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雷
人到中年,有些冲动就来得特别让人百感交集。比如那天下午,赵大宝突然有了写首诗的冲动。他当然可以控制自己,但他不愿意控制自己,不光是不愿意控制自己,还很欣喜,欣喜自己居然还可以有这么一种冲动。
当时是黄昏,他一个人在家里,阳光斜斜打过来,黄黄的,阳台上各种形制不一的花盆里,花花草草都镀了一层光。那是一层迷离的色彩。他本来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就被这一抹迷离的色彩吸引了。事实上,还不能说是色彩的吸引,他是突然觉得窗外的阳光、阳光制造的迷离有一种超现实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某种梦想,或者说是妄想。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儿子赵琛的小房子里找了一个小32 开的双线练习本——这该是他上小学时没有用过的本子吧。外面的阳光已经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几次想放弃,但残存的激情始终鼓舞着他——她的眼睛像葡萄酸得很酸了我一生他还想比喻她的眼睛像井。叹息和犹豫再三之后,他刚拿起笔,就听到钥匙转锁眼的声音,于是深深地叹口气。他把写过字的那页撕了下来,揉成团扔进纸篓。“Hi,dad。”赵琛已经进了屋,一边换鞋一边打招呼,并没有认真看他,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四周看了看,说,“Why not open the TV?”“说中国话吧,听不懂。”“咋没有开电视?”“想静一会儿。”“想静静了,是老同学吗?”赵琛开了一个玩笑。
“是,别跟你妈说。”赵大宝白了儿子一眼,假装开玩笑地说。
“哼。”赵琛用鼻音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回答,然后径直向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放松一下,明天我们就回老家去了。”
但是儿子,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样,“按部就班”地把自己的门关上了。他像往常一样有点失落,并很快陷入更深的怅惘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写诗。
母亲已经不能下床了。
一年多前,她从庄稼地里背了点芝麻秸回来,东西并不重,也就几斤重吧,可走着走着,突然崴了一下脚,然后就慢慢地不行了。先是脚疼,不想下床,后来努着下床,又觉得腰疼。赵大宝回来,带她到县医院查,查不出来,要带她到北京,她死活不去,说:“这把老骨头,没有到北京就颠散了。”其实她还不到七十岁,尽管满头白发好像九十多了。然后,她就那样一天不如一天,渐渐下不了床了。赵大宝倒是有三个姐姐,一来她们全都在外打工,二来照顾老娘毕竟是儿子的事,可他又不能老是在老家待着,就雇了个人帮着照顾。过去吃饭的时候,她还能坐起来,现在,吃饭也只能半躺着了。
屋里就母亲一个人,平躺在床上。满头白花,像巨大的蚕茧。堂屋一共两间,西边这间正对大门,吊扇在西边这间中间,但是母亲躺在东边那间。
一进房门,赵大宝就喊:“俺娘!”
母亲似乎睡着了,赵大宝又喊了一声。老太太的嗓子里呜呜噜噜地一阵痰响,然后才哑着声音呜噜着说了句话,说完就艰难地抬起胳膊把手伸到嘴里。赵大宝一边示意赵琛把行李放下,一边也把自己背的行李放下,说:“我把赵琛带回来了。”母亲这才一甩手,把从嘴里挖出来的痰甩到地上,说:“谁?俺孙子吗?”声音清亮了很多,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的。
赵琛看看赵大宝,有些不知所措。事实上,打他进了院门,看到破落的院子,再进了房门,看到杂乱破烂的室内摆设,再看到奶奶床上又脏又乱的床铺,他脸上一直都是这种表情。只不过,当奶奶喊孙子的时候,他显得更加慌乱一点而已。赵大宝有点心疼他,但也有一股无名火,冲着他喊:“你奶奶喊你,你咋不吭声?”
赵琛红了脸,对着床说:“是我,是我,是你孙子,奶奶。”
母亲半天没有吱声,赵大宝伸头看过去,原来她是在笑,可能是身上不舒服,没有太敢笑,所以没有笑出声来。但是满脸的皱纹都化开了,人显得精神很多,似乎也年轻一点。赵大宝觉得心情顿时就舒畅了,眉飞色舞地对儿子挑了挑眉毛,又看向自己的老母亲,赵琛马上心领神会,虽然表情上还有些扭捏,他马上开腔问:“奶奶,你现在还能坐起来吗?我扶你坐一会儿?”
“能半坐着。”奶奶说,“俺孙子咋恁孝心,在北京上学的,就是不一样。”
父子两个马上动手,让奶奶半躺起来。
赵大宝对赵琛说:“你就坐床沿上和奶奶叙会儿话,我擦把脸去。”
赵大宝找到脸盆后就到院里的“拉水井”里拉水,又把院子里晾衣绳上搭的毛巾取下来,觉得有点脏,就洗了一遍,还是不满意,就把毛巾放到了一边,把水倒了,重新拉了一盆,然后回到屋里打开行李,找自己带来的毛巾。洗完擦干,赵大宝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感觉又有了许多的陌生感。主要是院子门前的那棵大椿树不见了,那棵椿树,打他小时候就有,最早对它有记忆,它只有水泥电线杆子粗细,但是,现在看看那个树根,直径足有一米。院子里靠西,原来是一小块菜地,每次回来,都生机勃勃地长着各种时令青菜,但是现在,只是生机勃勃地长着荒草而已。再回到屋里,母亲正在说:“到了美国,别想你爸你妈,好好学习,学好了本事,回北京,找个好工作,挣大钱,你看你爸,多操心。”
“我爸可不怎么操心。”赵琛笑着说,又看了赵大宝一眼,“我奶奶说你操心,我咋看不出来你操心呢。”
“我不操心,都是你妈操心,好了吧?”
