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铭婵
我被林总喊到办公室。自从升迁做了管理层,拿着公司统一配备的平板电脑、精品纸制笔记本、14K 金钢笔,穿着八千块钱的工装——白衬衣、蓝黑西服、开气儿一步裙,裸着后腿,微风直往深处钻。始终露八颗牙齿,定住微笑,检查员工的着装仪态,我是标杆儿。
这是一家名牌汽车4S 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福利待遇胜过不少机关单位或国企央企。这确是一个垄断性十足的行业——车上的一切零部件,车主跑遍大江南北买不到;要修车,只能到4S 店用纯正货。其他地方修出的问题,厂家不负责赔偿,客户只得服服帖帖听厂家摆布。
“过几天,方董要来了。”林总吞了一口茶,起身说,“是不是有点冷,我去关窗。”每次到了他的办公室,他都这么说,这么做。“这回不只是他一个大人物来。”
我一听便明白了,来的是些在老百姓看来赚大钱的董事长、CEO 什么的。
林总又加重语气说:“这些人在AA 商学院镀过金,你不能给我丢人。”林总又盯着我看了好久。
我敢说我没让我工作过的任何一家车行丢颜面,在汽车品牌考核,以及中层评定中,厂家曾赞我是车市人才,破例以干股资格打赏。
林总呷口唾沫接着说:“方董和商界伙伴要完成AA 商学院的作业——到社会做有意义的事儿,决定赞助中国某某SOS 儿童村。”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雨水砸得地面“啪啪”响,试驾车又偏离导航路标,视线更觉得差了。过了不久,一座洋式建筑浮在眼前,从外面看,像是积木堆建的。走进园内,欧式风格浓郁,再放眼园外,便是中国的农村了。
儿童村的肖主任一脸慈祥,当我讲明来意,她的眼里闪出惊喜,她甚至激动地半抱住我,把我让到沙发处。她问:“能给我们这里建几间图书屋吗?”
我问她:“建图书屋需要多少钱?”
她说:“有二十万就够了,施工可以就近找工人,地皮是儿童村的。”
我说:“先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回去写个方案。”
她的音速跳跃着:“好啊,好啊,拜托给我们好好写写吧。”
肖主任带我走进每个家庭,先给我介绍“妈妈”。妈妈在做西红柿鸡蛋汤。厨房不大,摆了一张床。妈妈告诉我:“房间不够大,有个刚上学的孩子睡在厨房。”
屋里挂着红艳艳的年画,还有一些诸如福娃娃的摆件,是捐赠后分到每个家庭的。整个村子,共十户。
妈妈抓着一大块滑嘟嘟的肥肉说:“今天周五,做辣椒炒肉片。”妈妈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吃炸酱面最省钱。”
从房子里走出来,我和肖主任在树荫下聊天,她说:“这里的妈妈不能结婚,心思要搁置在孩子的衣食住行上。”
他光临4S 店啦!整个车行像过节一样,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方董与我擦肩而过,他又回过头,朝我打一个响指,说:“对不起,碰到你了,一会儿叫林总到会议室。”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雪白的运动装,袖口与裤角掩着一缕藏蓝色,看起来就像三十几岁。他的旗下有三十余种进口品牌车,我曾多次陪着林总还有他去选拔车模。北上广选了个遍,参选的还有外国女孩。我提出的意见更偏于相貌精致、具有东方气质的女人,但他们更偏重于西方特点的,要有洋范儿的——喜好硕大的胸脯仿佛要流下来似的那种。我们产生了争执,仿佛我是老板,我忘记了身份和地位;我只是帮衬着做点后勤杂事,领导询问意见时,我的做法只需要举手赞同。其后我给了被录取的车模一枚房卡,她们去方董等人的歇脚处。在我痛骂自己不该和领导顶撞的时候,车模对我却感恩戴德地说“谢谢”。
会议室内,林总和各部门经理已依次坐好。几粒葡萄落进方董的大口中,方董兴奋地嚼着:“坐坐,都坐好。这个月产值怎么样?”
我相信方董肯定是不看各类报表的。有一年,我在韩国汽车4S 店工作,总经理在办公室直接穿睡衣,抽雪茄,我像个傻子似的在那里汇报工作。方董算是文明的主儿了。
我说:“截至今天产值一千万,销售卖车六十台,订单还有八个。”
方董笑了:“生意不错了,等着拿年终奖吧。售后呢,售后怎么样?”
