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治国
狄学耕,字曼农,别号稼生,江苏溧阳人。在中国书画史中,他因藏有宋人《睢阳五老图》及王蒙《青卞隐居图》等显赫巨迹而著称于世,其子狄葆贤(1872—1941)字楚青,号平子,为清末民初著名社会活动家、出版家,他所创办的有正书局曾以珂罗版印行历代名画,其中不乏狄氏家藏。2017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再版了其《中国名画集》,此丛书之风采得以再现人间。溧阳狄氏无书画收藏著录传世,但通过《中国名画集》,我们多少能略窥狄氏庋藏的某些侧面。不过,画册所见题跋多为狄平子所书,狄学耕的痕迹则相对模糊,令人遗憾。
除了《平等阁诗话》及《平等阁笔记》,有关狄学耕的史料较为稀见。故而,对这位晚清十分重要的书画收藏家,学术界鲜有专文讨论。笔者在近年有幸接触到部分珍贵文献,于狄氏乃至书画鉴藏史研究不无裨益,故不揣谫陋,略述如下。
狄学耕生卒年至今不见定论,上海博物馆主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付之阙如,仅注明“清同治——光绪间”1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上册,1987年,第482页。。励俊先生在近年重要成果〈狄平子的鉴藏生涯〉一文中则系于“1820—1897”2励俊撰,〈狄平子的鉴藏生涯〉,载《掌故》,第二集,中华书局,2017年,第80页。。实际上,《平等阁诗话》在介绍狄学耕的生平大略时有明确记载:
先君子敏而工文,笃于至性。尝侍母疾,三年不出户……年十七补博士弟子员。嗜吟咏,喜交游,与金陵王雨岚、江阴蒋鹿潭(春霖)、宝山蒋剑人(敦复)、海盐李壬叔(善兰)为友,以古学相磋磨。同治初年服官江西……戊辰授都昌令……壬申摄进贤令,明年移知南丰……戊寅摄赣令,辛巳复旋南丰任……癸未以将届悬车之岁,请致仕,得赋遂初。爱赣州山水之奇,遂僦居焉……己亥春浩然怀归,卜居泰州,七月以微疴谢世,年八十。3狄平子著,《平等阁诗话》,卷二,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61—62页。
“己亥”为光绪二十五年,即1899年。既云“年八十”,则狄学耕当生于1820年,也就是嘉庆二十五年庚辰。
据上文可知,从同治七年(1868)到光绪九年(1883),狄学耕在江西为官16载,期间,他曾两度出任南丰县令,前后共计6年。数年前,笔者在故乡南丰意外发现一部晚清日记残本,作者刘孚周(1856—?),字三安,光绪十七年举人。在日记中,刘孚周记录了狄氏的去世时间:
闻张莲士云,狄曼农师于七月中旬仙逝,享寿八十。呜呼!余受知于师有年矣。戊寅、己卯,随侍楚卿二世兄从读赣署,备荷栽培。丙申(按:光绪二十二年,即1896年)春间,许仙屏中丞之任粤东,邀予同往,道经双江,晋谒师于寓斋,言论风采,矍铄如往时。临别匆匆,并拜赆赐,感何如也。今夏,班侯自泰旋梓,始知师已卜居泰州,方拟肃修禀问,不图遽赴道山。屈指生平知己如师者,岂易得哉?老成凋谢,哀恸何极!4《刘孚周日记》光绪二十五年10月6日条。该日记为稿本,私人藏。
“楚卿二世兄”即狄平子。“戊寅、己卯”为光绪四年、五年,此时狄学耕已调任江西赣县。5查《申报》1878年5月9日版:“……赣县印务,查有南丰县知县狄学耕明白稳练,堪以调署。”与狄平子所记完全吻合。光绪九年(1883),狄学耕致仕后并没有返回江苏溧阳老家,而是僦居赣州,故刘氏在1896年得以前往拜谒。几天之后,刘孚周再次记下:
接奉狄曼农师讣文。始知师于七月二十日亥时,寿终于泰州寓舍。呜呼哀哉!师有子四人,长葆勋,字绩堂,早卒(下注:绩堂之子名景森);次葆贤,字楚卿;三葆丰、四葆祺。6《刘孚周日记》光绪二十五年10月13日条。
狄氏卒于1899年7月20日。与狄平子的文字相比较,二人所述高度吻合,足可征信。因此,狄学耕的生卒年可确定为“1820—1899”。
《刘孚周日记》光绪三十三年2月19日又载:“曼师坟墓在苏州”,可知狄氏去世后并未安葬于故乡。
在狄平子所介绍的乃父交游圈中,蒋春霖、王雨岚属咸、同时期“淮海词人”的重要代表。王雨岚名王章,生卒年不详。《平等阁诗话》卷二介绍说:“上元王雨岚明经(章),工书画,与先君子为诗酒交。咸同之乱,携一子转徙吴越间,既贫且老,而豪气不除”7同注3,第44页。。王氏著有《雨岚诗钞》,惜今已不存,狄平子曾录其《偕稼生兰垞石生早秋游惠山》一首,诗格清丽。另外,王氏所赠狄学耕“惯遇穷途权忍泪,渐无人问喜藏名”8同注7。一句,似乎隐约触及《睢阳五老图》在江西被夺一事。
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苏江阴人,近代著名词人,一生穷困潦倒,有《水云楼词》存世,《清史稿》有传。《水云楼词续》宗源瀚序云:
同治壬戌以后,予居泰州数年。兵戈方盛,人士流离,渡江而来,率多才杰。一时往还,如王雨岚、杨柳门、姚西农、黄琴川、钱揆初、黄子湘,皆以诗名,而鹿潭之词尤著。9宗源瀚撰,〈《水云楼词续》序〉,载冯其庸《蒋鹿潭年谱考略·〈水云楼词〉辑校》,齐鲁书社,1986年,第211页。
据冯其庸《蒋鹿潭年谱考略》,蒋氏大约于咸丰十年(1860)移居泰州,10《蒋鹿潭年谱考略》,第58页。而王雨岚亦居此间。这一年,溧阳惨遭太平天国兵燹,狄学耕也很可能避难泰州,得以与蒋春霖相识。当蒋春霖自绝于衢州垂虹桥时,狄氏正在江西都昌为令,因此,他与蒋春霖的交往时间应该不会太长。钱仲联《清诗纪事》收录狄学耕《杜小舫捐俸金为蒋鹿潭刊集因题一绝》,诗曰:“流传一卷水云词,能把姜张正脉持。不负鹿潭搜句苦,至今人颂杜分司。”11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第三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2681页。民国十五年(1926),平陵周念永在重刻《水云楼词》时作跋:“《水云楼词》二卷,为翁自定本。秀水杜文澜刻之于曼陀罗华阁丛书中,而归其版于蒋氏。”12周念永跋,〈水云楼词〉,《蒋鹿潭年谱考略》,第232页。曼陀罗华阁本刻于同治七年(1868),冯其庸说“此书刻甚精,好用古体字”,评价极高,故狄学耕此诗当作于1868年,系感念杜文澜(1815—1881)为亡友出版诗集的善举。
