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万程
无论中外,民营巨擘的接班传承,往往被人津津乐道。继承人多为两种。一种是创始人的后代,诸如福耀集团曹德旺的长子曹晖。另一种是职业经理人,美的集团的方洪波就是成功范例。
但互联网巨头阿里巴巴选择了第三条路。在集团成立的第20周年,55岁的马云卸任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把权杖交给了现任CEO张勇。
作为世界级的企业家,退休的马云仍将是阿里的一股重要力量,他是阿里巴巴合伙人制度的终身成员。这个人数36名的合伙人团体,对公司的董事会和领导层都有着巨大影响力。
1999年只有18人的“住宅办公型”网络技术公司,到了2019财年,零售平台的交易总额已超过了全球第19大经济体的体量。阿里巴巴飞速发展的20年,也是中国不断对外开放的成果与缩影。
对世界喊出“芝麻开门”,目标“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想活到102岁的阿里巴巴,通过发掘培养内部领导团队来交接权力的范例,或许能够给未来企业的交接之际提供更多选择。
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后,民企从草创到上市,逐渐进入“创始人老去,后继乏人”的接班难题。
这个问题在巨擘身上尤其明显。从无到有,从有到强,甚至最终成为领域霸主级别的企业,其成功与创始人关系紧密。他们不但是公司的领袖,管理哲学和个人魅力也在社会上收获了一批拥趸。这一点,你从各个机场的书店都摆满了马云的书、播放着马云的演讲就能管窥一二。
和乔布斯一样,马云这样的企业创始人属于魅力非凡的类型,任何继任者和这样的创始人比较起来,都会有巨大的观感上的落差,也都会给人带来疑问:阿里巴巴还会是原来的阿里巴巴吗?
和乔布斯一样,马云这样的企业创始人属于魅力非凡的类型,任何继任者和这样的创始人比较起来,都会有巨大的观感上的落差,也都会给人带来疑问:阿里巴巴还会是原来的阿里巴巴吗?
一般来说,企业灵魂人物的缺失,不止内部员工信心会减弱,更会引起外部投资者的质疑。同样的问题在马云2006年第一次“退休”的时候,已经被大范围、深层次地讨论过一轮了。正面的、反面的,都有深度分析。
但随着马云“退休”次数的增多,直到今年完全卸任集团主席,他的退休之路走了13年。如此漫长的接棒流程,在今天你很難再听到外界的担忧之声,仿佛马云走了很久,但一直都在。
创始人在企业壮大的过程中逐渐丧失管治权的新闻并不罕见。由于融资过快过多,股权被严重稀释,同一时期又恰逢业绩问题之时,往往是创始人的危机关头。苹果之父乔布斯,也曾因为公司业绩的停滞,在1985年被赶出苹果,直到12年之后才得以重返。
中原地产董事局主席施永青认为,马云也曾一度落入和乔布斯一样的境地。由于初创时期借力私募基金,阿里巴巴的股东成员形成了三种势力:雅虎、软银、马云和他的团队。
《日经周刊》在2017年专题剖析这段往事时候,指出虽然当时软银的孙正义并不干涉阿里巴巴的运营,但一度持有四成股权的雅虎则对阿里巴巴虎视眈眈。当时外界对雅虎要吸收阿里巴巴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毕竟相较之下,马云和管理层的总股权只有30%左右。
而最终让马云化险为夷的,正是这套合伙人制度。
兴业证券的首席分析师王家远告诉《南风窗》记者,一般意义上的合伙人,指的是共同拥有公司并分享利润的企业成员。但阿里巴巴的合伙人,还有更加特别的要求—需在阿里巴巴工作5年以上,拥有一定股份,具备领导能力的同时认同公司文化,愿为公司传承竭尽全力。