我说:“售后产值截至目前已经过四百万了。”
他又笑了,又问精品,又问车主俱乐部,又问许多事儿……
“打高尔夫球吧,再去长岛鲜个嘴儿。你们赶快联系有没有大的游艇,包一个。宾馆要五颗星以上的,有些房间单独再配些东西。”方董的思维跳得好快,直接从产值跑到打高尔夫球、吃海鲜了。
“方董,关于SOS 儿童村的事儿,我向您汇报一下。”
“好,你说吧,我听着。”他边吃边看手机,还在发信息。
“他们需要几间图书屋,二十万就能建起来……”我停顿了一下,想听出点眉目。他笑着说:“交上这份作业,功德无量。还有,还有,让每个人带回去一个大大的证书。”
“对!证书!”林总眼瞅着我。
方董很重视儿童村的事,吩咐林总要抓紧抓好。林总立马让我安排大人物捐赠儿童村的一切细节。
我几乎放下所有工作,再次来到儿童村。孩子们围着我,有喊我姐姐的,有喊我阿姨的。我拉住几个孩子的手,我用朋友一样的眼神对他们表示友好。他们安静地坐好,均匀的呼吸声使我内心泛起温暖的波澜。
我和孩子们聊天:“你们最喜欢什么。”不知谁喊了一声:“夏天最喜欢吃雪糕!”我马上从身上找出一百块钱,让同事去买雪糕。这间教室里的孩子多半是上小学的,妈妈不让初高中孩子过来,年龄段不一样的孩子凑到一起不协调。当我说到过几天叔叔阿姨要来看望他们,需要排一个节目时,孩子们有些忸怩;有的脸蛋红了,有的捂着脸害羞,有的小声哼着歌曲又直摇头,仿佛感觉自己唱得不够好……
一个孩子将手举得高高的,我示意他说话。他问:“叔叔阿姨会给我们带好吃的吗?”我愣了一下:“什么好吃的?”紧接着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酸奶、脆脆沙……”我将手指竖在唇上,让举手的小男孩说清楚,他说:“我最想喝酸奶。”接着呷了一连串的口水,说:“前些日子村长给我们送酸奶,妈妈说分着喝,之后剩了几瓶,又说倒着喝,到最后,就是谁表现好谁喝。我表现不好,我就喝不到。我们都愿意喝酸奶。”
我又拿出一百块钱,让同事去买酸奶。这天,孩子们一直在学《男儿当自强》这首歌,重复了好多遍,有的孩子唱着唱着说想家……竟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能被儿童村收养的孩子,基本上得满足两条规定:身体健康;在自己的家乡得有旁系亲人。肖主任说过这是建村时的规定,暂不收不明身份的孩子。儿童村的这些孩子,知道家乡在哪儿,只是回不去……
此行后,我感觉压力异常大,不似前些日子走在路上气宇轩昂,有点像高傲的大公鸡。那些幼小的闪亮的眸子,时刻排在我的眼前,在我心中闪耀。直到现在没有见到村长,肖主任说:“等我们安排好了,再请村长出面,要给你们公司的领导和村长意想不到的惊喜。”
⊙ 埃里克·约翰逊 作品2
我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某大人物电话说已到本市。每回接机都是总经理、我、综合办经理、销售经理、售后经理。不管夜色多么深,我们的腿都得勤快。我旋即爬起来,飞速地穿戴,为防止口气浓重,嚼口香糖得使劲嚼,口味喷雾剂拼命地挤压。自从在4S店工作,口里释放的气味某种程度决定谈判的成败,经常上火或胃肠不好的,要早早配上这些东西;天生有口气的,绝不聘用。
各集团的大人物到公司后,方董格外兴奋,给我的感觉有点上蹿下跳。
这些年过半百的大人物,身上飘浮着各种异香,他们的手掌很温和,很软,握过后,像有温软的泡沫在手中荡漾。有一个女老总握着我的手说:“这个姑娘生得可是真好,像个大家闺秀。做活动时,要我们做什么,尽直了说。”我仿佛看到很多的金币撒向儿童村,小朋友得到自己喜欢的酸奶和脆脆沙。
散席后,已是下半夜二点了,一个大人物将一张湿湿的纸条塞在我的手里,花白头发,戴着金丝框的眼镜,眼睛很大很漂亮,嘴唇很肥厚很红,我朝他友好地笑了。他是金董,做石油的。他用右手做了个打电话状,将左手伸向我,他说:“留个电话给我,好吗?”我低头不语,又去招呼别的大人物了。