“哈,”赵琛又笑起来,对奶奶说,“我明白,奶奶你放心,你好好养你的病,等过几年,我在美国立住了脚,我就把你接美国去,让美国人给你治。保准没几天就可以走路了。”
母亲笑起来,对赵琛说:“你奶奶都快七十岁了,美国我就不去了,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俺安岗待着。”
“为啥呀,你不想早点把病治好呀?”
“害怕。那时候你还小,我去一趟北京,到处都是人,马路上全是车,跑得呼呼响,吓人得很。”
赵大宝让赵琛也去擦把脸。赵琛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显示好像刚刚解了一道奥数难题,或者又深深记住了一个英语单词。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一副很欣喜、很欣慰的样子,然而,这种欣喜和欣慰很快变成一种激动,热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流出,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艰难流淌。但赵大宝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脸,他在屋里四处张望,所谓家徒四壁就是这样子吧。而且他的眼前因为零乱,还透着寒酸。
母亲说:“大宝啊,知足吧,看你儿子,多出息,都能到美国了,说话还这么家常,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傲得六亲不认,说话也说不明白,说得挺热闹,你一句也听不懂。”
⊙ 埃里克·约翰逊 作品4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嘶哑,可能又起痰了。赵大宝用卫生纸给母亲抹了抹泪,可是母亲的泪反而更多了。“他从小就会和人聊天,跟谁都聊得到一起。”赵大宝说。
“这样的人好。”老母亲推开他的手。他觉得母亲的手轻得像一股微风。他缩回手,把手里被母亲眼泪沾湿的纸扔到了地上。母亲接着说:“你们家也算是烧了高香了,出了这么个好孩子,关键是不随他妈。”
赵大宝没有接话。母亲又说:“唉,做人啊,总得有个三朋五友,总得有个亲戚邻居,光是巴上踩下,最后死都没有人管。”
“唉。”赵大宝说,“现在啊,北京人啊,真就没有啥亲戚邻居,三朋五友。像我,有的都是生意上的交情。”赵大宝没有想和母亲说反话,他是不由自主地一叹。
“俺不懂北京人咋样,但是不管在哪里,那都是混不了世的。”老母亲也不想在这个事上多说,所以马上转了话题,“那赵琛去了美国,一年要花多少钱啊?”
“挺多的奶奶,”赵琛进了门,插话说,“十来万吧。”
“他算不错了,有奖学金,算是能省一半吧。要是没有奖学金,估计一年得二十五六万吧。”
“噢,”老太太轻轻地“噢”了一下,表示她知道了,又问赵琛,“俺孙子,你要是来回一趟坐飞机要多少钱呢?”
“这可没有一定,五千块钱左右吧。”
“噢,我也没有钱给你了,你以后省着点花,要学会过日子,十来万,一年省下来万把块,就够回来一趟的,回来看看你爸。”
“好的,奶奶,我每年都回来,然后跟我爸一起来陪您。”
“好好好,”奶奶又笑了,眼泪又流了出来,“平时多跟你爸通一下微信,你还小,他挂念。他呢,唉,儿行千里……”
母亲没有把话说完。赵琛说:“奶奶,你放心好了。这次,我爸又给您带来一个新手机,已经交了一年的流量,一会儿再给您申请一个微信号,我们也可以视频聊天。”
“我哪能会?”
“一教就会。来,手机呢,我现在就弄,先把卡换到新手机上。”
手机刚找出来,保姆就来了,赵大宝和保姆一起,又收拾了一下房子,主要是把床都收拾出来。还没有完全收拾好,赵琛就把奶奶的手机弄好了:注册了微信号,还挑了一张自己的照片发给奶奶,做奶奶的微信头像。
赵琛正试着用微信和奶奶视频通话的时候,第一拔客人到了,一直到晚饭前后,客人不断,几乎全是老太太;年轻一点的小媳妇,也都过了四十岁了。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为人处世要有亲戚邻居吧。
赵琛睡在堂屋西侧的一个单独房间里,那是当年赵大宝和高梅梅的新婚洞房。一共只住了三四天。后来高梅梅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赵大宝把保姆的床往吊扇下面拉了拉。他来了,保姆就可以回家去了。
九点多钟,小镇就入夜了。
“你们明天就走?”
“嗯,几个同学要吃个饭,给赵琛贺一贺。他们小孩儿原来上大学的时候,我都随礼了。”
“还回来吗?别回来了,直接打阜南就走吧,看也看过了,别耽误他的事儿。”
“耽误不了。”赵大宝双手枕在脑后,觉得母亲还和原来一样,总是挂念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忍。
“俺娘,要不这样,让赵琛明天在家里陪你叙话,我自己去阜南。”
“人家贺他出国的,你让他待在我这里还有啥意思。”
“现在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他去,他也不自在。”
“唉,在这里他也不是多自在啊。大宝,心意我都明白。但是一皮隔一皮,孙子不如儿,他从小我也没有带过,能这样就不错了,别难为他。”
“我明天早上问问他,他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
“他妈现在咋样?”
赵大宝觉得脑袋轰响了一下。他想找个辙主动跟母亲说的,没有想到母亲先问了。母亲这样年纪的人,有自己处世的原则,自己的角色意识,比如一个婆婆,可以做一个很威严的婆婆,也可以做一个很深明大义的婆婆。时代早已抛弃了婆婆们原有的威严,但母亲还在固执地争取属于这个身份的深明大义。
“我们基本上算是分开了。”赵大宝觉得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简直就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他有些拿不准母亲会怎么样反应。没有灯光,外面也没有月亮,门敞着,星光黯黯的,蓝色的,在门前,也就是在赵大宝的床前照出一个迷离的平行四边形,母亲的床上,也有窗子透过来的一个小一点的平行四边形。幽幽的蓝色,星空的颜色,弥漫在整个两间屋子,掩盖了原来的零乱。赵大宝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他不再提心吊胆了,他只是觉得有点忧伤。觉得好像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成了一个中年人。
“办手续了?”过了半天母亲才说。
“她送完赵琛回来,就办。”
“赵琛知道吗?”
