角度看,吴为善认为说话人基于对情景的识解会选择这样或那样的构式,是因为每一个特定构式必定有特定的话语功能。[26]
本文从语用和认知视角重新审视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表达式,认为该表达式表现出一种诘醒功能。诘醒功能出现的条件是说话人认为听话人违反了常规关系,在时间点X并未进行行为Y,进而对其进行诘醒;而听话人之所以违反常规关系,是因为在场境中听话人并未让常规关系入场,所以没有注意到自己违反了常规关系;说话人通过“都什么时候了”的诘问让听话人认知中的常规关系重新入场,从而达到诘醒的功能。“都什么时候了,还……”表达式和“都这个时候了,还……”表达式的不同则在于,二者分别遵循了“新格莱斯原则”中的信息原则和量的原则。
注释:
①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下文凡不注明出处的例句,均来自CCL 语料库。
②反诘实在是一种否定方式:反诘句里没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诘句里有否定词,这句话的用意就在肯定。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商务印书馆,1982:290。
③即列文森“新格莱斯原则”中的信息原则。信息原则中的说话人准则规定说话人要“说得尽量少”,只提供最小极限的信息,只要能达到交际目的就可以了;受话人推论则要求受话人在说话人的话语中扩展信息内容,找出至为特定的理解。
④在认知语法中,场境(ground)一词用于表示言语事件、事件参与者(言者与听者)、参与者之间的互动以及当前环境(主要是谈话的时间与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