林总打电话告诉财务,给我批三万块钱的专用款。简单地说,就是此次捐助活动的一切开销,例如差旅用餐、耗油、前期媒体宣传、布置现场所需的人工物料费及捐助款皆在这三万块钱中。刹那,我的腿脚不知被什么绊住了,动弹不得。这个年代三万块钱能做什么事儿,更何况这是大人物齐力做的善举。
是不是大笔的捐助在后面,我太怕丢人了,可以不做,要做就得做好,何况这是被自己宣传出去的公益活动呢。我冲到林总办公室说:“这三万块钱仅是我们4S 店的活动经费吗?来的大人物及方董事长会在现场捐助他们的那一份对吗?”林总的眼神告诉我,这句话问得很多余。之后,又一字一顿地叮嘱我:“再去谈时,把证书的事儿也谈下来。”
什么,三万块钱减去一些必要的广告宣传费用,所剩无几,还要求有二十多个证书,想荣誉想疯了吧。我的嘴巴张成O字形一直没有恢复原状,我近似哀求地说:“领导,不能拿着这点钱去寒碜人哪,何况我们还是高端品牌汽车4S 店。”
林总很自信地看我:“这么多大人物过去,也算是给他们撑了门面,宣传出去,社会反响怎么不算算?”
“虚晃一枪的反响能当钱用吗?这不是唱戏——观众看个短暂的热闹罢了,这是孩子们等着吃喝,等着建图书屋,等着钱用。”
林总吼我:“你有能力就去说动方董,要么你去拉赞助。”
眼见走进儿童村的日子快到了,我左右为难,从来没有听说捐款有拉赞助的,这不是商家互利做活动。
这次,肖主任显得更活跃了。她问东问西,眼神里堆砌着感谢的目光,我告诉她这支企业家队伍的实力,她一听说这些人几乎身价在十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左右,竟然开心地抱起我转了一圈,多余的话像洪水涌出堤坝。
肖主任说:“这次你们积了大德帮了大忙。每年村长为了孩子们的生计出去拉款项,答应好的款额,多半杳无音信。村长气得灰头土脸,心里难受得很。”——某市有一家非常著名的酒厂,销售做到了世界各国,扔给儿童村一句话,“我可以给你一些酒”。村长说,“孩子们要酒干什么”。
听罢,我的心里陆续下火,烧得胃痛,肖主任搭着我的胳膊说:“到时候那些大人物捐助的场面该是多感人,多盛大。”她闭着眼睛,心里码着事儿,口里说:“每个家庭就可以换洗衣机了,还有些床也早该换了。”
本来在我的方案中,要给参与活动的孩子们一人买一件过冬的羽绒服,一件普通的羽绒服四百块钱。三十几个孩子参加活动,算下来,也就一万多块钱,买得多还可以要求商场打折,我想再申请一万块钱,可是林总用红笔给勾掉了。
我与部门同事继续讨论这三万块钱怎么花,有说买书的,有说给孩子们买酸奶的,有的说买衣服吧,有的说除去广告物料费,分到每个家庭的款额恐怕还不足两千呢。我顿时脸滚烫,鼻孔也窄了许多,窒息,真是窒息。我想自己出点钱捐千八百元,我的部门同事也愿意拿出一百二百或是五十。
办公室外一阵吵闹,方董一行人使整个工作场所搞得像赶大集。部门同事将听来的话告诉我:“他们在讨论打高尔夫球,吃海鲜的事儿。”无论他们讨论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在笔记本上写着每个家庭五袋米、五袋面、四桶花生油、十斤猪肉、五斤牛肉、五斤木耳、一套调味品、二箱酸奶,总之还差些钱。我将笔记本的纸撕下一页,揉成一个球,扔进垃圾桶。我不敢走更不敢留,我确实不知道这点钱能为儿童村干点什么。
林总打来电话说:“今晚出去吃饭,每个部门经理准时参加。”
雷打不动的席间规矩是每一个到场的人说一句话。林总附在我耳朵上低声问:“让你说你说什么?”他最了解我的脾气。我说:“生意兴隆!”他说:“你记好了,不要提儿童村的事儿。我和方董提过一次,他用话岔开了。”我急忙说:“那我们再拿出两万吧。”林总说:“集团不会给我们报这个账的。”
方董示意我出去。他冲我笑着说:“做活动那天可得给我好好表现。”
“我有件事儿想和您说说。”我冒出这句话后,等待方董回复,真是等了好久。
方董双手抱在胸前,朝我飞了一眼:“说吧。”
我说:“儿童村的捐款太少了,这么多领导一起去,又得在那里待半天。”
方董看着我,又看看表:“到时再说,能把活动做下来就行啦。对了,现场还得让企业家在祝福语后签名,这个活动可是我发起的,此行的大人物要把证书交给AA商学院。”方董把重要的事情又重复一遍——证书!签名!