蒋敦复(1808—1867)、李善兰(1811—1882)与清末改良主义者王韬(1828—1897)并称为“海上三奇士”,他们均曾工作于上海墨海会馆,是近代中国“西学”的重要传播者。李善兰为著名数学家和翻译家,咸丰六年(1856),他同伟烈亚力[A.Wylie]共同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名噪一时。数年后,李氏再度会同艾约瑟[J.Edikins]等人翻译了《代微积拾级》,这是西方高等数学传入中国后的第一部译著,意义非同一般。作为数学家的李善兰除以《则古昔斋算学》久负盛名外,亦耽于吟咏。然而李氏无后,其文稿“皆归其甥崔吟梅藏庋,珍惜过甚,从未借人抄阅。丙寅(按:指1926年)春大火,悉遭毁灭”13张宗祥跋,〈听雪轩诗存〉,载李善兰著,《听雪轩诗存》,海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辑,1991年,第56页。。故而,《听雪轩诗存》残卷没有发现李善兰与狄学耕唱和往还的史料。
蒋敦复,太仓宝山人,初名金和,字纯父,后更名敦复,字克父,一字剑人。蒋氏才华横溢,后因获罪于穆彰阿,遂遁入空门,法名妙尘,自号铁岸、铁脊生。出家后常居上海,不拘戒律,声闻江浙,曾编译《大英国志》八卷,并入丁日昌幕僚,与李鸿章等人亦有一定交往,云间胡远曾为李、蒋、王三人绘《海天三友图》,著有《啸古堂文集》八卷。王韬日记尝录其句曰“渌酒献花诗献佛,青楼听雨寺听钟。14蒋敦复简介请参见《啸古堂文集》之〈丽农山人自叙〉,同治八年刻本;另见王韬《瓮牖余谈》卷一〈蒋剑人轶事〉〈又记蒋剑人事〉二篇,朝华出版社,2018年,第39—42页;诗见《王韬日记》咸丰三年5月8日条,中华书局,2015年,第82页。查蒋敦复文集,未见他与狄学耕的交往文字。蒋敦复长狄学耕12岁,卒于同治六年,狄氏与他的交往或许也较为有限。
综上所述,狄学耕与王、李及二蒋的交谊应更多集中于道、咸年间,并主要建立在对诗词的共同爱好之上。虽然李善兰与蒋敦复对西学传播曾做出重大贡献,但从现有史料分析,狄学耕似于此道无缘,诗词与书画才是他文人生活的中心。
狄氏为溧阳望族,自南宋狄英(字天秀)占籍于此,狄氏后人便一直居住于溧阳胥渚村,至今犹有“东野堂”狄氏宗祠。“东野”系狄英九世孙狄泮之号,因其居曰“东野堂”而得名。明代狄云鼎《古照堂诗集》卷末跋文称:“余宗先世以诗书起家,有明之季,人才蔚然。”15狄云鼎《古照堂诗集》卷末狄进跋,有正书局,民国十九年(1930)铅印本。狄云鼎,字符甲,狄英十四世孙。故而,溧阳狄氏从明代兴起时便具有浓厚的人文色彩。作为书画鉴藏家的狄学耕不仅终身保持着对诗词创作的热情,也把这一传统延续至下一代。在《平等阁诗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家学渊源的传承,此不赘述。
对狄学耕书画收藏的来源情况,学术界较少涉及。有正书局本《萧尺木山水神品》,卷末有一段狄氏长跋(图1),值得注意:
此卷系先伯父进斋公收藏旧物。进斋公善楷法,能鉴别古今碑帖书画,所藏最富。陈曼生、江听香诸君时相过从参考,一时有米颠、顾痴之目。归道山后,收藏多散佚,子渔二兄以余有画癖,出此卷畀予。萧公真迹世不多见,重以先泽留遗,爱同球璧。庚申大劫中,竟随身携出,幸逃灰烬,岂非鬼神呵护,使名物得存于世耶。闲窗敬展,如睹杯棬。同治庚午长至日,狄学耕曼农父志于都村官廨之见山草堂。16《萧尺木山水神品》狄学耕跋,有正书局,出版年代不详。
图1 狄学耕跋《萧尺木山水神品》,1870年
时为同治九年庚午(1870),此萧云从山水得之于狄学耕伯父“进斋公”。狄进斋“收藏最富”,又素与陈鸿寿(1768—1822)等人友善。咸丰十年(1860),溧阳惨遭太平天国重创,狄学耕从“子渔二兄”处获得此卷,使之免于兵燹。考《狄氏东野堂宗谱》,狄学耕祖父名狄,父亲狄凤起。由于狄氏旧谱已佚,此宗谱修于2015年,缺漏处甚多,故笔者暂没有找到此“进斋公”的具体记载。但狄学耕的跋语说明,溧阳狄氏历来便有书画收藏的传统。
萧云从“山水神品”,水墨长卷。引首书“舒卷云烟”四字,落款“旦兮盟兄命题,马世骏”,前隔水则为马世骏书赠“旦兮”长诗。考马世骏字章民,江苏溧阳人,为顺治十八年(1661)辛丑科状元。至于“旦兮”其人,狄学耕在光绪元年(1875)二跋称:
按彭旦兮名旭明,明末孝廉,国变后隐居不仕。家有夏林园,园中古木为江左名园之冠,主人亦好事,喜招致名流,丰采照耀一时,无不知夏林园古木者。其园址在吾溧邑南门外偏东三里许,予幼时已荒烟蔓草,兵燹后更不堪复问矣。晴窗展卷,怃然为志数语于后。光绪纪元长至后六日,曼农甫。17狄学耕二跋《萧尺木山水神品》。
到了民国十六年(1927)八月,狄平子重装此卷并跋曰:
葆贤于戊戌、己亥之间,日以国亡为忧虑,如嫠之不恤纬,实可笑也。乃以玩物足以丧志,置书画等于度外。先君子年八十矣,为贤事所累,由江右避地泰州,于病榻间以此卷授葆贤,云此与吾邑文献有关,勿视为玩物,宜善守之。嗟乎!生平伤怀负疚之事綦多,素不欲形之笔墨。此卷谨藏箧笥,今屈指已三十年矣,因重付装池,谨志于后。丁卯秋八月,葆贤书于宝贤盦。18狄平子跋,同上。
狄学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嘱咐狄平子善守此物。在他看来,《萧尺木山水神品》不仅为先伯父旧藏,更涉及江听香(名江青,字云阶)、马世骏、彭旭明等乡邦名流,意义非同一般。《古照堂诗集》卷末所附《选斋公残稿》中,有四首“崇德寺诗”,其一为《屏风山径》,“选斋公”于诗后加注说:“国初,马章民、彭旦兮诸公读书赋诗于此,碑版书迹具存”19《选斋公残稿》之〈屏风山径〉,载《古照堂诗集》卷末,有正书局,民国十九年铅印本。。故而,这件萧云从山水在艺术价值之外,更平添了浓厚的地方史文献色彩。而跋文中所提到的陈鸿寿,更是狄学耕极为喜爱的艺术家,他与溧阳狄氏家族颇有渊源。光绪七年(1881)春,狄学耕在南昌见到了一部陈曼生手札,欣然购归。数年后(1884),他特意作跋于末,以资纪念:
曼生先生以书画篆刻擅名一时。成庙末年宰吾邑,家藏墨迹及手制曼壶不下数事。庚申大劫,尽煨去。辛巳春,得此册于章门,皆其与汪澣云大令往还者,笔法峭劲,可宝也。甲申二月,溧阳狄学耕志。20载《陈曼生手札墨迹》,有正书局,出版年代不详。
尺牍现藏南京博物院,小三十二开,原七十四页。嘉庆十六年(1811),44岁的陈鸿寿出任溧阳县令。跋文所谓“成庙”指道光皇帝,但道光末年陈鸿寿早已离世,故“成庙”当为“睿庙”之误。2005年,上海博物馆举办陈鸿寿艺术展,展品中有一套陈鸿寿《花果册页》,凡十二开,创作于陈鸿寿出宰溧阳的前一年,即嘉庆十五年庚午(1810)。此册“托名拟古之作,实则多具本色”21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编,《书·画·印·壶:陈鸿寿的艺术》,2005年,第68页。图版请参见第69—74页。,作品设色清逸,隽秀可喜,后归狄学耕种石轩藏弆。如同对上文跋语的补充,他进一步说明了双方的渊源:
睿庙末年,先生作宰吾邑,篆刻书画,冠绝一时。吾邑与宜兴接壤,先生公余之暇,取蜀山陶泥,制为茗壶,加刻八分,吴门传为雅玩,予祖及父皆承先生赠楹帖并茗壶。兵燹后,茗壶日少,几等球璧。余于流寓播迁中,箧中尚存茗壶一事,好事者攘夺之而未能也。乙酉冬初,画估携此册至予处索重值,予以先生之画不可多得,急收之,以为世宝。暇时辄取所藏曼生壶及隶书楹帖与此册,摩学观玩,藉以乐余年云耳。丙戌灯节后十日,溧阳狄学耕曼农甫,识于双江庐之种石轩。22狄学耕跋陈鸿寿《花果册》(1810年),上海博物馆藏。
“乙酉”为光绪十一年(1885),狄学耕66岁,此时的他已经致仕并僦居江西赣州双江村。跋中称“予祖及父皆承先生赠楹帖及茗壶”,正与跋陈鸿寿手札的说法相一致。可见,不仅是狄学耕的伯父狄进斋,他的父亲狄凤起与祖父狄 均和陈鸿寿有所来往,显然,这与陈氏在嘉庆间出任溧阳县令有关。据徐康《前尘梦影录》载,陈鸿寿曾与宜兴制壶名家杨彭年合作,所谓“曼生十八壶式”即产生于此段时间。23请参见[清]徐康撰,《前尘梦影录》,卷下,商务印书馆,1937年。徐康文中称陈氏“嘉庆年间官荆溪”,当为记忆之误。狄学耕不仅藏有数件曼生壶,亦在先人收藏的基础上继续购进陈氏书画,这其中再鲜明不过地体现了他作为书画收藏巨眼的艺术品味,也体现了他对乡邦文化的高度关注,因此,乡邦文物构成了狄学耕藏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治六年(1867),狄学耕喜获无锡金匮诗人杨芳灿(1753—1815)遗稿。杨芳灿字才叔,号蓉裳,为官时尝重修杜甫草堂,其诗词曾得到袁枚的激赏。同样醉心于此道的狄学耕对他十分钦佩,他在遗稿跋语中说:
余家濑上,与锡山相距百里而遥。幼即习闻蓉裳先生为乾嘉间诗坛老宿,后于京师友人处读其遗稿,评为袁、蒋两公敌手。同治丁卯得此册于南州市上,如获奇珍,细绎诸家作,各体擅长,非近时斗方名士漫灾梨枣者,此藏之箧衍,不足为吾乡文献之征乎?戊辰三月晦日,曼农志。24《清初名家手迹》卷末狄学耕跋,有正书局。
狄平子称父亲“藏弆元明国朝人遗册极多”,殆非虚语。只不过,我们已无法统计其准确的数量,只能聊作悬想。在清初的江苏艺术家中,恽寿平(1633—1690)无疑最为灿烂夺目。自然,他也深受狄学耕的喜爱与推崇。在已知的狄氏藏品中,恽寿平占有一定分量,其间不乏精品。承南京艺术学院叶康宁先生襄助,笔者有幸见到了一部美国私人藏恽南田册页,楮墨如新,狄氏跋语云(图2):
正叔先生以写生为本朝第一手,盖能合徐黄两家之长。故上掩陈周,下开马蒋。前于江阴陈氏易画轩中见真本最多,余则皆铁石逸少、朱繇道元而已。癸亥之夏,薄游燕市,得其写生十页。荒率中大饶逸趣,秘之箧衍。兹于晋陵估客处,得见此册,急欲获之,伊甚居奇,而余不忍为交臂之失。凂友人以善贾诱之,并得王廉州仿古山水十二帧册,皆特健药也。兹携来署斋,簿书之暇,偶一展玩,不啻饮信陵之醇醪,啜玉川之茗椀。雨窗无俚,为志数语。同治戊辰重九日,狄曼农志于都昌邑署之见山草堂。
狄氏再跋:
戊辰重九,雨窗无事,口占一律,附录于左。讼庭如水得清闲,合向真长愧一斑。望远怕听秋后燕,登高喜看雨中山。茔巢自分如鸠拙,说法可能点石顽。下邑弦歌何日遍,强将酩酊壮衰颜。古濑狄学耕曼农甫。
图2 狄学耕跋恽寿平册页,1868年,美国私人藏
三跋曰:
尝耽释氏空生灭,更爱蒙庄论物齐。丧我原知同塞马,徇人聊复作牺鸡。久拼簪绂为羁绁,漫说弦歌换鼓鼙。两事□令难遣得,尚余何肉与周妻。(自注:吴山道中口占)当年逐鹿到南州,虎斗龙争恨未休。斜日苍茫沈远岸,荒台嶻㟸瞰寒流。英雄岂必兴衰论,神器要难智力求。曾向孝陵陵下过,嘶风石马卧荒邱。已巳二月,阻风松门山下,观陈友谅所筑誓师台,石柱屹然,感赋一律,老曼又笔。
前二跋均作于同治七年(1868),狄氏正在都昌任上,三跋则在次年(1869)。庚申劫难后,狄学耕于同治二年游京师,获藏恽南田写生十页,回乡后不久,他在常州再度邂逅恽氏画作。由于狄氏在陈式金(字已和,号寄舫)易画轩得阅南田真迹甚夥,故对之极有鉴赏力。他不仅从画贾手中成购此册,还另外收获了王廉州仿古山水十二帧。当狄学耕在同治七年披览此册并写下第一段跋语之时,不由顿生“饮信陵之醇醪,啜玉川之茗椀”的几分快意。然而,也正是在这年,发生了《睢阳五老图》被夺一事,实乃福兮祸所倚。因此,他在同治三年的跋诗之中,心态已然发生变化,所谓“丧我原知同塞马,徇人聊复作牺鸡”,正是一种无奈而自我宽慰的真实写照。诗以庄子《齐物论》“丧我”发端,末句化用“周妻何肉”典故,亦暗示狄学耕在痛失名画后的一种顿悟。至于在吴城松门山观陈友谅与朱元璋大战的遗址,他的感慨恐怕也别有一番滋味。联系王雨岚所赠“惯遇穷途权忍泪,渐无人问喜藏名”之句,二者或有某种内在的关联。从这一角度看,这帧流失海外的恽寿平册页,隐藏了十分珍贵的历史信息。它在狄平子《青卞隐居图》跋文之外,为我们真实展现了收藏者本人在事件发生前后的细腻心理变化,不啻为《睢阳五老图》递藏史的一个生动注脚。
《中国名画集》还刊有恽寿平所作《蕉林书屋图》(第十九集),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亦曾著录25徐邦达撰,《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绘画》,载《徐邦达集》第九册,故宫出版社,第591页。,但原画似已佚亡。据狄平子跋文,“余家赣石时,窗外遍种芭蕉,每张此画于壁,或焚香静坐,或与南士弟风雨联泠,忽忽三十年矣。”此卷右裱边有翁方纲题“春湖宗臣所藏南田蕉林书屋图”,有诗二首,其一曰“檇李记蕉窗,梁家轴又双。谁能恽格拟,气合李寅降”。此诗亦见《复初斋诗集》卷六十四。26《蕉林书屋图》见《中国名画集》上册第十九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367页。画卷左裱边有翁方纲题跋,诗见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六十四,载《续修四库全书》1455册,第272—273页。“春湖宗臣”指李宗翰,所藏碑帖“临川四宝”名满天下,而《青卞隐居图》即在其身后流出。结合“家赣石”之语,此画当为狄学耕在江西为官时的旧藏。狄学耕去过李家并在他后人手上获得文嘉《秋江别棹图》及唐寅《南州借宿图》,27请参见励俊《狄平子的鉴藏生涯》。励俊录狄平子跋语曰:“休承此幅专守衡山家法……同治末年,先君子得之李春湖学士家,与六如《南州借宿图》同时来种石轩画麓。屈指近六十年矣。”同注2,第80页。此《蕉林书屋图》或许为同时所得,亦未可知。
