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周遭的小事引发焦虑继而思考人生大约是女文科生的常态,我当属其中、不可免俗。想来我最近的一次焦虑应该源于一场中式婚礼,其中的仪式音乐让我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系列与专业相关的思考中……
这场由婚庆公司设计的婚礼仪式流程与我们参加过的其他婚礼别无二致,当仪式进行到新人入场环节,司仪伴着音乐,手执卷轴,迈着方步朝舞台中心走去,气氛看起来庄重平和,似乎也没什么毛病。但让我陷入思考的事儿也就在这个时候产生,原因是此刻正在播放的音乐竟然是《秦王破阵乐》!那很多人可能就会问了,这曲子听着激越庄重,挺好听、挺中国风的呀,用在中式婚礼中挺好的嘛,有什么不妥呢?你又有什么好思考的呢?让我先来说说这曲子吧。
听名字——《秦王破阵乐》,掷地有声!一看就是一首表现男子气概的作品,再谈其内容,《旧唐书·音乐志》《太平广记》对此曲的来历均有记载,说的是唐武德三年,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率军击败叛军刘武周的事件。从唐代历史的角度看,这次战争的胜利对于刚刚建立仅两年多的唐王朝起到了稳固政权的重要作用。为使李世民的这份功绩能够发扬四海,宫廷乐师以隋代军歌为蓝本,创编了这首乐舞作品。《旧唐书·音乐志》记载“自‘破阵舞以下,皆擂打鼓,杂以龟兹音乐,最为娴雅”。可以说明唐代宫廷中的九部乐、十部乐及者坐、立部伎中都有这个作品存在,其传播也远至印度、日本等国。今天,我们听到的民族管弦乐、笙协奏等诸多版本的《秦王破阵乐》的主题旋律是由历史音乐学家、古谱学家何昌林先生根据存于日本的唐代乐工石大娘的《五弦琵琶谱》中的二十六曲《秦王破阵乐》曲谱译解而成。唐代琵琶曲的记谱法多采用“燕乐半字谱”,用琵琶演奏手法进行记谱,在这种读谱法已然失传的条件下译解出该曲,其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我们今天还能听到这样精妙的盛唐乐音,不禁对创编、记谱、译解该曲的历代音乐家心生崇敬。
说回这场婚礼,我想,婚庆公司之所以用《秦王破阵乐》作为新人入场的仪式音乐,很大一部分原因大概是他们其实不懂音乐,只是听着曲子有气势、民族风,凭着主观听觉就选了,仅就音乐旋律表现出的情绪而言,似乎也说得通。因为贞观元年,唐太宗本人也是以这首庄重乐曲作为宴请群臣时的仪式音乐以突显皇家威仪和个人战功的。但从音乐所表现的内容看,就与现下场合极不相符了。这就要谈谈仪式与音乐内容的关系。
仪式与音乐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原始先民的劳动生活、巫术祷告活动都或多或少包含了特定的音乐元素。自周代始,礼乐制度下使用的“六代乐舞”,就要求天子在祭祀天神时使用《云门》、祭祀地神时使用《咸池》,虽然刻板,但祭祀对象与音乐内容的严格对应使仪式音乐成为王室祭祀征战中的重要部分。日后逐渐产生的宗教仪式音乐、民俗仪式音乐及当代特定仪式中使用的《解放军进行曲》《迎宾曲》等都说明仪式音乐是我国音乐文化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具体场合使用正确的仪式音乐也表现了对该仪式的重视和对其仪式音乐的了解。不论这场婚礼仪式中的音乐是谁选择的,大约只有两个原因造成音乐方面的失误,一是选择音乐的人根本不了解《秦王破阵乐》,仅为了完成工作,拷贝了现成的音乐罢了;二是即使他们了解《秦王破阵乐》的音乐内容,大概也坚信在座宾客没人知道,于是就堂而皇之地沿用到每一场婚礼中。而类似的失误并不是个例,甚至还有把《阳关曲》用到婚礼仪式中的,这本是一首充满了离愁别绪乐曲,用在婚礼中,显得极富违和感,不知在座了解这首乐曲的人听了,会做何感想。因此,表面上看,仪式音乐即便使用不当,也无伤大雅,和念别字一样稀松平常。但通常情况下,从小学开始养成的语文学习习惯,让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能够较为正确的用词、读音,而音乐学习的随意甚至缺失,让很大一部分人对音乐的理解还停留在其特定的功能性上,至于对旋律特征、音乐内容的理解就无从谈起了。
说到这里,我就可以解释自己为何焦虑了:用乐场合和用乐习惯如此随性,足见我们音乐的传播还远远不够,国人的音乐素质还很低下。单而就民族音乐而言,即使目前全国有数以千万计的家长让孩子学习民族乐器,但当中依然有很多人分不清古筝和古琴的区别;即使每年全国有数万场次的音乐会,但很多人知道的中国音乐依然只限于二胡的《二泉映月》、竹笛的《扬鞭催马运粮忙》。诸如这类问题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而纵观包含中国音乐元素的影视剧,即使不断有网友吐槽古装影视剧中演员的器乐演奏姿势漏洞百出,可事实是,哪怕是评分很高的作品,也免不了出现乐器摆放左右颠倒的低级错误或背景音乐和实际乐器音色张冠李戴的现象,对于一部分人来讲,古装影视剧可能是他们间接认识中国音乐的唯一渠道,这个输出平台的失误就很有可能造成对一部分人对民族音乐的错误认知。西方音乐的传播较之中国音乐在早期的规范性和传播方式上虽然更科学,但比之发达国家的普及与传播,依然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对于我们这个拥有十四亿人口的大国而言,现阶段音乐的普及和传播还是远远不够的,虽然有很多音乐学者致力于面向大众的音乐欣赏课程,并在各大剧场、图书馆及网络平台上进行积极推广,但目前的影响力还只局限于一线城市及二三线城市的小众人群中,其他地区的传播与推广仍然任重而道远。对普通民众普及科学的音乐知识与专业音乐向艰深发展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明显;日益增长的乐器学习人数和全民音乐审美素养的提高之间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不要说什么音乐只是小众人的“阳春白雪”,就一个民族而言,对其音乐有一定科学的认知和学习,应该是这个民族具备的基本素养,也是这个民族能够保持进步的必要條件。我们这个社会,文盲早已降到了百分之二的程度,但“乐盲”可能依然占到人口的半数以上,作为音乐从业者,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尽己所能对所学音乐进行系统规范的传播。为此,我不妨定下一个小目标——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助更多的人摆脱“乐盲”,在我们这代人中实现大多数人能够具备基本的音乐素养和审美的能力,也期待通过自己的努力,未来十年后,能在大部分特定场合听到像样儿的仪式音乐……
作者简介:赵婧(1987.5-),职称为讲师,硕士研究生,青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研究方向为古筝演奏、中国音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