“还不知道。”
“人啊,有多大的事,还不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有的时候,也不是那样的。不是忍的事。”
“你还在哪里找?”
“我想回阜南来,北京的生意不好做了。”赵大宝没有直接回答母亲。
“北京的生意都不好做了,阜南的生意能好做?”母亲的声音轻轻的,但语气里的担忧却非常沉重。
“做点小的生意,实在不行,钱放银行里理财一年也有个十万八万的,够了。”
母亲叹了口气。赵大宝等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再说啥。赵大宝想,母亲应该像自己小时候那样,骂自己一顿。就像自己那年自动辍学回来,她又骂又哭那样。那时候,她说:“我再没有本事,卖血也得供你上学啊。”当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婆婆一样,母亲也知道自己该怎么为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做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回阜南的事,你还是要再好好想想,不管在哪里,你都想着,靠谁?我知道你在阜南有同学,能不能靠得住?按讲呢,你要回来,也是好事,但是,一个就是街坊四邻会说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再一个俺这里的生意,还真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做。”母亲过了半天突然说。
“我知道。也不靠啥,我就是想开个文具店,看看找个学校附近,租个房子。”
“睡吧。我也不懂生意,你都打听清楚再说吧。”母亲说。
赵大宝睡不着,他知道母亲肯定也睡不着。老年人本来觉就少,随时随地打个盹,都能顶半天,母亲天天躺着,她没有那么多觉。但是赵大宝不想再跟她说了。他认为,母亲一定很伤心。对于母亲来说,他在外面是有名声的。他离婚和回阜南,都是人生的失败。他是母亲的骄傲。他的失败,就是母亲的失败。
他很想告诉母亲,虽然北京的生意的确是难做了,但那并不是主要原因,他想回来,主要还是想侍候母亲。他不敢说,他说了,母亲肯定会直接让他别回来。
当然,那也不是实话。他也没有勇气,把自己想回阜南这个事,推到母亲身上。那太无耻了。
当时,母亲是不太赞成他和高梅梅的婚事的,她觉得高梅梅太不家常了。她们通过电话。母亲后来单独和赵大宝通话时,对他说:“这姑娘太能撇了,你自己看吧。”撇,是他们的家乡话,就是装模作样。
赵大宝当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在外面做事,就是要装模作样,淳朴是农村的宝贵品质,装模作样是城里的社交基础。但是很快,他发现了问题,高梅梅不仅仅是撇,她是真的全情投入要改造自己。她不仅改造自己的现在和未来,还要改造自己的历史。高梅梅总是嘲笑赵大宝,说他太恋旧。高梅梅说,你不要老是跟我儿子说老家,你要跟他说未来。这种话,她先是背着赵琛说,后来就当着赵琛的面说。赵大宝跟她争执过几回,他说老家怎么了,人都是有了来路才有去路的,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怎么就能确定好往哪里去呢?但这种事情根本说不出个道理来。而且,还不光是嘴上不让说,行动上也受限制。高梅梅本人不回赵大宝老家,过年也不回。除了老家没有暖气,怕冷之外,一个万年管用的借口就是火车票难买,火车太挤。就是这个原因,赵琛对老家没有太深的概念,高中都快上完了,赵琛一共也就回老家两三趟。这一次,赵大宝本来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但他没有想到赵琛同意了。赵琛说:“我是应该回老家看看,也看望一下奶奶。”
高梅梅就是铁石心肠的机器人,她总是大踏步地向自己的目标迈进,九死不悔,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苦,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快乐,就像她每走一步,身边都会响起电子游戏里的话外音:“好棒!”——她就靠着那个话外音活着。
赵大宝并不想让儿子去美国念书。但高梅梅十分坚持。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赵大宝也觉得还算不错,但直到儿子的学校定下来,高梅梅才说,她送儿子过去,如果那边可以,她就在那边找个工作。她还说了一串英语。她说她都学了两年多了。也就是说,儿子上高中不久,她就开始偷偷学英语了。
他提出离婚,她吃了一惊,摔门而去。但过了半个小时,她就答应了。他们大致商量了一下财产分割办法,分歧不是很大。当晚,她就到店里睡去了。她说:“那咱现在就分开睡吧,我还要好好练练口语。”
第二天一大早,赵大宝是被外面的鸟叫吵醒的。是喜鹊,但叫声凄凉。叫了一阵,似乎飞走了,然后又回来叫,如是反复。
“这些喜鹊过去也不这么叫啊。”赵大宝嘟囔,他知道母亲肯定早醒了。果然,母亲说:“找不到原来的树了。”
“这棵树好好的伐了干啥?”
“就这都难死了,房子盖满了,现在不伐,以后更没有地方倒树了。”
“北京都是从上往下锯,从树顶往下锯。”
“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母亲的声音里有点疲劳。她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绕树根三匝,无枝可依。”赵琛从里屋出来,吟了一句自己改的诗,然后又跟奶奶打了个招呼。赵大宝说:“那咱洗把脸就走吧,给爷爷上坟去。”
五千响的鞭炮放了很长时间,硝烟味浓得好像是一处战场。赵大宝就在这呛人的气味里,给他父亲磕了头,然后他又让赵琛磕。赵琛磕得很认真。他应该是只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上坟扫墓。“以后啊,”赵大宝突然悲怆地说,“我也埋这里,睡在你爷爷……以后还有你奶奶……睡在他们的脚头前。我看现在还有在网上上坟的,你以后就不用来这里磕头了,你给我、给你爷爷奶奶在网上上个坟就行了。你给我们烧个纸手机……”
“说啥呢。”赵琛有些责怪他的意思。
墓地原来是菜地,各家的自留地,一分、二分用来种青菜的。后来,去世的人多了,不能占麦地,就占菜地。
仍然有青菜。但一个一个的坟头中间,青菜好像只是奇石盘景中点缀的青苔。除了他们父子,再没有其他人了。远处,西边、南边和北边,都盖满了房子,远远地能看见人在走动。赵琛看着东面问:“那边是啥,咋那么高?”