《中国名画集》中另外可以确认为狄氏所藏的恽南田作品,尚有《五清图》28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曾谈到一件恽南田同名作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但“此图笔法散漫脱落,竹叶更甚,用笔多侧锋而且庸俗”(江苏古籍出版社,第181页。图版见《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册,第382页)。笔者将图片与《中国名画集》的《五清图》相比较,二者有极大差别,后者似为真迹。台北藏《五清图》曾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重华宫》,据款识“辛酉初秋,南田寿平制”可知,此轴作于恽氏49岁之际。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的鉴定意见与徐邦达完全相反,他说;”此图气韵清灵,笔墨淡雅,恽画中上乘之作,即书法亦精美可爱也。“见《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第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年,第2120页。(二十二集)、《夏日山居图》《瓯香馆桃花》(二十八集》等,部分为狄平子后来所购,真赝杂陈。
狄学耕所藏铭心绝品除宋元名作外,尤以明清书画为主要特色。据狄平子称,同治初年他随父亲读书于河南,“时方受《左氏传》,辄因事为命题作论,与诸兄弟较甲乙。得甲第者,以法书名画为奖。”29狄平子《平等阁笔记》卷一,有正书局,1912年,叶15背。足见虽经战乱,狄家书画收藏的数量依然保持在一定水平。狄学耕不仅悉心守护家藏字画,并将收藏活动延续到致仕后的晚年:
先君子生平酷嗜书画,耄而不倦,藏弆元明国朝人遗册极多。尝于光绪乙酉岁闲游豫章市上,购得虞山蒙叟《西湖杂感诗》横卷一帧。卷首有吴梅村绘图,蒙叟录诗于后,缀以骈体序……卷尾有癸卯三月龚芝麓题七律一首。江左三家,烟云陈迹萃于一帧,洵大观也……30同注3,第53页。
狄学耕在江西生活了三十年,不少藏品均来自赣垣。《睢阳五老图》被夺后,他比较注意掩饰自己书画收藏家的身份,但即便致仕后隐居赣州村庄,依然会有画估找上门来,“至予处索重值”。除了《西湖杂感诗》,他还在江西收获了唐、仇合作、文徵明题诗的《山水云槎图》(见《中国名画集》第二集,现藏上海博物馆),同治十一年(1872)购于南昌。这一年正好狄平子诞生,他后来在跋中回忆说:“先君子……每展玩时,取言此卷与儿同岁,至其善守之勿失”。31狄平子跋《山水云槎图》:“明季四大家文沈真迹尚易观,唐仇二家真笔绝少。吾生平所见精品不出十余件。此件《云槎图》用笔秀逸,直逼宋人,诚为艺林至宝,铭心绝品也。唐仇双壁更加文衡山题诗,四家已得其三矣。同治壬申(1872年)先君子得之豫章,是岁即余降生之年……”,转引自励俊《狄平子的鉴藏生涯》,同注2,第82页,民国时期,作品与《青卞隐居图》一道,藏身于上海金城银行保险柜二十六号箱,吴湖帆(1894—1968)感慨说:
余所贮仲圭等画之柜为廿七号,其廿六号即溧阳狄平子葆贤丈所有,内贮王叔明《青卞隐居图》与钱舜举《山居图》,唐六如、仇十州合作《云槎小景》等卷。仲圭、叔明于六百年后两杰作居然同在一处,可谓奇遇矣。32吴湖帆《吴湖帆文稿》之“丑簃日记”1937年3月9日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60页。金城银行原址位于上海市江西中路。
范景中先生在《中华竹韵》中,曾以充满人文关怀的语调,为我们讲述了清代女画家顾媚(1619—1664)所作的《竹石幽兰图》(图3)。作品创作于顺治五年(1648),在本幅后长达三米半的拖尾中,乾隆宠臣钱陈群(1686—1774)以衰老之年,书写长跋为黄媛介、姜桂、蔡润石、蒋季锡等几位女性立传,祈愿后世勿等闲视之。大约在同治三年(1864),此卷流落至江西为狄学耕所得,他喜不自胜地赋诗二首,其一曰:
图3 顾媚《竹石幽兰图》,现藏台北兰千山馆
岁朝粉本旧藏图(下注:余曾藏夫人画粉本岁朝景立幅,庚申毁于兵乱矣),姑射仙人笔态殊。锦贉牙签销劫火,只今结习忏除无。33狄学耕跋顾媚《竹石幽兰图》,载《兰千山馆名画目录》,题为《画幽兰》,此据蒋季锡引首命名。秦孝仪主编,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87年,第209页。图版见第62页。
狄氏旧藏顾横波粉本毁于太平军战火,哪知仅仅数年后,他刚刚来到江西34狄学耕于同治三年(1864)来到江西,见本文第四节所引狄氏藏《文徵明小楷赤壁赋》跋语。,便收藏到这位秦淮奇女的另一件佳作。喜出望外之余,他请曾国藩幕僚何栻(1816—1872)为其作跋。何栻,字簾舫,号悔余,江苏江阴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何擅长辞赋,素以斐然文采而著称,深得曾国藩嘉许。他将此图留于其药倦斋斋头长达十日,“爱玩不忍释手”,于是欣然命笔云:
横波此卷信是作家,即竹石亦俊逸有格。无怪一时名媛争为题咏,不第以九树花钗闻香献颂也。画品清拔,正如青泥莲花,皭然不污,幽妍入骨,无损其清,宜其自拔风尘与命妇花平分艳福,虽香树、箨石二老人,几欲下菖蒲之拜,我辈能无称羡耶。曼农得此大有墨缘,幸以玉函锦贉为金屋之藏,无使灵香飞去。35何栻跋《竹石幽兰图》,同上,第209页。
落款为同治三年甲子。不过,何簾舫悔余庵诗文集未载此跋,亦未见二人交往史料,此为仅见。拖尾另有黎原超为狄氏所作跋文。黎氏字小韩,广东顺德人,曾官江西安仁县(今余江)知县,有《侣樊草堂诗钞》传世。前面提到,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狄学耕购得钱谦益《西湖杂感诗》一卷,后有龚鼎孳(1615—1673)所题七律,而龚氏即顾媚之夫,二人爱情故事素为世人津津乐道。龚、顾之墨迹百年后共萃于狄氏种石轩,堪为奇遇。《竹石幽兰图》现藏台北兰千山馆,我们在今天依然可以看到这位清初才女的原作并遥想当日盛景,不能不感谢狄学耕收藏此件的敏锐目光。