这套合伙人制度之下,还有更细微的永久合伙人、荣誉合伙人以及普通合伙人的区分。马云和蔡崇信为永久合伙人,其他合伙人多为“首席XX官”级别的高管。合伙人的甄选门槛严格,除了能力与公司贡献之外,尤为看重价值观的认同。
蔡崇信对此曾有过一番解释,他说,“不少优秀的公司在创始人离开后迅速衰落,但也有不少成功的创始人犯下致命的错误。阿里的机制说来简单,我们认为一群志同道合的合伙人,比一两个创始人更有可能把优秀的文化持久地传承发扬。”
作为唯二的永久合伙人,蔡崇信身份特殊。据说以他当年在德国的年薪,可以买下五个阿里巴巴。而他放弃德国工作,加入阿里时每个月只拿500元。为何他能和马云同等地位,就因为他认同阿里的理念,跟马云一起去找钱。正是他拉来了阿里的第一笔融资,促成了孙正义的投资。
企业能否传承创始人的初心,看的就是下一代是否能够继承创始人的价值观与愿景。大权在手,每天都是选择题,选择哪些做、哪些不做,不同的选择将引领公司走上不同的轨道。
看得出,合伙人制度的设计之初,在公司传承方面已做了深度考量。
随着合伙人制度的确立,加之高价收购半数以上的雅虎手中控股,马云和管理层总算平息了“公司谁做主”的风波。
阿里巴巴的合伙人制度是超过持股比例的超级控制权,合伙人提名的董事占董事会人数一半以上。如果要修改这个提名权和公司章程中的相关条款,必须获得出席股东大会的股东所持表决票数95%以上同意方可通过。而合伙人必须在阿里服务满5年,必须持有公司股份(且有限售要求),由在任合伙人向合伙人委员会提名推荐并由合伙人委员会审核同意其参加选举,在一人一票基础上,超过75%的合伙人投票同意其加入,合伙人的选举和罢免无需经过股东大会审议或通过。资格还有弹性标准,包括对公司发展有积极贡献,高度认同公司文化,愿意为公司使命、愿景和价值观竭尽全力。
此外,根据阿里巴巴内部的退休制度规定,自身年龄以及在阿里巴巴集团工作的年限相加总和等于或超过60年,可申请退休并继续担任阿里巴巴荣誉合伙人。可以说,马云之后的任何一个继任者的退休也有了明确的制度安排。
阿里巴巴的合伙人制度是超过持股比例的超级控制权,合伙人提名的董事占董事会人数一半以上。
这种制度,即参考了投行和咨询公司普遍采用的Partnership,又兼具古罗马元老院“精英统治”的色彩。由此,员工得以明确内部最高升迁路径,外人也得以窥见“阿里帝国”的权力金字塔全貌。金字塔的中坚力量由集团内部最优秀、最懂马云初心的人担任。
阿里的中供铁军出身,现投身物联网创业圈的陈姓高管证实了这一说法。他告诉《南风窗》记者,从进入公司之初到离开公司之时,“六脉神剑”(客户第一、团队合作、拥抱合作、诚信、激情、敬业)就没有一天不出现。不但高管挂在嘴上,这也会纳入员工的价值观考核。
如此重视价值观的企业,在社会上难免有着“洗脑员工”的风评,加上马云随处可见的“传业授道解惑”的布道者形象,使得舆论场对阿里巴巴的这套做法有着一定争议。
对此,深耕互联网圈多年的创业者李自然有着不同看法。他拿遇到的阿里出身创业者举例,有别于对原公司感到不满出来创业的人,阿里出身的创业者多是对老东家赞不绝口,多数离开也高度认同阿里的组织架构与管理方式,这在中国企业界是罕见的。
不过,阿里的合伙人制度也并非一帆风顺,在香港上市的时候就遇到过严重挫折。
IPO(首次公开募股)一词的火热,和中国互联网企业,尤其是2014年的阿里上市渊源颇深。
21世纪初方“入世”的中国,第一次与世界接轨就赶上了“2000年互联网泡沫”。那时候,互联网公司不断成立,股票中只要有“E”或者“COM”就会翻倍,投资者参与互联网事业的热情高涨。新浪和网易是上市较早的两家中国互联网巨头,两者都于2000年在纳斯达克上市。