我看见活动的另两份接近六十万的报价单,愤怒得身上每处关节炸开一样咯嘣咯嘣地响。这些大人物也是方董的客源,每年会给他送银子购车的。
我确实受不了了,脸颊也因此臊红了。我拧着眉头,拨通每个部门经理的电话,我私自决定下班后召开紧急会议。如我所愿,这几位平日里与我在工作中难以磨合的部门经理早已到达会议室。说到难以磨合,关键是我所在的部门对其他部门有监督检查权,我直接对接厂家,而我店其他部门经理直接对接林总。现在,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会议室,瞪着眼睛竖着耳朵等我发号施令。我一股脑儿地喷出事情的始末。
“没事儿,公司不出这个钱,我们出!”
“你说吧,你看我们拿多少合适!”
我说:“我们一人拿一两千吧。”
各部门经理纷纷表示没有意见,他们有的打开钱夹,直接数两千块钱给我,也有的表示明天带来,还有的直接将钱通过手机打到我的私人账户,并笑着叮嘱别贪污了。为了使事情透明化,我给每位部门经理写了一个收据:今收到某某两千元,用于捐助儿童村。十个部门经理凑了两万元。同事也纷纷找到我,让把心意带给儿童村,我眼前堆满了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票子,又凑到一万元。不能让方董、林总在这个节骨眼儿知道此事,不然就会是我在背地里到处宣扬高层领导“抠门儿”。
儿童村前,广告公司到现场支起拱门,电视台的记者、本市各大报社的记者陆续地到场了,长枪短炮各种拍摄机器已经架好。左邻右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儿,一个个东瞅西望的。
我和众多工作人员穿戴着蓝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一步裙,宝蓝色的丝巾,黑色的丝袜,在道边站得整整齐齐。我们还化了淡妆,好像那一瞬,我们是为展示漂亮来的。
这些物资(米、面、油、鸡蛋、木耳、猪肉、牛肉)在锣鼓声中由头戴红绸花的大卡车先运到了,孩子们早已站在门口等候,一个个脸上挂着笑,冲着我们跑过来说:“阿姨你们又来了,今天还带了这么多好东西。”一个小姑娘的红领巾在胸前飘扬,她双手抬着整整一袋面粉,因为太沉而弯下了腰,脸上却挂着喜悦的笑,脸蛋红彤彤湿漉漉的。
林总打来电话,说车队马上要到,让每位工作人员立在事先画好的线上,每人引导一台车。车行里的大型活动,偏好用女引导,尤其在一些客户比较优质的地方,女性工作人员显得更神气一些。
整个村子热闹起来,大人物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指指点点,高谈阔论。拿起手机、相机、摄影机,不断地咔嚓。合影、单人照,忙个不停。秩序有些乱,这些大人物像是金雀花树上的花粉那样不受控制,三个五个地聚集着。电视台的记者、纸媒的记者也跟进凑热闹,记者围着我要我讲讲这次活动的进程、规模,及后续还有什么跟进。
我的头顿时嗡嗡作响,脸上真是像老辈子人说的绽开了“狗皮癣”似的,一块红,一块白。电视台的随行人员已经录制过这堆物资,他们很肯定地认为,一会儿将有盛大的捐助仪式。我说:“我马上要到会议室主持,你们自己抓素材吧。”
他们扛着大家伙,随我到会议室。村长是一位个子不高的男人,领着几位大人物参观完村里情况刚回来。村长首先提到的是:“希望企业家们,能为村子建图书屋,孩子们渴望一些读物。”方董一行人表示同情,也表示理解,口头上更表示支持:“孩子不容易,将来都会是人才的。”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极其美好的词语。村长干咳了几声,会议开始。
我首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们此行的目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慰问儿童村,关心孩子的成长。其次,我又把我们集团公司及我们4S 店介绍了一番。说到这个,我感到很多余,因为,说句好听的此处是儿童村,说句不好听的此处就是孤儿院,不适宜讲其他。
我硬着头皮讲完话,请村长发言,村长又将刚才在喧哗中被打断的话继续,并做了总结性发言。大人物戴着红领巾,屏住呼吸,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表示赞成。他们穿戴讲究,屁股挨屁股地坐在这个拥挤的屋子里,有的人干脆站起来,我理解他们想找个被拍摄的好角度。