“大岭啊。”
“大岭是啥?”
“淮河大堤。”
“淮河也是悬河?”
“不是,但要是发大水了也就不好说了。”
“我们看看去呗。”
“你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弄饭呢。”
“我给她拨个视频。”
奶奶在视频里说:“你们玩儿你们的,我早上不吃饭。”
赵琛还对着镜头亲了奶奶一下。然后,他收起手机,阔步向前。他瘦瘦的,个头足足一米八二,因为平时会打打篮球,所以很挺拔。关键还不是挺拔,而是他身上的活力,好像随时都可以弹跳起来盖个帽,或者是扣篮。赵大宝跟在儿子后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他感到欣慰。
此处是一道拐弯。河堤离河沿少说也有三百米,即便如此,河面仍然显得宽阔,虽然早就不行船了,但无论向东还是向南,都能看到河面一直通向天边。特别是东边,太阳刚刚从河面升起,又大又圆。“淮河初日圆。”赵琛感叹地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河。然后他就掏出手机不停地拍。
赵大宝受邀给儿子拍了多张,然后他们又自拍了一张合影。
赵琛流连了半个小时,太阳已经有了一些热度,他们开始往家走。不是按原路,而是沿河堤往北。走下大堤的时候,碰到一大群小孩,大的也就七八岁,小的四五岁模样,在做游戏,沸反盈天,尘土飞扬。赵琛又停了下来,笑着看,也不嫌呛。北京有点雾霾他都受不了,要戴口罩,可是这时候,他却在滚滚灰尘里兴致勃勃看小孩子们游戏。赵大宝催了两回,他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我小时候就没有玩得这么爽过。”赵琛说。
“也行了,幼儿园玩儿得也够可以的了。”
“不行,没有这儿好玩。这儿多尽兴!”
赵大宝笑笑。赵琛又说:“爸,这才叫发小。我们上幼儿园那可不能算。唉,连小学同学我都全忘光了。你看你,还有那么多同学请吃饭。我初中同学,都没有一个联系的了。”
“对了,中午我到县里吃饭,你是跟我一块儿还是在家陪奶奶?”
“在家在家。”
“行,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到街口坐车到阜南,我们一块儿去阜阳坐车回北京。”
他们在街边吃了早餐,又给奶奶带了一些回去。上午,赵大宝又带着赵琛走了几户至亲,都是老人,到十一点的时候,“大花花旭太”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来接他,赵大宝说不用了,就到街上找了辆出租车去县城了。
那个眼睛像葡萄又像是井的女同学叫于云。就在赵琛看河的地方,于云也在那里看过河——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那时候,赵大宝还没有现在的赵琛年龄大呢。
那个中秋对于赵大宝来说,过于晴朗了些,空气透明到无,一切都纤毫毕见。那天早上,他们家早早就吃了早饭,饭后他受命到菜地去挖芋头,好中午炖鸡吃。菜园至今仍在,只是被父亲的坟墓占去了一块儿。菜地里,圆圆的芋头叶子很像是荷叶,上面还有露珠,轻轻晃动叶柄,露珠就滚动起来,凝在一起。秋天的大地颜色斑斓,纵横的小径又将这斑斓切割成块,两面可以望到天边,一面是来时的小镇,包裹在树木之中,树叶开始凋落,但远看仍然如烟似雾,半隐着房屋。淮河大堤远看并不高,但长龙似的横亘在那里,雄浑大气,初升的太阳悬在堤上。空气清凉,太阳显得比想象中的要大,光辉也湿漉漉的。就像赵琛一样,当年在县里上中学的赵大宝,那天早晨也颇有些田园之感。他把那片最大的叶子留了下来,当他背着半袋子芋头回去的时候,他把那片叶子倒盖在头上,这样头顶上就多了个叶柄,像是高高翘起的辫子。
那天干完活,因为时间还早,赵大宝决定到大堤上走一下,虽然要绕远,但能看一眼久违的河。头顶芋头叶身背破化肥袋子的赵大宝,站在淮河大堤上,一竿子高的太阳映照在他汗乎乎、多少有些苍白的脸上。河面宽广,波光泛着粼粼金色。河的这一边,一些人正在从河滩的水塘里打捞沤过的红麻,将麻皮从麻秆上剥下来,沤麻的臭味让他微微皱起眉头。河对岸是一大片直连天边的滩地,地上的庄稼都被收割后光秃秃的,荒凉得很。突然,随着发动机轻微的呜呜声,一辆小轿车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小轿车那时候太稀奇了。他不知道是哪一级的领导来视察,但本能地往菜地一侧的路边躲了躲,把芋头叶子也从头上拿了下来。
车上下来多少人,赵大宝并没有细数,他匆匆向前走着,把头扭向菜地的一边,只有眼角的余光看到些衣衫光鲜的人。和小轿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到有婴儿的啊啊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却一眼看到了于云。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转头过来,几乎就是在他扭头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开始还很迟疑后来就透着兴奋的喊声:“赵大宝,真是你啊赵大宝。”
她小跑着过来了,他低着头,觉得那半袋子芋头沉重得能把脊背压折,他看见她黄色的小皮鞋闪着金光,系成蝴蝶结的鞋带在脚面上拍打,似乎随时都能飞起来。
“太巧了,你家是安岗的呀,太巧了。”赵大宝记得她过去曾经好几次谈论过他的家乡安岗,但是这话说得好像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回事似的。
“是呀。”他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那么的热情,好像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好像他们是多年不见的朋友。
年过四十之后,赵大宝再想起这一幕,觉得若是现在再见面,于云所能表现的热情也不过如此。他继续沉浸在回忆中——