狄氏庋藏以《睢阳五老图》和《青卞隐居图》(以下简称《五老》《青卞》)最负盛名,堪称不世精品。《平等阁笔记》卷一详细记录了同治七年《五老》被夺的前后经过,此则掌故由此为世人熟知,此不再赘述。尽管笔记中有意隐去了那位当事人的名字,仅以“王□□”代替,但是,由于《中国名画集》曾影印出版狄平子在《青卞隐居图》裱边的题跋(图4),36《中国名画集》实际上存在两个不同版本,在天津人美再版的第一册中,《青卞隐居图》并无狄平子题跋。叶康宁在〈有正书局与《中国名画集》〉一文中指出:“目前所见,《中国名画集》有两种版本。其一是八开四十册本,最早的一集出版于1908年……单册本后来都多次再版,这种再版并不等同于重印。不同版次的图片有时差别也比较大。如第一集中的《青卞隐居图》,后印本就多出了狄平子行书题跋和陆恢隶书题签。其二是八开二册本,绸面精装,1930年出版。”载《中国书画》2018年第3期,经济日报社主办,第106页。因此,天津人美再版的《中国名画集》,应属于第一个版本,故《青卞》无狄氏跋文。本文所刊载的图片则属于重印本。其间明确地提到夺画者叫“王霞轩”,所以对鉴藏史学者而言,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青卞》现藏上海博物馆,此跋文早已佚去,未知尚存天壤否。
跋文与笔记所载基本相同。据毕世长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一旁的盛昱(1850—1899)题记,此画于光绪十五(1889)年九月购于京师崇文坊。也正是在这年,狄平子与盛昱结识。37狄平子《平等阁笔记》卷一:“己丑入都,获见孙文恪公……盛意园祭酒”。此“盛意园”即盛昱。有正书局,1912年,叶16正。光绪十八年(1892)年底,盛昱急于购买宋版《周礼纂图互注》,将《五老》“质之李在铦太守,得二百金”,12月13日,李慈铭为盛氏题写长跋,作为最后的纪念。38见李慈铭《郇学斋日记》“后丁集上”光绪十八年12月11日、13日条。燕山出版社,1988年。李慈铭的跋文今藏大都会博物馆。在日记中,李慈铭曾进行了一番考证,对《五老》画像及诸跋提出了不少质疑,他说:“凡宋元名人所跋,无一成文语者,书法亦多不工……如范文穆、洪文惠、文敏三公之跋语,皆拙甚;两洪之字亦劣;石湖书与杨诚斋题字,如出一手……虞道园跋亦不佳,赵期颐、周伯琦篆法一律,明吴匏庵两跋相去二十年,而字体墨色毫发不异……余观叶石林诗话,言正献(按:指杜衍)少清羸,若不胜衣,年过四十,鬓发尽白。蔡宽夫诗话云,正献公风姿尤清古,年近七十,发鬓皓然无一茎黑者。今观此册所绘,乃丰颐庞硕,如伟文(疑为“大”)夫,绝无见为清羸者,颇亦疑非真像矣。”(12月11日条)然而,这些质疑均不见于李慈铭两天后题写于《五老》之后的长跋。在关于《五老》的研究著述中,此段史料亦未被相关学者提及,值得重视。狄平子既云“后幅又加有胡、曾、左、李诸氏之题记,今在祭酒家”,则书写时间当在光绪十八年稍后。
民国元年(1911),《五老》归完颜景贤所有,旋归蒋梦蘋,未几流落海外。有关《五老》的递藏情况,李霖灿、王连起及励俊诸先生讨论甚详,读者可参阅相关文字。39李霖灿撰,〈《睢阳五老图》的复原〉,载《中国名画研究》,台北艺文印书馆,1973年,第67—84页;王连起〈宋人《睢阳五老图》考〉,载《故宫博物院十年论文选(1995—2004)》,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584—595页;励俊〈《睢阳五老图》的流传真相〉,载上海博物馆编《再读睢阳五老:艺术史的维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0—97页。然而,那位神秘的“王霞轩”究竟是什么人物,则罕有学者涉及,以下稍作讨论。
“王霞轩”或许声名不显,然而,他有一个儿子却赫赫有名,那就是晚清著名词人王鹏运(1849—1904),字幼霞,号半塘老人,与况周颐、朱孝臧、郑文焯并称为“清末四大家”。同治七年其父豪夺《睢阳五老图》之时,他也生活在江西。
王霞轩(1821—1881)名王必达,字质夫,广西临桂人,道光二十三年举人。他并非如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仅仅是一介武夫。相反,他留下了极为丰富的文献——《养拙斋诗》,是研究其生平的重要著作。端木埰(1816—1892)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兹引重要部分如下:
君讳必达,字质夫,号霞轩,先世浙之山阴人……年十七入临桂县学,道光癸卯举于乡,读书务经世学。粤寇起,无锡邹公钟泉抚粤西辟主,文檄以劳叙知县,咸丰五年,谒选得江西之建昌(注:此“建昌”非“建昌府”,而是南康府建昌县)40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卷26:“王必达,广西桂林府临桂县举人……咸丰二年七月十三日奉上谕,着不论双单月遇缺即选,钦此。今签掣江西南康府建昌县知县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据朱存红〈王鹏运家世考论〉,邹鸣鹤(即邹钟泉)于咸丰二年被革职后,王必达仍留在后任广西巡抚的劳崇光幕府服务,直到咸丰四年才得以知县保荐,初冬赴京谒选。载《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第75页。因此,王必达上任建昌县令时,已经是咸丰五年。……曾文正公称其才,李忠武公亦盛推之。十年,摄建昌府事……十一年,摄南昌府事……同治改元,授饶州守……粤寇平,曾公上君功,赏花翎,擢监司,仍留江西。七年,刘公上其治,登计典,引见交军机处记名。八年,权臬使,曾公檄督盐局……十二年,特简督粮道,明年以忧归。光绪三年服阙,引见,受甘肃安肃道。时相国左侯方西出师,君当严关,总转饷……前后五年……七年冬,移广东惠潮嘉道……十二月二十日行抵平凉,微疾,遽卒。呜呼,其诸以死勤事者矣。子五人,惟幼子维禧在侍……生平笃于友爱……性好图史及古名臣书画,谓为陶淑性情之助。公退,手不释卷,裒集唐宋以来名迹为卷册六百有余,人殆以万计,珍弆部分,有欧阳子之遗风焉。君生于道光元年辛巳四月初八日,卒于光绪七年辛巳十二月二十日,寿六十有一……子五,长维翰,同治甲戌进士,官户部郎中,以恩擢道员,分发河南加按察使衔;次鹏海,报捐知县,分发江西;次鹏运,同治庚午举人,官内阁中书,以恩晋侍读,赏戴花翎;次维豫、维禧,俱业儒。41端木埰撰,〈皇清诰授资政大夫甘肃安肃兵备道调补广东惠潮嘉兵备道临桂王公神道碑铭〉,附于王必达《养拙斋诗》卷末,光绪十九年刻本。