方董的发言很感人。他来儿童村之前,查了很多相关的资料,对于国外的儿童村状况也有所了解,所以听起来,他的发言比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的村长还要专业,他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
下一个流程是参观家庭。妈妈在大人物面前说话有些杂乱无章:“孩子在长身体,但平时吃肉不多。大一点的孩子想买双运动鞋还得等好几年。考上大学的孩子很少,大部分读了技校就工作。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妈妈来不及咽唾沫接着说:“我一个月六千块的工资,没有休班的日子,做到五十几岁也不能结婚,不能有孩子……”
有几位大人物劝说:“以后会好的,慢慢来。”
妈妈喃喃道:“怎么会好,社会的力量不够,只能让孩子多坚强些,谁让他们没爹没妈呢。”
太尴尬了,我像逃跑似的出了房间,我手上还捧着一大束鲜花,又香又甜的气味反使我喉咙发堵……对,一会儿,一会儿还要奉上同事的三万块现金,我的心情得到暂时的缓解。
戴金丝框眼镜的金董拉了我衣角一下,我跟着他来到儿童村的一棵大树下,蝉儿的叫声像生气一样,我本来干爽的脸颊早已汗渍渍的。
“你是谁手下的?是方董,还是林总?”金董在树下很认真地问我,眼神专注。
现在,我特别反感他温柔的语气,和全身上下的锦衣玉服,还有手指上那枚晃人眼球的指环。我说:“我在4S 店工作!”
他又问我:“是本地的那家吗?”
我点点头。他说:“想不想到北京发展?”
我的声音简直像吼叫:“不想!”
他好像不会观察脸色似的说:“我是做石油的,跟着我去不会亏待你的,我与你们方董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你今天带名片了吧?”我知道他想要电话,我递给他一张名片。“我可以拨打这一串号码吗?”他依旧很温和地看着我。我点点头:“只要不耽搁工作和休息都可以。”
活动还在继续,林总招呼我去应付媒体记者,我装作听不见。
有几位大人物远远地张望着,偶尔瞥向我,待我接住眼神时,他们又融入另一群大人物的谈话中。
我自己偷做了几个写有款额的牌子,有低至五千的,最高也就写到十万。我多么希望此刻有哪个大人物一吐口,我就马上举牌子。肖主任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我,我不敢过去。电视台的也在等我,我也不敢过去。我索性举起一个三万元的牌子,努力地摇摆双臂,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看到了。方董看到了,林总看到了,各位大人物的目光也聚焦过来。我接过同事递来的话筒,说:“这是我们4S店全体员工为儿童村献上的三万元的爱心。”
⊙ 埃里克·约翰逊 作品3
肖主任的脸上荡漾着笑容,村长在一旁点头鼓掌,儿童村的几十个孩子欢呼起来。林总的脸抽搐了两下,不断地用眼角斜睨着方董。这样的一个局面,像是接下来会迎接更大的捐助风暴。方董的红领巾歪了,刚才他的手不知道放哪儿,扯了几下红领巾……其余的大人物有鼓掌的,有手摸裤袋的,有抱着胸紧紧盯住我的……
又一次遭遇冷场。
我默默地取出两个签名册子,这是AA 商学院提供的。每一页像贺卡,夹着一张打印好的祝福语。前几日在酒桌上他们齐声说让我准备些文字,届时他们抄上去再署名。金董将笔递给我:“你给我写。”方董过来调侃他:“欺负我的人啊,自己写。”
《男儿当自强》的曲调,从孩子们的口中飞出来了,大人物竖着大拇指围拢过去,他们的眼神在每一张小脸蛋前面移动着,几句歌词唱了三遍。有一句“我是男儿当自强”,改成了“我是孩儿当自强”。许多孩子把自己唱哭了,几个大人物别过脸去,仰看天空。这次的掌声持续了很久,很久。我的心像被钝锈的斧头刃子,磨来磨去。
后来,我组织孩子们与方董一行人照相,在横幅与拱门下咔嚓了好几张。横幅上几个大字特别扎眼“AA 商学院走进中国某市SOS儿童村”。当然这张相片上也有我,我在后排的最右边的第一个位置。媒体一帮人,方董一行人,孩子和我部门的工作人员在一起,村长与肖主任并肩站着,希望与失望都写在了脸上。
捐赠活动终于结束了,大人物的车队缓缓地开出儿童村。孩子们排成两列,夹道欢送车队,并大声呼喊:“感谢叔叔阿姨,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做一名对社会有用的人。”
