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征·
内容提要 南朝以至初唐宫体诗对《红楼梦》的诗词、情节与主题都有渗透及影响。《红楼梦》的诗词创作对宫体诗的意象、语言等皆有不同程度的借鉴;宫体诗的纪实性特点对《红楼梦》具体情节的设定当有启发意义;《红楼梦》“花落水流红”这一总主题、主旋律也在一定程度上攀援着宫体诗中“落花”意象所表现出来的深沉的生命意识。宫体诗对《红楼梦》的渗透及影响与清初诗坛逐渐对宫体诗的重视有着密切关系。从宫体诗到《红楼梦》,有前者对后者的影响,也有后者对前者的升华,无论是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还是在风格、内容等方面,《红楼梦》都要比宫体诗出色,这正是《红楼梦》的独特艺术魅力之所在。
关于《红楼梦》与宫体诗关系的讨论,已有陈文新《〈红楼梦〉与宫体诗》一文。该文认为,《红楼梦》与宫体诗尽管文体不同,地位大别,但二者都是描写女性题材。该文由此切入,讨论了三个方面的问题:一,《红楼梦》与宫体诗在女性写作对象上的一致性;二,女性题材引发的诸如色情的想象、对女性美的更多发现与体验以及对宇宙永恒而人生短暂的悲怆之感;三,《红楼梦》与中国文化的死亡意识。笔者受此文启发,认为宫体诗对《红楼梦》的渗透及影响还有言说的空间。本文从宫体诗对《红楼梦》诗词、情节、生命主题等方面的渗透以及清初诗坛宫体诗的高评对曹雪芹诗学观的影响、《红楼梦》对宫体诗的升华几个方面加以详述。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关于宫体诗对《红楼梦》诗词的渗透及影响,历来讨论较多的是初唐宫体诗诸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对《红楼梦》中《葬花词》《秋窗风雨夕》的影响,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代悲白头翁》与《春江花月夜》也还是继承了南朝宫体诗的相关诗意及诗句。因此,对《红楼梦》中《葬花词》与《秋窗风雨夕》等诗词的影响研究应该向前推至南朝宫体诗。下面试作展开论述。
南朝宫体诗中有较多以落花意象来比喻女子青春逝去的诗歌。如: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谢朓《同王主簿怨情》)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华发色照里闾。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帏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萧衍《东飞伯劳歌》)
少年年几方三六,含娇聚态倾人目。余香落蕊坐相催,可怜绝世谁为媒。(萧纲《东飞伯劳歌》二首,其二)
昨晚褰帘望,初逢双燕归。今朝见桃李,不啻数花飞。已愁春欲度,无复寄芳菲。(甄固《奉和世子春情》)
从上面所列南朝宫体诗中,我们不难读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之诗意,甚至有些词语、句子也较为相似,《代悲白头翁》对《葬花吟》又有直接的影响。因此,从南朝宫体诗到《代悲白头翁》再到《葬花吟》,无论从具体语句还是诗歌意象、意境皆有着紧密的联系。为了便于比较,列表如下:
由上表可以看出南朝宫体诗对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进而对曹雪芹《葬花吟》的影响较明显。从用落花意象象征女儿青春易逝这一艺术手法上来看,三者存在着相似性,都是以春天的桃李花比作豆蔻年华的少女,伤春之不常,叹美之易逝,皆有深刻的悲剧性。不同之处在于,南朝宫体诗中对少女青春易逝的伤悼可能含有宫体诗人失落的心理倾向,美人红颜已老,娇态难聚、脂粉不香,在他们眼中,美人已失去欣赏的价值,这或许是这些宫体诗人们最为感伤的地方。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与《红楼梦》中的《葬花吟》则表现了人生繁华易逝,美质无常的命运悲剧主题。特别是《葬花吟》,作者结合林黛玉的悲剧命运,将其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切肤感受以及由此引发的悲愤全部熔铸于诗中,凸显了黛玉的悲剧人生,同时也凸显了小说的悲剧主题。
同样地,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诗也受南朝宫体诗的影响,进而影响到《红楼梦》中黛玉的《秋窗风雨夕》。
梁元帝萧绎有《春日》一诗。诗云:
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禽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谁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昔春时。