图4 狄平子跋《青卞隐居图》,约光绪末年
据墓志铭所载,同治七年夺《五老》之时,王必达正在饶州知府任上。直到光绪三年(1877),他才前离开江西任甘肃按察使。清代的江西饶州府下辖鄱阳、余干、乐平、浮梁、德兴、安仁、万年七县,都昌则属南康府治县。也就是说,他与狄学耕并不存在直接的上下级关系,王必达兵驻都昌,应该是倚仗“某某道员”的势力,狄平子说得很清楚——“先君子授都昌宰。邑俗强悍,适两大族械斗案起,不听弹压。王乃藉词委某某道员先后带兵驻邑境,相持年余……先君子以死力争。王乃属某道员讽以(《平等阁笔记》作“其”)意,谓若《青卞图》必不可得,《五老图》亦可。”至于这位道员是谁,暂无法考察。
《养拙斋诗》内有《豫章集》四卷,系王必达任职江西期间的诗作,涉及书画处甚多,然而并没有提到《五老》,应该讳莫如深。直到晚年,王必达才在《七叠前韵寄江西陈石逸大令》中,于诗末含蓄提及此作:
倍忆鹊华秋,彩笔写济泺。人事夫何常,昔盈今则涸。过眼本云烟,放怀且歌咢。五老跋睢阳,边庭亦云乐。剪烛他年看,江天定践诺。42王必达撰,〈酒泉集〉,卷二,载《养拙斋诗》,光绪十九年刻本。
陈石逸名陈长吉,系王必达在江西所认识的一位书画收藏家。该诗另有小注:“石逸藏古今人书画至富,予养拙斋弗及也。”此时的语气,与当年“孳孳求宋元”“丹青尤物陪吾老,休说黄金掷等闲”43“孳孳求宋元”,语出王必达《豫章集》卷三〈题大痴书画呈章滁山丈〉;“丹青”句见《豫章集》卷四〈购名画解嘲〉,载《养拙斋诗》,光绪十九年刻本。已完全不同。有意思的是,王必达五子还专门编写了一部著录——《养拙斋书画录》,该书或已不存,但王必达《忆养拙斋书画寄五儿六十韵》还保存于《酒泉集》中,诗中写道:
夙负丹青癖,欢逢翰墨缘。古今誇在抱,尺寸侈垂编。窃信凭尤物,相携慰暮年。宁无充箸馔,不惜买山钱……美景临觞焕,佳图秉烛悬。题诗供啸傲,留客尽俄延。同调数君子,倾情绝妙篇。神通兢韫椟,油污慎当筵。崇恺家矜富,卢杨姓斗前。有时餐沆瀣,直觉废蹄筌(下注:陈石逸太(大)令、黄玉坡太守、狄曼农、李芋仙、杨熙之、胡子眉四明府)。忽浣三梁雪,聊烹六洞泉……何人谈宝绘,过眼类云烟。
这是王必达文字中唯一一次谈到狄学耕,所列举的人物应该是他在江西时接触过的“同调君子”。其中的黄玉坡、胡子眉不明何人,李芋仙指李士棻(1822—1885),杨熙之当为杨缉甫,嘉庆甲子举人,曾官金坛教谕,然具体情况不详。王必达以“崇恺家矜富、卢杨姓斗前”来形容这些收藏家,似乎略含讥讽意味。他以此警示幼子王维禧,对待书画收藏要有正确的态度,方能餐霞饮瀣、坐忘蹄筌。话语之中,俨然忘却自己曾有强行掠夺《五老》的行径。
狄平子曾藏有一件极为精彩的八大山人作品——《杨柳浴禽图》,他在跋文中记载了一则掌故,稍涉晚清江西鉴藏家群体:
江右有画估李溥泉者,金陵人也,以寓公自居。凡书画经其所得,辄加以“白门李氏珍藏”一印。其时李芋仙丈与先君及程(按:“程”当为“陈”)丈石逸、赵兄撝叔等相约,谓李氏此印实为书画之劫,无异名姝遭强暴之污。嗣后遇名迹,倘有白门李估一印者,同人概不受留,使彼伧或知所警。此幅亦因有此一印,故撝叔遵约,乃已赠先兄,不复取归……44跋文详见《中国名画集》,第三十六集,载《中国名画集》,下册,第653页。
由是观之,陈石逸、李士棻、赵之谦(1829—1884)与狄学耕等人,相互之间极为熟悉,而为狄氏所藏顾横波《竹石幽兰图》题跋的何栻,则与王必达、李士棻交谊尤厚。在《豫章集》中,他数次与王氏共赏书画,有较高的出现频率。或许,王必达与狄学耕在最初相识之际,曾有过良好的往来。而赵之谦大约在刘坤一出任江西巡抚后,受聘编撰《江西通志》时与狄学耕相识。不过,狄学耕并不喜爱赵之谦的艺术,认为“撝叔书画终不免江湖气息”45同注44。,故狄家虽有不少赵氏字画,但并不重视,后来,赵氏的手迹大多归狄平子长兄狄葆勋(字绩堂)所有。这则轶事同时从另一个侧面表明,狄氏的艺术趣味偏重古典,对于赵之谦具有北碑气息的书法创作,他并不能认同和理解。
同治初年,李士棻在南昌获藏王蒙《秋壑鸣泉图》。此图原为清初马思赞(1669—1722)所有,据其康熙三十二年(1693)跋文,云系宋旭家藏。马氏得到后喜不自胜,“狂呼欲绝”。不久,狄学耕以一部宋版书从李士棻手中易得此轴,“嗣又得《青卞隐居图》,此幅遂为所掩”。倘若此言不虚,那么,狄学耕入藏《青卞》的时间当在同治三、四年前后,而这幅不世精品的出现,其地点应该就在江西,46请参见《中国名画集》,第二十七集,《秋壑鸣泉图》马思赞、狄平子跋文。《中国名画集》,下册,第488页。至于是否从李宗翰后人手中散出,目前尚无证据。
狄平子在1925年所书写的长跋中,以极度推崇的口气赞赏《秋壑鸣泉图》,但十分显然,无论从画面结构还是笔墨章法及时代气息,它都与我们熟悉的王蒙风格不类。狄氏如此揄扬,很可能是有意引开人们对《青卞》的关注和觊觎。
狄平子在跋文里十分肯定地写道,《五老》后来被“其子”(《平等阁笔记》作“其子□□侍御”)售之盛伯希祭酒”,因而,卖掉《五老》的并非王必达。王必达逝世于光绪七年,直到他任甘肃按察使,《五老》依然陪伴于侧,故有“五老跋睢阳,边庭亦云乐”之说。那么,是谁将其售予盛昱(伯希)呢?《郑孝胥日记》揭开了谜底:
晨,诣琉璃厂,与王梧冈同至德宝斋观《睢阳五老图》,乃王幼遐所藏,售于盛伯希者也。初,幼遐出此卷欲质二百金,以托旭庄;旭庄以可庄使粤未返,辞以岁暮更议,未之留也。仲弢作书与王莲生,称是天下奇宝。伯希闻而来观,既见,即携登车,翌日,酬三百金。可庄归,见之于德宝斋,顿足大恨,深咎旭庄失之交臂,而“佳人已入沙叱利”矣。47郑孝胥《郑孝胥日记》1890年1月15日条。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德祖整理。中华书局,1993年,第153页。
卖掉《五老》的正是王必达三子、著名词人王鹏运。王鹏运虽才华卓荦,但生活奢侈,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载:“半塘寓京……车马居室,无不华丽。以云南乌金为烟具,值数百金。其挥霍刻词所费,皆取之仲兄,年需万金。”48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第二册1939年3月23日条,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5页。因而,王鹏运很可能为了维持日常的巨大开销而将《五老》卖掉,他甚至等不及王旭庄兄弟从广东回京,便急不可待地与盛昱成交。考王鹏运《半塘定稿》有《八声甘州——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一词,作于光绪二十年甲午。词后另附盛氏的另一阙《八声甘州》49《八声甘州: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及〈附伯希司成同作〉,见王鹏运《半塘定稿》丙稿之《味梨集》,载《王鹏运集》,册1,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0—191页。,当为送别聚会时同场而作。以此揆之,二人有较长的交往历史。
