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葆元的艺术世界

2019-10-08 06:53杨晓炎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素描油画艺术

杨晓炎

夏葆元

上海人,1944年出生,1965年毕业于上海美专本科油画系,后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任艺术指导。1981年任上海交通大学美术研究室画部主任,1985年开始任上海油画雕塑创作组负责人,1988年移居美国,长期从事西洋画、中国水墨画的研究创作。作品曾展出于国内及日本、美国、意大利等国家,并获多种创作及出版奖项。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夏葆元绘画作品选》等。

夏日炎炎的某天,夏葆元兄送我四本签名绘本(两本油画册,两本水墨连环图),称我为“艺评家贤弟”。实在汗颜,不敢担。所谓的“艺评家”,只是偶尔“技痒”给画友捧捧场论论画,大概画家中擅长文字的不多,我就算“脱颖而出”了。

葆元兄是以油画著称。“文革”期间,我曾在《连环画报》上看到过一些他的作品,大多是黑白水墨画,像照片一样逼真,叹为观止。这两本连环画,就是他那个年代黑白水墨风格绘成的连环画《徐悲鸿往事录》和《鲁迅的青少年时代》。当我翻阅这两本绘本时,我与葆元兄的往事历历在目……

其实我是不敢称夏葆元为兄的,因为他还是我在“交大”学画时的老师,许多油画者为请到夏老师题字、写序引为自豪,可见葆元师在油画界中的地位。只是后来接触日多,难免称兄道弟,渐渐“目无尊长”,我就化师为兄了,失敬失敬。

在我的记忆中,与葆元兄零距离接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去美国留学护照被“卡”,我得便一助。终于解套成行之前,我去他寓所拜访,他在楼上小间里聆听世界古典名曲,临走送我一本他签名的油画册。窗外下起淅沥小雨,两只小鸟“鸣翠柳”,他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他给我的印象是:老派、郁闷、性格内向,很少主动与人联系。就此以后我们失去了联络,断断续续传来他海外的点滴传闻。不过后来有几次,我在飞驰的车上,见到他在上海淮海路上匆忙行走的身影,仿如电影《日瓦戈医生》接近尾声的镜头……

我敬佩徐悲鸿和吴冠中,这两位大师都有留洋的经历,不过晚年吴冠中比徐悲鸿幸福长寿。我看着葆元兄用心画的一幅幅反映徐悲鸿的往事,仿佛就是他自己留洋的心路历程。为追求艺术,葆元兄放弃国内功成名就的地位(当时他是交大美术研究室画部主任、油雕塑创作组负责人),漂洋过海,这其中的甜酸苦辣,唯有自知。

二十多年之后,我在上海艺博会与葆元兄重逢,感慨万千!虽然葆元兄已是海归著名画家,复旦视觉学院教授,但比起他的同辈晚辈们,他们有的享受体制内的工资待遇和政府津贴,有的成了业内“权威人士”,但他似乎还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单干户”,与各种头衔无缘,一心沉醉艺术,缺乏功利之心。

不过有得有失,醉心于艺术的葆元兄得到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其艺术造诣日渐深湛。近来我阅读他的《凝固的生态》(《上海美术》2009年第2期),简直是篇专业美学家的学术论文,其知识的渊博度令我惊奇!在谈到他伟人题材的画作时,他如是说:“在表现伟人生涯的作品里,不妨来一点潘金莲西门庆式的力度——可惜当年不能走得太远。我以西洋明暗之法,用水墨韵成了这篇故事,实有追摩悲鸿宗师之意。”(《徐悲鸿往事录》自序)。可见其绘本达到了“情趣意境”。这就和那些一本正经描绘伟人形象的画作拉开了距离。这里展示的几幅,大体可以感受到其與众不同的神韵。

夏葆元的画,是有着深厚文艺修养的文人画,诚如格罗塞所说:“同时我们对于图画,也要求它具有诗意,或者意味。”(《艺术的起源》)。从他的绘本里,可以看到那种“诗情画意”和“音乐意味”。

一生清高的夏葆元才气横溢,满腹文章,除了一手的好画,他的音乐修养和文学素养都品位颇高。他的“清高”是把双刃剑,既养育了他的才华,也成为他被“边缘化”的诱因——很多年来,他没有“油画创作任务”,没有专门的画室,只有斗室一间。可是得失之间如何评判?作为一个画家,艺术精进才是最为重要的,世俗的标准何必在意?