一名电视台的记者拦住了我:“请问你是这次‘AA 商学院走进中国某市SOS 儿童村’活动的负责人吗?”我说:“是的。”他说:“我具体没有看明白,你们的捐助还会有后续的活动吗?具体什么情况,你能和我说清楚吗?”我说:“暂时说不清楚,我也是执行事务的人。”他说:“要写报纸,要上电视。”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他也向我要了一张名片,说回去后还要继续和我沟通这件事儿。
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精神错乱地回去了,妈的,简直了!服了!他们走之前还得要证书呢,我怎么好意思张口。我低血糖很严重。一上火,一着急,全身发抖,心跳加剧。我趴在办公桌上往口里塞巧克力。
“有吃那海鲜的钱就不能捐出去、买几箱酸奶?建个图书屋?”我不断地咕念,没有人搭理我,劳累了一上午的同事去吃海鲜了。
肖主任发来一条信息:“这些企业家太抠了吧,就这么走了。村长后来把我好个数落,说以后不要让这种人接触孩子,这是用孩子刷知名度,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是这个局面。”
活动后的第五天,我去找林总,他勾着眼角,我也以冰冷的面孔回敬。
“证书的事办了没有?”林总打破这片冷空气,他的喉咙里似乎藏着一枚哨子,发出一连串尖叫:“方董一行人要回去了!有的都已经走了,要抓紧办!”
我看着林总:“报纸软文等着宣传来自AA 商学院的著名企业家联手大型捐助,电视台晾在那里等消息,早知道捐这么点,何必弄得满城轰动。”
林总不耐烦地一挥手:“出去吧,如果事情办不妥,你这个月破例没有绩效工资。还有,方董拿着签名簿回去了,没说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吧。”
我当时怔住了。一是用钱威胁我,把我吓了个不轻,我说:“好,我给你们去要证书”。二是拿方董来压我,我才不稀罕听,方董那是臊得没脸了,才不辞而别,回去好好想想的应该是他,不是我。
我们的办公桌上每人一架小的化妆镜,用来练习笑容。我对着这架镜子不断地练习一个表情和几句话,就是如何向肖主任提起证书的事儿。我之所以照镜子演习一下,是害怕自己会脸红,这件事儿还不够让人脸红的吗,加上我害羞的性格,真是担心那时会像被煮的螃蟹,无处伸爪。
按我平时的脾气,真想掉头就走,这简直太丢人了。我支支吾吾地问证书的事儿。肖主任急切地问道:“他们再没有后话了吗?”我的脸红爆了,心里还有一点感激,因为肖主任没有说“你们”再没有后话了吗?而用的是“他们”。我点点头说:“没有了。”她疑惑着:“报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的舌头异常干燥,肖主任双手抱着胸,我看着她起伏的胸脯,我们二人的胸脯起伏成高山。她为她的儿童村思考现实问题,我为我的4S 店也就是方董一行人想获取荣誉的事儿,捏一把汗。
肖主任说:“专门给4S 店发一个盖有儿童村印章的证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确实接受了捐助。但要给一人一个盖有印章的证书,好像有点戏弄儿童村的感觉。你回去等我电话。”我只得说好。我不能求她,这是求不得的。
那位记者同志为了这个报道还专门到4S店几趟,并由我陪着去看车。他真是4S 店的贵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通过这次捐赠儿童村活动全方位宣传的方案。旋即,他提出打折购买试驾车的愿望。
林总不敢也不想得罪媒体记者,何况车行与媒体一直在打造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的系列行动。林总马上拨通销售部的电话:“试乘试驾车用了多久,可不可以销售?”试乘试驾车是供有意向购车的客户试手的,该车一般会用三个月至一年。之后折很低的价,卖给有业务往来的关系户。
会议决定把这辆试驾了三个月的车,以四点五的折后价售出去。那位记者欢天喜地,他一举两得,稿子发表了,又得到相关领导和企业人士的欢心。为此,他还请我们这些中层吃了一顿饭。林总没有去,他把走进SOS儿童村的新闻节目足足品味了三天,也不嫌腻。他说如果证书的事儿也能漂亮地做好,就会在本月应有的绩效基础上再给我奖金翻倍。