励俊先生在《平等阁藏中国名画集》中,发现了另一条题于《青卞》的跋文(图5)。内容与原跋基本相同,但结尾则是这样:
至光绪癸巳,其子幼霞以五老册售于盛伯希祭酒。其时,徐颂阁协祭函来询此事之颠末。先君子约略其词,托言以友谊相赠,未以实情相告。今岁易周星,记其真相,已告后之藏此画者。
按,五老图嗣归景朴孙。数年前,上海画估分为五卷,以重价售于西人。惜哉,吾竟未及一见也。
戊辰十一月,狄平子葆贤谨志于宝贤盦。50跋文见《平等阁藏中国名画集》,第一册,有正书局,约1930年。感谢励俊先生慷慨为本文所提供的图片。
图5 狄平子跋《青卞隐居图》,1928年
落款处的“戊辰”为1928年,即民国十七年。“徐颂阁”指徐郙(1836—1907),字寿蘅,同治元年壬戌科状元,曾官江西学政。狄平子写下这段跋文之时,距同治七年《五老》被夺正好一个甲子。此时,无论是当事人狄学耕、王必达,还是后来的王鹏运、盛昱,这些与《五老》密切相关的人物均已作古,狄平子可以毫无顾忌地直陈往事,无需有所忌讳,这很可能是他重新装裱并再次作跋的重要原因,其目的便是为历史留下真实记录。不过,跋中的“光绪癸巳(1893)”有误,盛昱的题记表明,他购买《五老》的时间为光绪十五年己丑。由于狄氏并非买卖的当事人,出现这一误差也就十分自然。至于狄平子此段跋文的去向,今天依然是一个谜。
《青卞》收藏者三个不同版本的题跋,都紧密地指向另一件作品的命运。在中国古代书画的流传史中,也许,《睢阳五老图》的递藏经历最具传奇色彩。而就在狄平子作跋之时,它的命运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此略。
吴湖帆言狄氏因《青卞》而被夺官,是说流传甚广,但并非事实。痛失《五老》后,他依然继续担任都昌县令。同治十一年(1872)秋天,狄学耕即将届满,而修纂县志的工作正好告竣。按惯例,他必须撰写一篇序言,似乎有意要在这里留下一些风采,狄学耕以手写上版的方式将序言刊于县志。而这篇序言,很可能是他留在都昌的唯一手迹。51见狄学耕修、黄昌蕃纂,《都昌县志》卷首狄学耕序言,同治十二年,二酉堂镌。
次年,狄学耕前往建昌府南丰县赴任。在民国《南丰县志》中,狄学耕被列入“名宦“的行列:
狄学耕,江苏溧阳人,廪贡生。光绪七年任南丰县令,为政以振兴文化为先,修理书院、创建考棚,收废寺田租、广生童膏火,世风丕变。52包发鸾修、赵惟仁等纂,民国《南丰县志》,卷15,〈名宦传〉,摛华刷印公司,1924年,第15—16页。
此处记载有误。狄氏曾两度出任南丰县令。第一次为同治十二年至光绪三年,再任为光绪四年至七年。53光绪四年至光绪七年,狄学耕任江西赣县县令。一道与狄学耕进入“名宦”的县令们,他们的贡献都基本集中于吏治、听讼、折狱等方面,而狄氏的贡献似乎在于文化,尤以兴学贡士较为突出。
在刘孚周光绪十七年乡试朱卷中,其“受知师”第一人即“邑侯狄曼农夫子”,旁注“县试正案第一名”。54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12册,〈刘孚周朱卷〉,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第77页。毫无疑问,刘孚周在参加童试时,狄氏以邑令身份担任了主考。科举废停后,刘孚周在上海参与南浔铁路的筹建工作,他和狄平子亦保持有一定往来55如《刘孚周日记》光绪三十三年1月2日条:“大雪,早晨楚青来寓楼晤谈”。数天后的1月6日:“阴,狄楚青筑新居于海宁路与福寿里斜对,早间往该处看楚青,谈良久,并晤楚青之妻弟,浙江汪宝斋。”此为光绪三十三年的正月,不久后的2月19日,刘孚周还在日记中记录下狄平子新房所耗费的资金,他说:“楚青、南士所居屋,工料约二、三千元,地皮则早年所购,去洋二千元,现价应值五千元。”这说明,二人应十分熟悉并一直保持着较好的往来,尽管日记残本中,他们相互往来的次数并不算多。。
作为“名宦”的狄学耕,其事迹首推“振兴文化为先”。目前可考者有一,那就是光绪三年(1877),狄学耕重刊清初著名学者、地理学家梁份(1641—1729)的重要著作——《怀葛堂集》。兹引狄学耕序全文,看看其文士情怀究竟几何:
有志士之文,有文人之文。讲格调,论家数,求见于天下后世,此文人之文也,言之有物,出可见诸施行,存可为后王取法,此志士之文也。文人之文不具论。志士之文,本朝首推顾亭林、王姜斋两先生,江右易堂诸子中则彭、邱、魏三公为最。南丰梁质人先生以沉潜之学,有志用世,曾游彭、魏两公之间,足迹半天下,周历西北各塞,撮其要隘,著《西陲今略》一书,惜未获寓目。其古文以子固、永叔为宗,经世深心溢于物末,非如梨洲先生所云“胸中无正段书,摹写欧、曾,一一曲折,自称名家”者可比。王于一之游戏翰墨,许巨源之颠倒是非,更非其伦矣。
《怀葛堂集》原本未及见,近得宜黄翻刻本,无卷数,无目录,或后人删订散佚而仅存者,恐不久并此湮没,属刘君牧岩以活字本刊刻百余部,分致同人,庶几薪尽火传,志士一片深心,不与草木同腐,亦可为琴台文献之征云。
光绪三年,岁在丁丑嘉平月,知南丰县事溧阳狄学耕谨述。56梁份撰,《怀葛堂集》,〈狄学耕序〉,光绪十三年排印本,南丰县图书馆藏。
梁份(1641—1729),字质人,江西南丰人。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曾对他这样评价:“徐霞客为西南探险家,质人亦西北探险家矣。惜其书久佚,并继庄复写本亦不可见,不获与霞客《游记》同受吾曹激赏也。”57梁启超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八,〈地理学〉,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355页。梁启超把他看作与徐霞客同样伟大的人物,并为其没有获得徐氏那样的声名而惋惜。不过,限于当时的条件,狄学耕、梁启超二人均遗憾地未能读到其重要著作《西陲今略》。