该诗爽朗明畅,构思精巧,意趣深远。整首诗以一个“春”字一贯到底,句句有“春”,表面的“春节”(春季)“春日”“春风”“春芳”“春禽”“春意”“春光”描写下蕴涵着“春人”(怀春之人)无限的“春心”与“春愁”,以及春天结束之后“春人”之“春愁”无处申说的哀怨。本是写哀怨的男女之情,但却又不直写,着一“春”字,兼有怀人与惜春二意,颇显深远之意味。《春江花月夜》以“春”“江”“花”“月”“夜”五种事物反复渲染的艺术手法与萧纲《春日》诗极为相似。另外,笔者认为萧绎《春别应令四首》亦对《春江花月夜》有较大影响,兹录萧诗如下: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其一)
试看机上交龙锦,还瞻庭里合欢枝。映日通风影珠幔,飘花拂叶度金池。不闻离人当重合,惟恐合罢会成离。(其二)
门前杨柳乱如丝,直置佳人不自持。适言新作裂纨诗,谁悟今成织素辞。(其三)
日暮徙倚渭桥西,正见凉月与云齐。若使月光无近远,应照离人今夜啼。(其四)
萧绎诗中已具备“春”“江”“花”“月”“夜”五种意象。第一首写在月光如练、朝花如霰的美妙环境下,怀春少女于花朝月夜之际的相思之情。第二首以“交龙锦”“合欢枝”等意象以及对“映日通风影珠幔,飘花拂叶度金池”美景的描写,使诗人回想起与佳人厮守的美好时光,结句表达出希望与情人相逢而又担心相逢又成别离的无奈心情。第三首笔锋陡转,以杨柳乱丝喻万千思绪,直抒分别之痛。第四首前两句选取了“日暮”“桥”“凉月”“浮云”等意象,营造了一种孤独凄清的氛围。不直写己之思乡,转而借写家中妻子此刻因相思而啼哭来表达深刻的思乡之情,将游子的相思之苦表达得委婉曲折,真挚感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虽然将诗旨升华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哲理境地,融写景、抒情、说理于一体,但是在整体架构上应该借鉴了萧绎《春别应令四首》,皆有游子思归的质素在里面。在具体诗句描写方面,二诗也有较多相似之处,如“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若使月光无近远,应照离人今夜啼”与“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等句,无论从用词还是诗境方面皆较为相似。
《红楼梦》第45回林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作成《代别离》一首,交代其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命名为《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林黛玉犯嗽疾,卧病潇湘馆,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地黄昏,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此等景色更易引起其苦闷颓伤之情。诗歌反复渲染,蝉联复叠,诗题中的“秋”出现15次,“风”“雨”字各有5次,像极了萧绎《春日》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写法。萧诗中的“春”出现23次,张诗中的“江”出现12次,“月”字出现14次。从萧绎《春日》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再到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可以看出它们在语言形式方面的承续性。
宫体诗虽属抒情文学体式,但相当一部分宫体诗则具有纪实性。如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梦见美人》,萧纲《美人晨妆》《咏内人昼眠》、张正见与陈后主的《三妇艳》等诗,皆具有纪人或咏事的纪实性特点。宫体诗的这种对人物或事件的纪实性描写对《红楼梦》中的某些故事情节当有一定的渗透与影响。本文拟从三个具体影响展开论述。
南朝宫体诗中“三妇”形象及活动对《红楼梦》中尤氏三姐妹的形象设定及故事情节有较大影响,特别是对尤二姐与贾珍、贾琏、贾蓉的“聚麀之诮”情节影响更著。《红楼梦》中尤氏、尤二姐、尤三姐三姊妹形象的塑造盖借鉴了宫体诗中“三妇”的形象,特别是“三妇”中“最容冶”的“小妇”对尤三姐形象的塑造影响最大。
关于“三妇”形象的来源,汉乐府相和歌辞清调曲有《长安有狭斜行》一诗,该诗采用铺排渲染的笔法,描绘长安一家三子为官富贵的生活,展现了统治阶级的奢侈豪华的生活。后六句即吟“三妇”:“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如果说此处“三妇”中的大妇、中妇还有一些劳动描写的话(当然也是贵族阶级的纺织等活动),那么到齐梁时期,“三妇”形象则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转向了对三妇尤其是小妇体貌的细致刻画,并且有情欲放纵的倾向。萧纲等人皆有《长安有狭邪行》诗:
少妇多妖艳,花钿系石榴。夫君且安坐,欢娱方未周。(庾肩吾)
小妇多姿媚,红纱映削成。上客且安坐,胡床妾自擎。(徐访)
小妇窥镜形,弄此朝霞状。佳人少留步,为君绕梁唱。(王冏)
这种对“小妇”观赏性的精工刻画,使得其极具诱惑性。特别是最后两句中请丈人、夫君、上客、佳人等安坐、留步,为他们清唱、铺床,让他们欢娱,更具有放纵情欲的倾向。
《红楼梦》中尤氏姐妹也为三人,而且皆被人视为尤物。《红楼梦》第76回,尤氏自言已快40岁。故清人涂瀛曰:“尤氏见于书,已在徐娘半老之会,然风情固不薄也。”二知道人云:“尤氏者,以其人为尤物也。”此种评价皆着眼于风情而视其为尤物。曹雪芹本人也以“艳”称之,第63回贾敬服药而死,尤氏理丧,该回回目即为“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尤二姐更可以称为尤物,其生的是“花为肚肠,雪作肌肤”,嫁给贾琏之前与贾珍有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又与贾珍子贾蓉肆无忌惮地调笑,是正人君子所不屑之荡妇。尤三姐更是模样儿风流标致,又偏爱打扮的出色,能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别说是贾珍、贾琏,便是一般老到人,铁石心肠,也要动心的,连贾宝玉都说二人“真真一对尤物”。
汉乐府《长安有狭邪行》后半多描写三妇形象,后来竟独立成为一乐府题目《三妇艳》。整个南朝,从宋南平王刘铄到陈后主陈叔宝盖有十余人皆作有《三妇艳诗》,陈代张正见有《三妇艳诗》,其中写“小妇独无事,歌罢咏新诗。上客何须起,为待绝缨时”。陈后主作有《三妇艳词》十一首,每一首都有对小妇的形象描写,如:
小妇初妆点,回眉对月钩。可怜还自觉,人看反更羞。(其一)
小妇独娇笑,新来华烛前。新来诚可惑,为许得新怜。(其七)
小妇正横陈,含娇情未吐。所愁晓露促,不恨灯销炷。(其十一)
张正见诗中“绝缨”典与陈后主诗中“灯销炷”典皆用战国时期楚庄王“灭烛绝缨”的故事。此典在南朝宫体诗中比较多见,又如谢朓《夜听妓二首》(其二):“上客光满座,佳丽直千金。挂钗报缨绝,堕珥答琴心。”皆寓有男女放纵情欲之意。宫体诗中的这种纪实性的描写对《红楼梦》中描写珍、琏与尤二姐、尤三姐聚会的场面有较大影响。《红楼梦》第65回写贾琏新纳尤二姐后,在尤二姐住处又与贾珍一起调戏尤三姐。尤三姐看了这样,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这个“嫖了男人”的奇女子,面对贾珍、贾琏兄弟的无耻行为,竟能有如此魄力,拿这兄弟二人嘲笑取乐,让他们无法接招。
《红楼梦》中史湘云“裀药醉眠”是曹雪芹着力刻画的情节。有学者认为这一情节受李商隐《花下醉》一诗的影响。李诗云:“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如果将此诗与梁简文帝萧纲《咏内人昼眠》与《晚景出行》二诗相比,李诗显然没有萧诗对湘云“裀药醉眠”情节的影响大。《咏内人昼眠》描写内人“眠鬟压落花”与《晚景出行》描写美人“轻花鬓边堕”的场景,对湘云醉眠芍药裀这一情节当有直接影响。兹将萧纲二诗录之如下: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咏内人昼眠》)
细树含残影,春闺散晚香。轻花鬓边堕,微汗粉中光。(《晚景出行》)
除此之外,南朝其他宫体诗中还有不少有关落花与女子共生的意象。如:
花舞衣裳薄,蛾飞爱绿潭。(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六首》其一)
春风荡罗帐,余花落镜奁。(萧子云《春思》)
莺啼歌扇后,花落舞衫前。(阴铿《侯司空宅咏妓》)
燕子戏还檐,花飞落枕前。(何逊《为人妾思》)
这些诗中皆描写了落花相伴美人的场景,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红楼梦》中最能表现湘云性格风貌的传统画题“裀药醉眠”的画面:
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齐梁宫体诗人描摹女性生活,多剪裁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或一个镜头,将之用纤巧精细的笔法描绘出来。萧纲有一首《咏美人观画》,诗云:“殿上图神女,宫里出佳人。可怜俱是画,谁能辨伪真。分明净眉眼,一种细腰身。所可持为异,长有好精神。”宫中佳人静观神女图,而诗人静观佳人,在诗人看来,佳人也成了画中人,画中神女与宫中佳人皆极可爱。因此出现“可怜俱是画,谁能辨伪真”的境界,这种境界在《红楼梦》中也曾出现过。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薛宝琴采红梅的形象就被人比作贾母屋里挂的仇英的《艳雪图》:
(贾母等人)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薛宝琴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笔较多的一个女性形象,宝琴之美,作者借宝玉、探春之口认为绝色之宝钗也不如她,贾母对她也另眼相看,王夫人直接认作干女儿,林黛玉以妹妹相称。曹雪芹将宝琴置于白雪红梅之间,这本身就是一副绝美的图画,无怪乎众人说这情景像老太太屋里挂的《艳雪图》。这一情节实际上可以看做是对萧纲“可怜俱是画,谁能辨伪真”诗句的具体描摹与叙写,更增添了小说的诗意性。