那条新闻在客户休息区滚屏播放,引得来店修车看车的客户驻足。新闻中,我像个人物似的一本正经地做捐赠活动介绍。捐赠给孩子的那点物品通过镜头的放大,显得很丰富,一点也不觉得寒酸,观众只能看到赠品的体量,看不到赠品的质量。这点东西算作发酵剂,把我们4S 店及大人物的形象,像膨胀食品一样催生得很大。
林总又催促我去儿童村落实荣誉证书的事,还说这是大人物此行的命根子。
儿童村同样也看到这则新闻,村长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也说不出什么。但肖主任说了一句话:“电视上演得挺好看,你们配合得滴水不漏。”我的脸色难看,更尴尬了。肖主任向我转达了村长的话:“村长也说你们都挺有本事的,能把一分的事儿演变成十分百分。”
肖主任的话让我坐不住了,但我还得腆着脸坐下去,三分之一的屁股放在椅子的边沿上,长吁一口气。证书的事儿!证书的事儿!我得耐着性子等消息。
肖主任最后说:“证书只有一个。”
我想起来之前,林总看着我:“你还能干点什么?”我说:“我没办法用这点钱,办二十万元钱的事儿。”林总说:“不就是个证书吗?我们自己刻个章,印着发了。反正电视上、媒体上已经播报过了。他们接受了我们的礼物却卡着个证书勒人。”我不乐意听了:“人家什么时候勒我们了?人家要讨好这些大人物吗?孩子们想喝酸奶,我答应了会买的,可是,那点钱买饭都不够。”林总说:“婆婆妈妈的又来了,一看就不是做大事情的人。”我直接告诉他:“刻章犯法。”他笑了笑:“现状等于在社会上做了公证,儿童村也会给4S 店证书,这好人好事是确凿的,犯哪门子法。我是为你好办事儿,想不要绩效了吗?嗯?”我特别讨厌他说话的眼神,像是被他抓住了把柄似的。我刚跳槽到这家4S 店时,他找我到办公室恳谈过一阵子。他说自己的生活过得不如意,老婆和他没什么交流,你有知己吗?他问。我以为我的耳朵听错了。知己这个词,犹如大雪球砸在我脸上,冰冷雪花四溅。
……
当我回过神,肖主任已把准备好的那个证书递给我,我轻轻地打开,上面写着一行端正的楷体:“感谢您对我村的捐助,特此发证。”一枚中国某市SOS 儿童村的红色印章嵌在纸面上。
我和她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今天外面又是雨。肖主任伸过手,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二十万的图书屋成为泡影,孩子们想要的零食也没能兑现……走出儿童村,我迎着细雨流着眼泪。
有一天,金董打来一个电话。我没有存他的号码,以为是骚扰电话,刚要挂,他说:“我是方董的同学,我们在树荫下讲过话。”我知道是金董后,问:“有什么事儿?”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电话挂断了。傍晚他又给我打来电话。我问他:“慰问活动为什么不捐助?”他沉默一阵子,又“哦”一声。
“你们是有钱人,为什么一分钱不出啊!”我的语言像一连串不规则撒落的豆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一直都是我在说。
他说:“我去捐款。”
我把SOS 儿童村的银行卡号给了他:“您将钱打进去。”
我又说:“等我给您寄证书。”
他说:“过几日亲自来捐款。”
后来,我又接到几位大人物的捐款电话。他们说:“当时在场时不方便,一是方董召集的,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别人不好出头;二是怕自己现场捐了,会给身边其他人造成压力。”
中午,同事喊我去吃中饭。林总进餐厅时,他们便端着餐盘去另一张桌子坐了。林总说:“印章已经刻好了。”
我说:“干净的证书也都准备好了。”
林总哈哈大笑,借机想来拍我的肩膀,我闪过去了。
他说:“一切都刚刚开始……”
金董下榻在酒店,他拿出一张十万元的卡,村长双手接了过去。那天肖主任也来了,我瞅了一眼印着红色印章的证书。秋天了,街头滚动的落叶,从窗外透到我的目光中……
我说:“SOS 儿童村会记住你,你是有爱心的企业家。”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有爱心,只是用的地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