“我们中午就在镇上吃饭,你去不去?”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不去了,我下地来扒芋头,这就得赶回去给家里用呢。”
“就在小刚饭店,你们乡长都安排好了。你一块儿去呗,我带你跟他们认识一下,我哥也在那边。”
“不用了,你看我穿成这样,哪好意思见人。”他嗯嗯半天才说。因为是在老家,又要到地里干活,他穿得比在县城上学时更破,那条裤子,不但腿上有补丁,还特别短,跟后来流行的九分裤差不多。关键是,大春是名盖全镇的痞子,他听着名字都有点害怕。
“那怕啥的,又没有别人,就是我哥我嫂子,小侄子和我,再就是你们乡长。你下地可不得穿旧点嘛,一会儿回去换身新衣服不就行了。”
“嗯,”赵大宝开始挠头,心里老大不舒服了,“不去了,嗯,嗯……”
“你家里的地就在这边吗?”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就在那边,是菜地,粮食地不在这边。”
“要不,你陪我逛逛,我跟着他们就是坐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嗯。”赵大宝觉得头晕,他自惭形秽,他知道自己和于云走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视觉效果,但是他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看把你吓的,生怕中午到你家吃饭是吧。”她哈哈笑起来。人站在大堤上,四围就会显得特别空旷,他觉得她的笑声在这种空旷中十分干瘪。
“嗯。”赵大宝觉得自己的脸红得生疼,就低下了头。低头的时候,他看到于云的脸也是红的,也在偷偷看他。而且,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脸更红了。
“那我就不耽误你事了,以后有难题你还得帮我解啊。”她突然说。
“那肯定的啊。”
“把你这个荷叶给我吧。”于云伸出手。
“这是芋头叶。”他终于轻松地笑了一下,交接芋头叶的时候,两个人的指间碰到了一起,他触电一样浑身抖了一下,笑容就定格了,她的脸又红了,拿着芋头叶转身离开了。赵大宝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再三对自己说,稳当点,稳当点。他听到于云和她同行的人在说着什么,因为有点远,他听得不是太清楚,只听到了一两声笑。
走下大堤很久以后,他心里还在想着于云,想着小轿车。觉得生活太不可思议了。他以前只看到一座城楼,他以为那就是生活。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生活不是一座城楼,而是连接着无数城楼的万里长城。然后,他又听到车声,他再次下意识地向路边躲了躲。车慢下来,于云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赵大宝,我们先走了啊。”
赵大宝看过去,于云的头半在车窗外,前面开车的人也对他笑了笑,一个很年轻的人,长得跟于云很像,应该是她的哥哥。他对他们摆了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板,我们到哪个饭店啊?”司机把赵大宝从往事里叫醒了。
两年前,大花给赵大宝打电话,问他参不参加毕业二十五年同学聚会。赵大宝想都没有想就问哪天。然后才开始算日子,说自己正好那个时候要去河南一趟,中间抽个空回去应该没有问题。然后,大花就把他拉到同学群里了。群主就是大花。
聚会有一个标题,叫“青春不老,我们不散”。但事实上,二十五年里,赵大宝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就是大花一个人。那一年父亲去世,家里没有办法再供他上学,他就退了学。先到宁波,后来到广州,再后来到武汉,每辗转一个地方,他都给大花写信。大花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退学时,大花从县城把他送到镇上。他再把大花送到回县里的小巴车上时,大花哭得一抽一抽的,嘱咐他一定要经常写信。但是,到了北京之后,信也就不写了。后来有了电话,有了BP 机,有了手机,有了微信,他们一直都给对方留号。再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大家都突然重视过去的感情了,互相联系,好多同学,都是通过大花联系上他的。
“我们不散”的聚会上,赵大宝又见到了于云,虽然赵大宝的心情很激动,但是他看不出来于云的激动。同学们都说了一些略带虚伪的、纯属社交的、属于老同学间的亲密话,彬彬有礼又同学情深。
赵大宝喝了许多酒后,对于云说:“我扫一下你的微信吧。”
于云说:“不用,不用,我从群里加你。”
后来,他们在微信上聊过一回,关于各自儿子的。去年,她儿子考上了大学,他托大花随了一千块钱的礼。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看到于云来贺赵琛赴美留学。
从北京来之前,大花就已经和他定好了宴请的细节。
他以为于云一定会来的。但是,没来就没有来吧,整个场面还是很热烈的,赵琛没有到现场引起了到场十几位同学的稍稍遗憾,但听说他是因为要多陪陪奶奶,大家的赞叹马上到达一个新的高点。
“他就是个借口,我们找这么个借口聚一聚才是重点。”赵大宝说。
“是呀,孩子是意外,父母是真爱。”有一个同学词不达意地说了句网络名言。
几乎就是一个微缩版的“我们不散”。大家还是那样,从各个角度感叹人生。有一个赵大宝印象不深的女同学问赵大宝住北京什么地方,并不厌其烦地问他家到北海公园多远,离天安门多远,离香山和鸟巢多远。有一个男同学打趣说:“咋了?你去北京旅游要到他家住呀,趁他夫人去美国的大好时机。”
有人问赵大宝是不是以后也要去美国。这当然是一种善意的奉承话。赵大宝笑了笑,然后叹口气,扫了一圈大家,有的同学还在互相窃窃私语呢,那就让他们私语吧,他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无奈和认真,他说:“北京的生意现在太不好做了,我都准备回阜南了。”
“啥生意不好做啊。”有人问,“你不是做物资供应嘛,具体啥物资啊?”
