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冯流阳
《宣和画谱》的第十卷与第十一卷为山水一科,记载了由唐李思训到徽宗一朝的王晋卿这数百年间四十位山水画家和两千余件山水画作品。仅在徽宗一朝,由内府收藏经画院精选记录在案的铭心绝品就有6396 件,而今天全世界存世的所有宋画包括五代和南宋,也只有不到2000 件,由此可见,我们今天见到的宋画少得多么可怜。《宋画全集》之“全”字,在《宣和画谱》这一册著录绘画的档案之下就相形见绌了。我们可以出《黄宾虹全集》《傅抱石全集》,而从未有《范宽全集》和《李成全集》,因为传世的范宽作品只是范宽艺术中的冰山一角,根本就谈不上“全”。《宣和画谱》著录范宽的作品有58 件,更不论民间、官家和画家自己及后人的收藏,而今天仅有一件传世。《宣和画谱》山水一科中所记录的四十位画家,只有郭熙、高克明、王晋卿等八位画家尚有少量作品传世,诸多画家只留下作品名目,而不见其作品传世。所以,今天的《宋画全集》根本就谈不上“全”,只是拾遗而已。
时下山水画,忽有一股崇古的风潮,对传统的回望成为当下山水画学习的一个取向。从我们的艺术史来看,自宋以后几乎每出现一个新王朝,文化上都会有一个新一轮的对前代经典的传承。如赵孟頫在元初力倡复古,向高古的晋唐五代追溯。尘封已久的五代画家董源、巨然在赵孟頫的推崇之下,其画风又获新生,一扫南宋院体刻露之习,开辟了元中后期黄、吴、倪、王向董、巨致敬的先河。明初吴门文沈、清初四王,无不是在承袭宋元遗风,向前代经典致敬。我们的绘画史近代一百年经历了一千年未有的变局,到今天在中西多元交融之下又有部分的自我回归,崇尚古典崇尚传统。我们今天有幸遇到了这个时代,在印刷技术日渐发达之下,我们可以通过印刷术见到一千余张宋人绘画,这是古人无可比拟的学习条件;同时也面临着与元明清诸多前辈一样的学习课题。就此我想谈谈我对“古意”和“宋画”的理解。
第一点,是要有选择性地学习宋画。在学习绘画过程中,不能不崇古,又不能迷信古人。宋代皇家内府收罗的铭心绝品编入《宣和画谱》,今天我们极少见到当时内府挑选的绘画精品,他们大都在朝代更迭、烽火战乱中丢失,今人已无缘相见。就《图画见闻志》而言,“百代标呈”的“三家山水”——华原范宽、营丘李成和关仝,其真迹只有范宽的《溪山行旅》传世。今天我们能见到的“三家山水”的代表作品多是其传派临摹仿作。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今齐鲁之士,唯摹营丘;关陕之士,唯摹范宽。”传世的宋人山水画并不能代表宋代最高的艺术成就。我们应当有所区别地对待,而非人云亦云。诸多传世的宋画,习气颇重,并非当时高手所画,如传翟院深的《雪山归猎图》,树法混乱,山势刻板,用笔概念,必是庸工所画,不足以取法。然而王晋卿的《渔村小雪图》为宣和内府旧藏,流传有序,真可谓“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者,营丘之制也”,实为铭心绝品,与庸工之作不同,可以作为李成画派的代表之作。
第二点,我理解的古意是理法。学宋是崇古,那么到底什么是“古”呢?我们学古,古人学谁?我们拟宋,宋人拟何人?这是学习绘画的本质问题。
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讲到,北宋山水,度越前代。究其原因,正是五代北宋画家在当时理学“格物”的精神之下去认识大自然,去体悟大自然,去“身即山川而取之”,以自然为师,以造化为师。刘道存在《宋朝名画评》中记述范宽居终南太华:“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学李成笔,虽得精妙,尚出其下。遂对景造意,不取繁饰,写山真骨,自为一家。故其刚古之势,不犯前辈。由是与李成并行。宋有天下为山水者,惟中正与成称绝,至今无及之者。时人议曰: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然中正好画冒雪出云之势,尤有气骨。”可见范宽山水的风貌是师法自然而来,貌写家山,其作品才有其西北地质地貌的特征,才有“远望不离坐外”的真实感,而非我们今天学习的笔墨程式。五代北宋画家董源世居金陵,《宣和画谱》对其画如此描述:“今考元所画信然。盖当时着色山水未多,能效思训者亦少也,故特以此得名于时。至其出自胸臆,写山水江湖、风雨溪谷、峰峦晦明、林霏烟云,与夫千岩万壑,重汀绝岸,使鉴者得之,真若寓目于其处也。而足以助骚客词人之吟思,则有不可形容者。”宋代沈括说他“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宋代米芾说他的画“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也正是因为董源仔细体会江南山水气候的特性,才写出“云雾显晦”“洲渚掩映”的一片江南。由此可见,不师法自然,不体会古人师法自然之心,欲求宋人之高古,则何由达?
由此可见,“古”不是一个时间概念,亦不是一个风格概念。“古”是自然,“古”是理法,“古”是和谐。宋人之“古”和宋画之“古”在于格物求理,在于以笔墨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古”来自于大自然万物万象的无限生机。只有以两宋经典画作去印证自然中的真山水,才不至于流于清初四王拟古不化的弊端;只有体会古人师造化之心,才能窥测到天机流动的古质。
附:李海彪赠流阳诗二首
余识耕堂有年已,其痴于画,醉于境,夙晚孜孜,思亦敏于人,执笔如飞,名噪京都,余数为之叹服。耕堂幼擅丹青,今游于宋元大家之墨,甚有殊识,其画古朴深茂,孤独寒旷,将万物格于心,往往中夜欻然而起作之。时胡同空寂,老柏卦月,矮墙移影,天地馈人于斯亦有情矣。耕堂左手执杯,右手挥毫,已渐忘我,颜回者亦不过如斯也。其澹荡于世,形迹亦复魏晋之风。故辑耕堂丹青十数幅,以供哂阅。余有赠诗二首曰:
旅京赠流阳先生二首
流阳先生擅丹青,宋元之气丘壑行。墨池尚抟董巨笔,山川尽入胸次横。流阳先生亦何惘,素绢往往出寒旷。大块又倏生混沌,天地不辨凝丹象。先生颓笔长不弃,虬木铁石应来此。尝与先生榻陋巷,寒冬亦不改其志。霜降莽莽宫门近,酒旗偏为先生矧。万古消愁杯中物,一日不忘万斗进。朝中早立弟子干,吾也戚戚先生难。期与博塞共欢娱,虚说烂柯生无端。(其一)
楼高云莽接天涯,宙合蓟门惊去鸦。小隐九衢容世变,大愚一味苦人遐。应怜少日绵绵意,来作凌寒淡淡花。何用操刀噬脐悔,酒温漫与斗霜华。(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