从以上所举宫体诗对《红楼梦》情节渗透的例子来看,《红楼梦》的故事展开应该有宫体诗影响的因素,宫体诗对人物或事件的纪实性描写与小说叙事有一定的关联性。
黛玉葬花是《红楼梦》生命意识的一次集中体现,这是人们皆熟知的,但曹雪芹在描写黛玉葬花之前,却写了宝玉葬花,只不过宝玉是将花葬在水里。第23回写道: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如果说“落花”在南朝宫体诗人们眼里还只是与美人相伴、用来映衬美人的一种意象的话,那么到了刘希夷、张若虚,再到曹雪芹,它已变成青春易逝的象征了,表现了宝、黛等人强烈的生命意识,也突出了《红楼梦》的生命主题。
冯班从初唐诗风对齐梁诗风的承续之角度,打破前人固定的以朝代来划分诗史的局限,将齐梁诗视为初始之音。他认为,齐梁诗歌如果能去其倾仄之失,加以淳厚,则亦会变为盛世之作。这样就给予齐梁诗歌以前所未有之地位。
冯班稍后的王夫之在对待齐梁诗的问题上保持了与其较为一致的看法。冯班将齐梁诗歌视为初始之音,王夫之也在近体诗的体裁范围内视齐梁诗歌为近体诗之元声。他说:
清初诗坛对齐梁诗歌的重视与高评,提高了宫体诗的诗史地位。曹雪芹《红楼梦》“文备众体”,他对清初诗坛的这一倾向当相当熟悉,《红楼梦》受宫体诗的渗透及影响也就理所当然。
《红楼梦》以诗法写小说,对女性的观照以及对情爱场景的描写大都采用诗化、象征化的叙事方式,避免了如《金瓶梅》等小说的世俗化叙事手法。宫体诗中虽然也有一些露骨的色情描写,但大部分宫体诗对女性的观照都是诗化的,表现出了一定的美感。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宫体诗是较为一致的。
《红楼梦》作为“文备众体”的中国最优秀的古典小说,在对女性的描写方面对宫体诗有所借鉴,但与宫体诗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第一,宫体诗最突出的部分是对宫中女性的描写,我们从中基本看不到有意义的现实生活,也看不到诗人个性的表现。而《红楼梦》则不同,小说通过赋诗、填词、制曲、行令等多种情节描绘,展现了其时时代文化精神生活。比如,大观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结社繁盛的社会状况。《红楼梦》中的诗词多能反映小说人物的个性特征,如第37回咏白海棠诗,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薛宝钗的含蓄浑厚、史湘云的洒脱清新等都符合其人物个性。第二,在风格上,宫体诗一味追求秾丽,凸显其浮艳、卑弱等先天不足之症。《红楼梦》中的诗词则具有多样性风格。曹雪芹作为一位文体众备的大家,较好地继承并发扬了中国古典诗学中优秀成分。因此,《红楼梦》表现出高度的诗学品性、多样性的诗歌风格。第三,在内容上,宫体诗对女性的描写多着眼于妇女之容貌、体态,在对这些进行细致描写过程中,多带有挑逗的意味,给人一种朦胧的甚至是直接的性暗示。因此,宫体诗中的女性多为欣赏甚至是行乐的对象,而不是爱情的对象。《红楼梦》中的女性,特别是大观园中的那些水做的女儿们则多是爱情的对象。
从以上宫体诗与《红楼梦》的区别可以看出,虽然《红楼梦》中有宫体诗的痕迹,但从宫体诗到《红楼梦》,无论是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还是在风格、内容等方面,《红楼梦》都要比宫体诗高出许多。《红楼梦》更进一步地洗净了齐梁宫体诗对女性的色情观照而更显出纯净之诗意,这正是《红楼梦》的独特艺术魅力之所在,也是《红楼梦》受宫体诗影响之后对后者的升华。
注释:
② [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61页。本文所引南朝宫体诗皆出自此书,不再注。
③ [清]曹雪芹《红楼梦》,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74-675页。本文所引《红楼梦》诗文皆出自此书,不再注。
④ 胡大雷《宫体诗研究》,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2页。
⑤⑥ 一粟编《红楼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34、95页。
⑦⑧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73、2502页。
⑨ 事见刘向《说苑》卷六《复恩》。[汉]刘向著,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5-126页。
⑩ [唐]李商隐著,叶葱奇疏注《李商隐诗集疏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