“啥物资?要啥有啥。啥供不供应的,就是陪一些单位的采购员喝酒,给人家喝美了,人家让我供应啥就供应啥。”
“都一样,都一样。”一位在政府工作的同学说,“早两年,这么大喜事,咋着也得喝你几杯呀,现在谁敢?不要命啦!”
话题于是转向了各自的部门、行业,又一轮新的人生感慨。
下午一点半,同学们纷纷撤退。大花让服务员给他们找了一间收拾好的大包房,大花把礼簿和礼金交给赵大宝,又让老板亲自过来打了个折,结了中午的饭钱。然后,老板又送来果盘和茶,供他们两个聊天。
“不是说了,没有来的人,不收份子钱吗?”赵大宝说。其实就于云一个没有来却随了礼金。
“于云本来说好来的,都快十点了,说上面来检查,实在走不开。”
“她是行长?”
“算是副行长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管用。一个单身女人,唉,咱这同学里啊,也真是卧虎藏龙了。”大花的感叹里面,七分是叹息,三分是嘲讽。
“你说她儿子八九岁的时候,她就离婚了?”
“好像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也真够不容易的。”
大花在做建材生意,平时就是联系生意、上货,卖货基本上全是他老婆。所以,他是很有时间的。他问大宝:“你刚才说的,想回阜南,你真的想回来?”
“确实是真的。”赵大宝说完,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的,但还得往下接着说,有些时候,人就是身不由己,对别人身不由己,对自己也一样。他接着说:“怎么说呢,大花,我想回来,的确是真的,各种方面的原因都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原来租了一个门面房——物资供应嘛,要方便还要宽敞;但是那个房子是公房,现在不让租了。房东算是有本事的了,挺过这两年了,现在他的后台那儿可能也挺不住了,随时可能和我解除合同。现在要在市中心再找一个那么大的门面房,还真不好找。”
“北京租房子现在那么难吗?你都在那里待那么多年了!”
“也不是不行,说实在话,高梅梅就已经新租了一个地方做超市,生意比原来还好一点。但是我是不想干了,如果现在让我还是从头干超市,对我来说太累了。再说了,就算我不干,我租一套自己住的房子出去,凭这套房子的租金也饿不着我。我就是觉得,以后我一个人在北京,真要是闲了,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再说,老娘一个人在家里,又是那样的情况,我还是舍不得呀。”
“唉。”
“我现在把货全盘一盘,留一套房子在北京租着,租金供儿子上学,把自己现在住的这一套卖了,回来再买套房子,做生意也好,理财也好,怎么想都比在北京待着惬意。”
“对对对,咱也说过理财的事。”大花说,“于云那里理财,一般年利也就是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那样。当然,她是银行,保险。我倒是认识一些想拿老猫利的,二分利,这个当然高,年息百分之二十四,但现在出了好几起借了几百上千万然后跑路的,人都找不到了。所以,我也不敢给你介绍。”
“百分之六七也就够了。一百万一年六七万。北京理财能达到五的都得三年以上。”
“你跟于云说过这个事没有?”
“没有。联系不多。大花,说白了,同学是同学,但有些话也不好意思说,我的事,这些人里,就是能跟你说说。”
“我知道,我知道。唉,我这两天再追紧一点,看她有没有时间,见面跟她说说。我日,不是我喝多了,你要是回来,你俩多联系联系,弄一块儿过得了,都单着干啥。”
“不是,”赵大宝并不反对大花这样说,他突然问,“这么多年了,怎么她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呢?”
“这种事咋讲呢。就跟你似的,你说你老婆那么能想办法挣钱,你还嫌她太能折腾,我就是理解不了。我老婆,我日,啥都得我给她安排好。一点脑子也不会动,有时候还有点小脾气……不对!”大花突然说,赵大宝吓了一跳,看着他,他很认真地说,“我不能瞎牵线,你和于云还是不行,她也是事业型的。比你现在的老婆还事业型。”
赵大宝心里还真就因为他这句话“咯噔”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勉强笑了起来,说:“你这不是牵线,是扯淡。”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赵大宝这么多年来,真的是从未忘记过于云。开始,他觉得是于云在纠缠她,因为她总是到他的梦中造访。即便是在他娶妻生子之后,这种造访也只是频次略减,而从未真正断绝过。在梦里,她还完成了一个人在现实中可不能完成的壮举——永远十六岁。当然,十六岁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他并不知道梦里的她多少岁,就像他不知道现实中她确切的岁数一样。梦中的她一共有三件上衣。一件水绿的手织丝光毛半袖毛衣。一件红蓝两色方块翻领花呢短大衣。一件样式不太分明的短袖白衬衣。另有两双鞋,一双是白色便鞋,有点像回力鞋,但鞋面上有宽松紧带。另一双是黄色的系带小皮鞋,有点像男鞋。鞋子被鞋油护养得油亮。这些衣服,有的是他们做同学时她穿过的衣服,有的是他看到电影里漂亮的姑娘穿过的衣服。
和大花说的相反,他总觉得于云是小鸟依人型的,是那种可以和自己有商有量的女人。不过,大花那句话还是让年过四十的赵大宝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开始怀疑自己,觉得是高梅梅的固执和强势,逼着他在心里把于云塑造成了一个他需要的、理想中的样子。但这种怀疑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一是他觉得造物弄人,如果当初真的有可能和于云在一起,也许于云真的就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呢。于云不过是被后来的生活改变了而已。就像自己被生活改变了。自己过去还想当个诗人或者作家呢,当然自己也想过当个官。但最后不还是一再漂泊打工,变成了一个投机商人!二是他觉得自己再纠缠这事儿十分没有必要了,自己江湖闯荡三十年,青春期早就结束了,所有和于云有关的梦,都不再是爱情,只不过是对现实的反动而已。比起和于云再谈一次恋爱,他觉得还是看于云能否答应他理财可以达到百分之七或者八的年化收益更重要,至少这可以让他下定决心回来,买房子,接走老母亲,在有年收益的基础上再慢慢寻找生意。他不想再冒任何风险了。但是,大花跟他微信语音通话时说,联系了好几次,于云只有一次回复了微信,说她出差了,带客户旅游去了,等回来请他吃饭。于云很少发朋友圈,发也就是发她就职的银行的广告。赵大宝感觉失望极了。
回到北京后,离赵琛母子的行程越来越近了。
那天晚上,本来说好三口人在家吃饭的,饭都做好了,赵琛的一个同学打电话来,非得请他出去吃,说自己刚从外地玩儿回来,明天还要出去玩儿。家里只剩赵大宝和高梅梅。赵大宝觉得是个时机,问:“你带赵琛走了,你的超市咋办?”