但泡沫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一年,泡沫就破灭了。
新浪股价从高点60美元跌落至1美元,网易从4美元跌至13美分。宽松的货币政策、资本的冒进以及过于自信的投机市场,导致了互联网企业的一波沉寂。
相比之下,阿里的上市要稳扎稳打得多。直到2013年,估值超过1250亿美元的体量之后,阿里才开始谋求上市,而且首选还是环境更为熟悉的香港。
但港交所的规矩与阿里的合伙人制度产生了不可协调的矛盾。为了保护中小投资者利益,港交所坚持的是“股同权”“一股一票”,而阿里却是同股不同权的合伙人制度。双方经过长时间拉锯之后,最终上市计划由于阿里的坚持不改变而流产。
阿里的制度是否公平,是否损害了中小投资的权益曾引起过广泛讨论。施永青认为,从世界层面来看,公司的管理层拥有特权并非罕见。小股东也并非愿意看好的公司,拿到投资之后“变了味道”。所谓公平与否,最终还是看是否可持续发展来定。
制度风波最终以阿里巴巴赴美上市而落幕,纽交所也因此收获了史上最大的IPO。四年之后,港交所开放“同股同权”的股权设置被看作是对这一事件的反省。
经过20年的快速发展,如今的阿里巴巴已经组建了庞大的商业生态圈,业务可以大致分为核心商业、支付和金融、云计算、物流、大文娱等五大板块。
阿里的20年,马云的20年,被认为是见证了改革开放后,中國最为成功的20年进程,马云也被看作是被时代造就的英雄企业家,被无数人跟随和敬仰。
当过教师的马云,身上杂糅着书卷气与江湖味儿,一面是马老师,一面是“风清扬”。或许最初看来有些矛盾,但当你重新审视孵化出淘宝、支付宝、天猫、菜鸟网络、盒马鲜生、阿里云等家族成员,再加上优酷土豆、虾米音乐、饿了么、口碑等业务单元的阿里集团,在互联网江湖,“宗师”的确是马云的最佳注脚。
马云在阿里巴巴的持股比例很低,十万人的公司在股权分配上又极为广泛,但因为合伙人制度可以让员工受益的同时,控制权仍然掌握在马云和公司价值观认同者的手里。
阿里的成功本质上是中国电子商务的成功,而这又建立于中国制造大国的主体身上。从这一点来看,伴随着国运昌盛的20年,淘宝的成功似乎天经地义。
然而这种通过幸存者反推成功原因的逻辑,忽视了同时代的竞争者们,这里既包括国外的电商大鳄,也包括国内想要与阿里分杯羹的创业者们。尤其是,发展更早的海外电商,阿里最终能够把他们斩于马下,个中艰辛在邓肯·克拉克的《阿里巴巴:马云的商业帝国》中多有描述。
今天的世界上存在着不同的声音,认为淘宝的成功和不少中国互联网企业一样,是因为外国竞争者入局受限,使得他们可以做“独市生意”。
但实际上,回顾阿里主要竞争对手ebay和亚马逊,都曾一度占据优势,并未受到打压。最终淘宝能够脱颖而出,靠的是不落后的产品体验与绝佳的支付手段。而诸如主营搜索引擎那种真正收获环境红利的公司,或许是缺乏了同类竞品,反而放松了产品研发,最终走了下坡路。
一代宗师的谢幕令人惆怅,但正如马云在告别演讲中所说,这不是马云的退休,这是阿里巴巴制度传承的开始。检验阿里巴巴传承制度的生命力,恰恰就是从马云卸任这一刻开始。
马云在阿里巴巴的持股比例很低,十万人的公司在股权分配上又极为广泛,但因为合伙人制度可以让员工受益的同时,控制权仍然掌握在马云和公司价值观认同者的手里。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高明的棋招。
创业容易守业难,近代中国以来的国家动荡,更使得中国的百年老店屈指可数。新中国成立后的70年,国力蒸蒸日上,民营企业家们开始思考如何长久持续地经营出百年老店。阿里巴巴的第三条路,将给更多的企业带来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