狄学耕在偶见《怀葛堂集》的宜黄(今江西宜黄县)翻刻本之后,深感意义重大,遂决定重刻此书。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的《怀葛堂集》为清修《四库全书》时的江西巡抚采进本,此外尚有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梁氏家刻本、南开大学图书馆藏雍正刻本。江西省图书馆另藏有光绪十三年刻本,为刘孚周的从堂叔祖刘良弼所重校。后来,胡思敬在主持《豫章丛书》的编纂时便采用了光绪本,不过狄学耕序文却被删除58《怀葛堂集》的版本问题请参见秦良的点校说明。见《豫章丛书》集部第十册,江西省高校古籍整理领导小组整理,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65—568页。,故上文所引颇为珍贵。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狄学耕重刻本收录有梁份《与八大山人书》这篇重要文字,从内容来看,八大山人与梁份有着不错的交谊,59梁份撰〈与八大山人书〉全文如下:謦欬不相闻者,辛壬癸甲矣。长儿文起来,述近褆甚悉,硕果之足以见天心也。份年来坎壈,无一足为先生道者,惟徂岁同黄宗夏走昌平州,谒一祖十二宗之陵寝礸宫,留数日,绘图列向,开方记跬,图各有说,为古今所未有之书,尤昭代所必不可无之书。行授之梓,十五国中各流布十册。天潢之贤肖者,与忠孝之后、义士仁人,并藏弆之,俾圣祖神宗之弓剑,永永垂于天壤,不致如历代帝王棲神之域,或湮没于賸水残山者,庶此举与种冬青,可絜长量短,而份且藉为祖父报数百年茹毛践土之恩矣。想先生闻此,必为开数十年未开之笑口,而展图一览,又必凄然于此日矣。春冰呵冻,不宣。”同注58,第583页。据民国《南丰县志》卷三十五〈寓贤〉称八大尝游南丰,很可能与梁份有关。而此文并不见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
《刘孚周日记》的字里行间表明,狄学耕对他较为喜爱,但日记在谈到狄学耕时并无一语涉及其书画收藏。事实上,刘孚周本人对书画十分精通且具有较高的鉴赏水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日记残缺,二是狄学耕讳莫如深。同治七年都昌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一定不希望再有人知晓,大名鼎鼎的《青卞隐居图》正隐藏于南丰。当然,这仅仅是我们后人的推测。
狄学耕藏有一件文徵明《小楷赤壁赋》,后有一通跋语,书写于南丰任上,跋文如下:
文待诏小楷赤壁赋真迹,乃先府君中年时收得于金陵市肆,大兄、二兄幼时皆临习,二兄携赴之江,改宦江右。庚申大劫后,家中累代收藏荡为灰烬。予于甲子来江,丁卯,二兄由赣来省同居,出此册相视,慨然于先泽留贻,仅存此册与董临晋唐各帖册耳。光绪丙子年十月望前二日,学耕谨识于琴城官廨。60狄学耕跋《文徵明小楷赤壁赋》,有正书局。
此为目前仅见的狄氏书写于南丰的文字。值得注意的是,其间记载了他来到江西的时间为同治三年甲子(1864)。落款中的“琴城”便是指南丰——狄学耕县令生涯的最后一站。
光绪三十三年(1907)2月,已在上海工作的刘孚周又一次梳理了狄学耕的家庭关系,他说:
与同寓潘裕生谈(旁注:狄曼师眷属)。绩堂及缪恒庵之夫人及大姑太太沈皆嫡出;汪健斋之夫人、楚青、南士、老五皆周亦太太生;潘裕生之夫人、赵仲宣之夫人(卅二岁)及遂初,皆余亦太太生;张亦太太在楚青处同寓,刘亦太太均未生子女。裕生,武进人,女年十七,在温州充女教习,子三;遂初系三马路晋益升熊家女婿;绩堂夫妇早逝,老五亦故,其聘妻在狄家誓守;楚青有五女,长瑞真,及次均嫡室汪出,余皆庶出;南士有一子,承继绩堂……曼师坟墓在苏州。61《刘孚周日记》光绪三十三年2月19日条。为不影响阅读,引文省略了几处无关大局的小字旁注,特此说明。
此段极为重要。里面提到的“赵仲宣”名赵从蕃(1874—1922),系出南丰望族,狄学耕将一女许配于他。赵氏16岁中举,20岁成进士,是南丰科举史上的少年天才。上海图书馆藏南丰《赵济川公支谱》载:
丛蕃……字仲宣,号实甫……光绪己丑恩科举人,甲午科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工部,提补都水司员外郎,充甲辰科会试同考官,升制造库郎中,充出使比国参赞官及出洋考察政治参赞官……中华民国元年八月,任命财政部秘书长又任江西民政长……娶狄氏。62赵欣荣等纂修,《赵济川公支谱》,卷八,“赵从蕃”条,民国元年修,上海图书馆藏。
赵从蕃跟随载泽团队参与了清末“五大臣出洋”,后任教于南洋公学,与蔡元培、张元济等人均有交情,民国时官至江西省省长。他育有一子,名赵世暹。赵世暹(1898—1962?),字敦甫,号“琴城赵二”,著名水利学家、藏书家。赵世暹两岁的时候,外公狄学耕在泰州去世。或许是由于家学渊源,作为水利学家的赵世暹很早便染指收藏并成为中国集邮界的早期重要成员,此后专注于水利方面的文献。
1951年,赵世暹在先祖购得文徵明《小楷赤壁赋》的南京,发现了人间孤本——南宋龙舒郡斋本《金石录》并慷慨捐赠国家,63有关赵世暹的更多具体情况,请参见拙文〈宋本《金石录》的捐献者——关于藏书家赵世暹的生平及其它〉,载2019年《美术史与观念史》(即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这是中国藏书史上的重大事件。狄学耕泉下有之,自当含笑。
至于狄平子,作为民国年间的文化名流,他与南丰也一直保持着某种缘分。民国十年(1922),狄氏爱妻汪观定患喉疾去世,他在悲痛中完成《继配汪观定室人行略》。这篇墓志铭的书写者,正是晚清著名书法家赵世骏(1861—1927)。赵世骏,字声伯,江西南丰人,赵从蕃与其乃叔侄关系。
宣统二年(1910),狄平子将自己历年在《时报》专栏“平等阁诗话”所发表的作品结集成册,由有正书局正式出版。时光荏苒,2017年7月,笔者在南丰县图书馆查阅馆藏古籍之时,意外发现了一册初版《平等阁诗话》。书籍的封面有一个签名——刘通,左侧还有一漂亮的手写花体。这位刘通不是别人,正是刘孚周唯一的儿子。我相信,一个多世纪前上海的某天,狄平子曾将此书亲自赠与青少年时代的读书伙伴刘孚周。或许,这是历史留给我们仅有的物证。书籍的后面隐藏了一段故事——那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县令收藏家与南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