“我有我的办法。”高梅梅慢吞吞地说。
“行李都收拾好了?”
“你不用管。”
“我想我还是等你回来以后,我们办了手续,我再处理房子吧。”
“嗯?”高梅梅停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了,遇到问题了?”
“啥问题?”赵大宝满不在乎地说。
“算了,算了,也不关我事了。你随意吧,这套房子里也没有我啥东西了,能搬走的我都搬到超市库房里了,我那套房子我也不收,等看我啥时候回来吧,要是待得长,我就把房子收回来住,要是短,我就住宾馆,你这套房子你随便吧,我不会回来住了。”
“好吧。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管是在那边,还是再回北京,一个人,没有啥依靠,还是多注意吧。”
“我要啥依靠?”高梅梅突然愤怒起来。她放下筷子,怒视赵大宝,看了一会儿,用一只手轻轻揉了一下自己的脸,低下头来,再次拿起筷子,在一个青菜盘子里翻来翻去,把咬齿咬得好像是推动的碾子那样,从牙根里说:“我只靠我自己。我从来没有靠过谁。”
赵大宝知道没有办法再谈下去了,就飞快地扒拉几口饭,然后下楼了。他们住在西南二环外一个普通的小区。算起来位置是很靠中心的,但事实上人气不旺,有颇显偏远之感。小区外面,路灯黯淡,他走了十几分钟,都没有碰到什么人。后来,他走到河边,河边反倒有许多人在锻炼。他很想跑一会儿,但是突然想到自己走得匆忙,没有带钥匙,怕高梅梅要是吃过饭到店里去了,他就被锁到门外面了。于是又匆匆赶回去。
高梅梅半天才开门,眼睛红红的。
他还很想问一下,她的车怎么办。这是他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想到的。但最终他还是决定不问了。当年,她买第一辆车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吵过一架。他当时正需要钱上货,但是她自作主张把钱提了出来买了车。因为她听人说,要限号了。所以,她赶紧买了车,上了号。他气得要死。但后来,她开着车送他去和人谈生意的时候,他的身价似乎真的提高了不少。为此,她多次嘲笑过他。
但是现在,她得把车挪走了,因为车位是他的了。
行李不是很多,一人一个大箱子,外加随身小包,仅此而已。赵大宝至今没有考驾照,不会开车,所以他们是坐地铁去机场的。赵大宝总是抢着弄儿子的行李箱,但赵琛不让他帮忙,两次说:“帮你的夫人去嘛。”
很显然,赵琛知道父母之间的问题,虽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程度。赵大宝很欣赏儿子这一点,觉得他懂事,不瞎搅和事儿。他在手机上看到过,有人说现在的小孩儿特别自私,不关心家庭,不关心父母,父母离婚了,他还高兴,觉得可以两头要钱玩耍了。但赵大宝觉得,赵琛不是不关心父母,他是不瞎操心。候机的时候,他还能想起来给奶奶拨微信视频就是例子。一头是豪华的机场,是飞往美国的穿越之门,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头是破烂的房屋,是所谓的户籍所在地,是赵琛几乎没有踏足过的地方,是瘫倒在床的苍苍白发。赵大宝觉得,这是他本人都想象不到去干的事。但是,他的儿子完成了。虽然,这其中不乏一点小小的别扭,别扭当然是高梅梅引起的,她是在赵琛邀请后,才勉强打了个招呼的,没有喊妈,没有问病情,只是十分陌生地说:“都还好吧?”好什么呢,人都在床上躺一年了。但是,母亲还是很认真,似乎还是很欣慰地说:“都好,好好。”赵琛似乎很满意他母亲的回答,甚至还替她解围,支使她去买水。赵大宝也和母亲说了两句,母亲的手机离得很近,脸上的皱纹特别清晰,泪水也特别清晰。
母亲说:“大宝,一个人在北京,好好的,别这样那样地瞎想。别担心我。你这一月给我花两千多,就够可以的了。别折腾了。”
终于要分手了,他们要安检了。赵大宝能看到儿子眼里的不舍和故作坚强,也能看到高梅梅眼里对新天地的向往。盛装的高梅梅,俨然一只正欲振翅的凤凰。
赵大宝转过身,就再也没有回头。但是,他没有走出机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坐了十分钟,然后忍不住拨了儿子的微信视频。但是,没有接通。他觉得有些焦躁。又过了十多分钟,儿子回拨了过来,他已经坐到了机舱里。
儿子说:“好了,爸爸,别担心。马上就要关手机了,来,跟妈妈说一句。”
他看到高梅梅脸上的表情里有一丝凄惶。他说:“多注意。”
她点点头,说:“你也多注意。”
手机就在手上,赵大宝还是不想离开机场。
候机大厅的阔大让他感觉很符合自己情绪上的茫然。他曾无数次在机场和车站等候,他在那里等待、犹疑、焦虑,但多数时候充满自信,甚至是勃勃野心。他从来没有这么茫然过。那些生意,那些合同,那些钱款,他担心过,但是他有目标,有为了目标的各种手段和预备手段。更早的时候,他在宁波,在广州,在武汉,在那些当时还很逼仄的车站里,他前途茫茫,但他的心很坚定,他相信他总能活下去。他甚至都没有想总能活下去这样的问题,那时候,好奇比希望对他的影响力更大。但是,现在,千帆过尽,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好奇心,但曾经的好奇也只是满足了口腹而已,却严重地败坏了胃口,这说出来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他觉得自己出了问题,才四十多岁,就垂垂老矣。