“文革”之后,连环画创作盛行且颇为自由,葆元兄接受了《连环画报》的不断稿约。最初画的有《阿Q正传》,又有《鲁迅的青少年时代》《方志敏的故事》,后来又有《徐悲鸿的青少年时代》等。从创作连环画的一开始,葆元就与林旭东合作,起初他们的稿子寄出后都没留照片记录,因约件有稿费支付,一经发表原稿便存于《连环画报》。这些连环画作,都是在艰苦环境下完成的,钱逸敏在微信中感言:“这次红色连环画展出了夏葆元1978年画的彭德怀,其实这类优秀作品都是在艰难的条件下完成的。夏先生是上门女婿,家虽在上只角,但画画的地方只有缝纫机盖面。我母亲时任教育社美编,也经常约夏画些插画挂图。当年的缝纫机为今天留下了一批经典的插画。在住房条件极为困难的年代,只有优秀的男子才有资格做上门女婿,只是不知夏先生那部缝纫机今何在?”原来如此,葆元的这批经典水墨连环画,是听着古典音乐,在缝纫机台板上一张张完成的……

缝纫机今安在?我想,对于一个真正的画家而言,绝不会因物质条件而放弃对艺术的高标准严要求,葆元兄的艺术世界,只会越来越精彩。

中国古代画论,常用“劣品”“能品”“神品”“妙品”“逸品”来定绘画的高下,这不仅是指技巧,更是指画家的气质境界和人文学养。在众多画友中,我的“文学知音对话”,也只能是和葆元兄神侃,我常和他煲电话粥聊文学,他对俄罗斯文学的修养令我惊叹。在他读中学时,就常在图书馆浸淫于普西金诗歌里,认真做读书笔记。我常和葆元探讨,为何普希金小说作品不多,却被誉为“俄国文学之父”?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和《上尉的女儿》揭露了人性的贪婪和感恩的一面,在当时他能写得如此深刻,不愧为现代俄国文学的创始人。葆元兄的绘画作品我总感觉到有一股冷峻孤傲的贵族气息,这恐怕与他有着深厚的文学修养分不开。葆元的绘画无疑应当归于“神品”“妙品”或者“逸品”这样的层次,而在风格上似应归为我国现代西洋画的文人画一类吧(何宁评语)。他性格的“低调”与“淡定”,与他作品中洋溢的贵族气息是一脉相通的,正是深厚的俄罗斯文学的修养,潜移默化成其贵族性格。

已故画家陈逸飞曾对陈丹青说,“我们所有人其實都学夏葆元”——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在画界的影响力。夏葆元笔下的人物素描极度肖似与传神,散发着“忧郁”与“斯文”的味道,极受当时美术青年的追捧和仿效,他们之间互相传递着夏葆元素描作品的影响,从大江南北直至天山脚下,夏葆元的素描作品是当时美术青年心中神圣的标杆。葆元的这些素描成为“文革”那个年代颇具意味的作品,谁也不能替代。

在彼时没有西画氛围的年代,葆元能如此固执而悉心地追求西方素描的文气与正脉,实为难能可贵。列宾在初见谢罗夫作品时叹道:我们是犬类,他是只灵缇。葆元的炭笔素描,总使我想到列宾的比喻。这次葆元寻回的素描,只是当年的数十分之一。陈丹青曾评价夏葆元的素描是“介于德加、门采尔、珂勒惠支、谢罗夫和左恩之间……即便今日,上海画派的圈子里没有谁不知道这素描的源头始自夏葆元”。从逸飞、丹青对葆元素描的评论,足够表明葆元在那个年代的素描地位。他签名送我的一本早期素描册,我至今保存完好,每每看到感慨唏嘘。近日又发现由孟光主持拍摄的素描纪录片,里面有逸飞、葆元等人的素描影像资料片,弥足珍贵,让后人更加明白葆元的素描价值。

夏葆元生于1944年的上海市卢湾区(今黄浦区)。当许多小朋友喜欢三五成群在弄堂里打闹时,小葆元却爱一个人拿着颜料笔到处涂鸦。在他内心深处认为,画画是件很神圣的事(至今到老都没有改变这个观点,经常直言批评学生的油画颜色都没搞清楚)。小学毕业后,他考入了原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初中部,后又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就读装潢美术专业。1962年,夏葆元跳级插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本科油画系,与陈逸飞、魏景山并称为“上海美专三才子”。他的作品,充满了艺术才气和都市情调,人物造型准确、生动、细腻。尤其是他的素描和水墨连环画,被广为推崇。他委婉的笔触下,反映的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沧桑,那典雅的灰色调,真实地记录着市民阶层的一种生活本质。不管社会纷纭变幻,他们如常应对,如常生活,努力保持着原有的节奏。

