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峰
结构主义力图将文学语言结构化、科学化,试图找出潜藏于文学艺术中的抽象规则系统,使文学从历史、社会学、心理学领域等中分离出来。因此,文本被当作一个自足的语言封闭体,在能指与所指的符号系统中塑造自己的“文学性”。然而,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在20世纪60年代末提出的互文性却打破结构主义所指涉的文本的自主、自足性,加入解构主义阵营。互文理论强调文本的交际性、流动性和不确定性,使文本的开放成为可能。
在《受限制的文本》一文中,克里斯蒂娃阐释了文本与文本互文性的概念:“文本是借助于直接传达信息的交际话语与各种前时或共时的言语发生关系,继而重新分配语言顺序的跨语言工具……而文本是许多文本的排列,具有互文性,在一部既定文本的空间里,源于其他文本的几种言语彼此交织与中和。”[1]在此定义中,克里斯蒂娃强调了两层关系:一是语言与文本的关系,文本是语言次序再分配的产物,是在场的现时语言与缺场的前时或共时言语之间的重新对话;二是文本间的关系,任何文本都无法脱离其他文本独立地存在,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亚文本或互文本,即,任何文本都是在解构另一文本的基础之上,又对其再次吸收与改编,形成新的文本结构。正是在解构-建构中,词语与词语间的重新对话、文本与文本间的互相对话才使得文学文本形成一个无限开放式的意义空间。而克里斯蒂娃本人亦是在解构-建构的过程即解构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借鉴索绪尔的语言观才得以构建自己的互文思想。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俄国形式主义学者巴赫金提出了“复调”、对话原则和狂欢化等概念。在他看来,人物与人物、人物与作者是互为主体间关系而非主客对立关系,主体间的意识以语言为中介建立多声部的对话关系,并且相互依存;而狂欢化消解一切封闭、稳定的权威与主体,使得主客体、主体与他者能够建立一种开放性的对话结构。克里斯蒂娃正是在解构巴赫金的复调与狂欢化理论的基础之上,进而建构自己的互文性思想,对文本理论和互文本的生成等问题作了进一步的探讨。
克里斯蒂娃认为,文本空间蕴含三个对话话语维度:写作主体、接受者和外部文本。以写作主体-接受者构成的横轴与文本-语境构成的纵轴的交汇共同定位话语位置。写作主体以词语的形式有针对性地在自己的文本中书写,接受者以话语的形式参与写作主体的文本建构,而每一个文本又与其他文本(外部文本)互为语境参照。因此,写作主体、接受者和外部文本这三者构建了一个混杂的复调集团,彼此形成狂欢化的对话体系。
另外,克里斯蒂娃提到,写作主体-接受者构成的横轴与文本-语境构成的纵轴思想又是受索绪尔关于横向组合关系与纵向联想关系思想的影响。她指出,我们可以在以下几个语言层面发掘语言内在的对话性:一是组合对子如语言/言语,二是语言系统或是言语系统,三是具有组合化(延伸、在场、换喻)与体系化(联想、缺场、暗喻)的双重语言特征。双重语言特征是小说文本体现出混杂空间的基础。这一语言混杂特征从另一侧面又是对巴赫金的语言对话性的本质这一理论的互文。
虽然克里斯蒂娃试图借助于互文索绪尔与巴赫金的理论形成自己的互文理论,但她与索绪尔和巴赫金的理论思想还是有一定差异的。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观中的能指/所指、历时/共时的符号系统形成自足语言体系,而克里斯蒂娃只是借助于他的语言符号横向组合关系与纵向联想关系(聚合关系)理念构筑自己的文本解构体系,打破这种语言与文本的自足体系。真正为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论提供基点的是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但巴赫金的理论是以历史中的主体(人)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下为着力点,继而关注文本的对话性,而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则是试图回避历史维度,更多集中于语言与纯文本层面,难怪有评论家人指出“她对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进行了错误的表述,尤其是将作者蒸发成纯粹的语言和文本过程”[2]。
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思想的提出历经了解构-建构的过程,即先是解构索绪尔的语言观、巴赫金的对话思想,从而建构自己的语言及文本互文思想。这一解构-建构的思想过程中有重复也有差异,重复是差异性的重复,差异是基于重复之上的修正。因而,重复或差异都可以成为有效的反抗,借用这种重复中有差异的反抗才可以形成自己的视角。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论也随着文学艺术的不断发展而被互文,呈现出更多夹杂重复与差异的反抗意义。毫无疑问,这种互文性思想自身蕴含的重复与差异对整个文学艺术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亦把这种重复与差异的反抗意识扩散在各个领域。
1970年,巴特在S/Z一书中指出:一个文本可以渐渐与其他任何系统关联起来,这种文本间关系无任何法则可循,“惟有无限重复而已”[3]。巴特所言的无限重复的文本间关系,即文本与文本之间夹杂重复与差异的对话与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思想是一致的。但比较文本,巴特提出“作者之死”,更加注重的是读者的意指实践,读者主动参与并试图重新建构文本生产。巴特在推进文本互文性方面加入了读者和批评家的要素,这样就前景化了克里斯蒂娃所言的文本空间的三个对话话语维度(写作主体、接受者和外部文本)中的接受者,而试图去除写作主体,弱化外部文本。但无规则的文本间关系以及过分强调接受者的主观阐释会造成互文性概念的无限泛化的可能。巴特的互文思想亦是经历了同样的解构-建构的过程,解构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思想继而重新建构自己的互文思想,重复(强调文本间对话)与差异(不同前景化对象)的解构-建构方式,体现出以巴特为代表的后互文思想对以巴赫金与克里斯蒂娃为代表的前互文思想的反抗意识。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法国另一学者热奈特在克里斯蒂娃互文理念的基础之上提出了“跨文本性”这一术语。热奈特的“跨文本性”是指涉一文本与其他文本发生或隐或显关系的一切方面。这一概念也是在强调文本间的互文关系,但热奈特又对这一文本间互文关系作了细化,分为五种文本类型:互文性、副文性、元文性、超文本和原文本[4]。不得不承认,热奈特的“跨文本性”是将克里斯蒂娃、巴特的广义互文概念缩小为狭义互文概念,构建了一个相对稳固、细化的跨文本关系理论。作为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代表人物,热奈特试图将跨文本关系封闭在一个假定的结构框架体系内,使得文本间的互文修辞美学更加清晰明确,但忽略了写作主体、读者以及历史、文化等话语因素。
从巴赫金、克里斯蒂娃到巴特再到热奈特,从词语间的重新对话、文本间的对话到文本与外部文本因素的对话这一动态过程无一不历经了解构-建构的历程,每一个新的词语或文本的建构必须是先解构源词语或源文本,而源词语或源文本又是无最终源头可寻的客观存在,这就好比无意识存在的不可见性,最终形成的可见性只是一连串的词语以及文本符号的能指链,文本的终极所指始终具有不可见性。每一种新互文概念的提出都是在与前互文概念有重复与差异基础之上的被互文,是蕴含反抗意识的继承与批判,最终形成互文—被互文—重新被互文的动态而又开放的反抗过程,这从另一视角揭示出反抗不仅仅是单纯性质的违抗,反抗也会是一种置换的重复、一种变通式的修正。
互文思想自身及其蕴含的动态反抗意识为后殖民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思路。部分后殖民文学以重写、逆写、改写西方文学经典,利用(基于重复)和改造(凸显差异)西方经典中的一些要素,创造性地使个人记忆、民族记忆与殖民历史有机融合起来,既丰富了经典文本在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学内涵,又成为消解西方中心主义和争取民族话语权力的重要方式。
汉 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