一个颇有些面熟的女明星落寞地出现在他眼前,黑超遮面,穿的是所谓的“低调的奢华”,那是一件款式上中规中矩的蓝底碎白花半长裙,皮鞋的设计也很简洁,乃至妆容都是清淡的,但无论是衣服、鞋子还是妆容,看上去都让人觉得清爽,觉得得体,觉得高档。他不太认识服装上的名牌,只能认出来她肩上的小包,那个巴掌大的小包价格超过十万。他想,明星有啥看的,有啥追的?自己过去迷的是秦汉,是米雪,他们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你在北京吃顿炸酱面说不定都能碰到俩明星。他似乎又在为自己的失去好奇找理由。然而,他又突然发现,那个明星也在看他。而且,好像看了一会儿了。
原来是于云。难怪面熟。他站了起来,以为她会摘了墨镜,但是她并没有。也没有到他身边坐下的意思。可是看上去,她并不匆忙。
“啥时候到北京的?怎么也没有说一声?”
“刚到。”她有些迟疑。
“刚下飞机?”
“不是,”她四处看了看,“来坐飞机的。”
“刚来就走?出国啊。”
她的脸上有些僵硬,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就笑了,说:“领导指派过去的,有个小事,一两天就回来。”
“噢,哪国?”
“美国。”
“噢,我儿子刚走。”
“是嘛,上次太不好意思了,确实最近事多,没有过去跟你们坐坐。”
“几点的飞机?”
“五点十分。”
“那还早点,我们到那边喝杯咖啡吧,你看你到北京一趟,虽然是转机,但也是来北京一趟,我得招待一下。”他觉得愉快极了。
他们在咖啡馆坐下。她又四下看了看,几乎没有啥人。她终于把眼镜摘下来,他们这才相视一笑,都有点腼腆状,他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像葡萄,也不像井,像是一块反光镜,很亮,但是不透亮,你看不到她,只能看到自己在她眼睛里的镜像。
“上一次聚会也没有怎么聊天,印象里的你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她笑着说。
“我也是。后来他们不是发了好多照片嘛,看着照片,可是脑子映现出来的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
“你上学的时候,都没有照毕业照。”
“是呀,没有办法。那时候家里确实是支撑不了了。”
“怎么样,我听大花说你想回老家。北京待腻了?”
“一个人待北京也没有啥意思。”
“怎么一个人,你夫人呢?”
“我看她是很想留在那边陪读。”
“那你更应该在北京多给他们挣钱啊。”
“哈,你不知道,她能折腾,她是准备在美国做买卖。”
“那她用啥办法移民?”她来了精神。
“我哪知道啊。”他有些哭笑不得。
“是不是你老婆啊。”她轻轻地笑着说,开了个玩笑。
“也就算不是了。”
她马上不再吱声了,抿着嘴,然后慢慢搅动咖啡,轻轻呷了一口,又抿抿嘴,才说:“我也不问为啥了,我当年离的时候,很多人都问为啥,我说什么,别人都能劝下去。我说我想当尼姑,别人都会说那你何苦当初结婚呢。”
他笑笑。
她又说:“大花跟我说了,说你想到我们行存款做理财,不是我跟你打官腔,现在确实是不好办。帮不了你。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在北京待着吧。我呢,真的想过你的事,你就是担心你家老太太,如果她不愿意来北京,你一年多回去几趟不就行了。”
她很诚恳地看着他。他点点头,说:“是呀,这次回去,又想了想,有时候,啥事都不能像想的那样。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他突然觉得,与她的距离,又像同学时代一样了。他很想问问关于那个中秋节的事。因为后来她再也没有说过那个中秋节的事。他想问问她,那天,他们在小刚饭店吃得可不可口?但是,他有些犹豫。他们相视笑了一下,他怀疑她也想到了那一天。但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挂了。刚想说什么,电话又响了。她对他点点头,拿着电话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谈笑风生。大约十分钟,她才回来,说她把行李寄存起来了,现在要去取点东西,和领导核对一些东西。她说:“那咱就此别过了。”
他隔着咖啡馆的玻璃幕墙,看着她越走越远,开始还像一只鼓翼的鹰,但是没走几步就成了一只疲惫的鸡。
他想,自己也许只能留在北京了。人啊,总有情绪化的时候,自己的情绪化该告一段落了。
“大宝,我日,你怎么样,一个人爽不爽,哪天我去北京,咱俩耍一耍啊。”
“来吧,大花,来吧。”
“我跟你说,于云出事了,跑美国去了,卷了将近五千万,那些钱,她都没有存银行,都是她自己弄的假手续。这也太胆大了。”
“啊……”
“啊啥啊。我这两天想了又想,觉得她对你还是够意思。你想啊。她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打算,她不收你的钱,就是不想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