他常说:“对于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不是赚钱,而是要有表达的自由。”为了这个“自由”,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1988年,夏葆元已经44岁。这一年,他被评为了国家一级美术师,同时也踏出了人生重要的一步。那时国内掀起了一股出国热潮,夏葆元按捺不住了,他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有了本文开始护照被“卡”的一幕。被卡的原因他是教授人才,要有关部门批准。有时我想,他不要争取这批文,留在国内,至今无疑是享受体制内教授级福利待遇的艺术家,可能不会那么艰辛。当时的夏葆元在国内画坛已负有盛名,带着提升自己的初衷,他远赴美国。然而,现实和理想的差距不是一步之遥,文化差异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拉近的。这个陌生国度的境况远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美好,可是现实让他必须为今后的道路做出一个选择。在纽约,为了生计,也为了心中的执念,葆元放下身段,在中央公园摆起了画摊,帮人画肖像,可以挣现金,还不用交税。那一年的中秋节,发生了一件事,让夏葆元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规划有了更长远的打算。那天,和他一同摆摊的一位南京朋友被美国警察带走了,因为美国法律认为摆画摊有碍交通。谁进了监狱,都会留下人生污点。这件事对这位南京朋友打击很大,导致他日后工作不顺,精神不济,最后因为抑郁症自杀了。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夏葆元似乎意识到了不能这样下去,为了能让家人到美国团聚,夏葆元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帮别人卖画,可是生意萧条。当然,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艺术自由。卖画为生这条路走不通,夏葆元想到了做设计。1989年,夏葆元修读于纽约亨特学院及普拉特美术学院。1990年,夏葆元开始为美国Calvin Klein、Polo、Ralph Lauren等时尚品牌担任纺织品设计师。1992年,碰到政策开放,他拿到了美国绿卡,终于一家团聚。

在大洋彼岸打拼多后年,夏葆元已逐渐站稳脚跟,但他始终认为,为生计的绘画和自己心目中追求的绘画往往不是一回事,可能“男人在自己国家才有事业”。2005年,夏葆元被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授予特聘教授,正式回国。回国后,夏葆元也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每年参展的作品更是数不胜数。作为一位有成就的写实主义画家,夏葆元谦虚地表示,自己只是卑微地遁身于“老派”的绘画形式之中,这一代的使命尚未完成,时代和历史将不会苟求于我们。

夏葆元也有烦恼:“我知道,很多学生不是真心热爱画画,只是因为目前的国家政策对于学艺术的学生,文化课要求相对较低,他们才选择报考艺校,将来也有一个好看的文凭去就业。”葆元还是保持孩童时的观点,画画是神圣的事。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教出一批坚持艺术创作自由的好学生。

写夏葆元,一般离不开他的代表作——油画《黄河忿》。他的《黄河忿》,老练果断潇洒,描绘手法极其大胆。在一道强光之下,老百姓帮助八路军,一群军民融合的景象,这种灰颜色的基调,带有一点曙光来临的暖色,至今看来还是有“黄河忿”的气场!他彻底打破“高大全”的样板戏造型模式,八路军战士的脸居然铁青而没有血色,显得与当时的政治标准有些格格不入。当时的市级画展照例都是为各种政策口号涂脂抹粉,但有良心的艺术家还是可以从夹缝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并传递出一些个人的艺术理念。葆元的《黄河忿》和逸飞的双连画《红旗》,就是那年令人瞩目的好作品。虽然最终它们也没有逃脱被批判的厄运,但这两幅画还是鼓舞了一批爱好艺术的人。

葆元的油画作品大致可分两大类:建筑风景和人物肖像。他认为色彩谱系来自三个方面,一为民间的不协和色,从颜色绝对对比和碰撞之中寻求平衡协调;二是传统绘画的雅致宁静;三是早年留洋带回的科学观,即印象派对光谱分析的物理认知。在我读他的油画作品中,发现葆元对这三个方面都有或多或少的吸收,尤其是他的风景油画,有他自己的主观意象在里面,无论是天空云彩还是建筑物的直线,包括树木花草,都有夏氏的高度概括提炼。他很擅长用白色和直线,关键地方用白色刻画,仔细观察他的建筑风景和人物肖像,精彩地方总要用白色果敢地涂之,仿如伦勃朗作品人物肖像,脸部总是有聚光照着。葆元对古典油画作品的3D空间理解得相当透彻,整个画面的调子掌控得很协调,眯缝眼睛欣赏葆元的油画,会发现每幅画都有黄金、青绿、银灰等色调,散发出平静优雅感伤郁闷的气质,和他的人一样,有说不尽的故事……

他已到了70多岁含饴弄孙的年龄,但还在追求艺术的与时俱进,他近期发表在朋友圈的丙烯画很具当代艺术的特点,这在同辈艺术家中是难能可贵的。毕加索的伟大就是一生在变革,晚年还在变法,这不是每个艺术家都能做到的。有的画家一旦形成自己的符号,直到晚年还在重复自己,终身没有改变,是很痛苦的事情。

世人惯于就艺术论艺术,或许艺术还需要离开艺术去谈艺术。绘画和生活之间,必须维持某种“间离效果”才显出艺术的真谛,绘画必须传达某种“围墙之外”的信息才倍见精神……或许,从这样的角度去观察夏葆元的艺术世界,才不至于误读他。他是一个永远处于探索、矛盾、孤独、彷徨中的“说不尽的夏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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