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地亚哥的复杂性格

杨丽莹

海明威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群体，他们在面对困难的时候，都勇敢而坚强，不轻言放弃，试图通过不断尝试克服困难。而这一系列人物被研究者们称作“硬汉形象”，《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桑地亚哥，被认为是海明威在小说中塑造得最成熟、最丰满的硬汉形象。他身上所体现的性格便是典型的“硬汉性格”。通过全面、细致地分析桑地亚哥这一硬汉形象的性格，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认识海明威的创作风格，对《老人与海》的主题作出更透彻的解读。

一、易被片面解读的“硬汉形象”

《老人与海》被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第一单元“中外小说”单元，教材编者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只节选了小说高潮部分——鲨鱼出现到老人回到渔港的部分。在教学实践中，一些教师就节选部分展开人物形象分析，将讨论的焦点放在老人与鲨鱼的五次搏斗上，再结合经典的内心独白“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等，得出桑地亚哥是一个坚韧不拔、刚毅、敢于面对暴力与死亡的英雄，更将培养在困境中不放弃、不屈服的精神设置为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维度的教学目标。就节选课文而言，这样的人物形象解读、情感态度与价值观教学目标设置无可厚非。不过，我认为对桑地亚哥的解读，尤其是在倡导整本书阅读的今天，师生还可以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一方面，课文在被节选删改的过程中，人物形象有一定程度的变形。我们把桑地亚哥放回到整本《老人与海》小说中去，这个人物本身，或者说他所代表的海明威式硬汉，性格更复杂，向读者传达的精神内涵更为丰富。我们在选文中只能读到人物性格的一个方面，人物性格的其他方面在删减过程中可能会被淡化甚至丢失，这不利于学生客观、准确、全面地把握小说的人物性格。由于篇幅有限，课文开篇就是老人与第一头鲨鱼搏斗的场面，接下来便是老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小说高潮，结局是老人带着马林鱼的骨架精疲力尽地回到了渔港。节选课文与原本的小说相比，刪去了桑地亚哥出海前与小男孩的交往、在海上苦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跟马林鱼搏斗三天两夜等的内容，一些次要人物如小男孩也因删减未能出现。课文所选部分突出了桑地亚哥的战斗性，但因为删去前因，一些学生在阅读的时候，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战斗性。其实，通过老人与小男孩的交往，我们还能读到桑地亚哥脆弱、柔软的一面，这也是他性格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不能理解他的孤独、脆弱与敏感，便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自尊与倔强。

另一方面，海明威创作秉承着“冰山原则”，语言凝练简洁，他基本不交待人物的身份背景、遭遇、人际关系。读者如果不能从细节中读出冰山下的“八分之七”，很容易理解片面化，不能客观全面地评价人物。关于海明威塑造的“硬汉形象”，学界一直颇有争议。有的人认为硬汉性格表现了“人的本质及其永恒不变的悲剧性”，也有的人认为海明威作品缺乏深度，他推崇的粗犷的勇敢、力量、技能和优雅，其实更接近原始人的品质。比如肖恩·奥福莱曾在《正在消失的英雄》一书中，批评海明威笔下的硬汉“毫无所谓地表现得没有头脑，没有过去，没有传统，没有记忆”。我认为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并非是一个对“战斗”乐此不疲的疯子，我们要从简洁的语言中，读出他们复杂多面的性格，不能先入为主地给他们贴标签。比如老人有“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之类的表达，我们从中可以读出，其实硬汉也有沮丧、消极的时候，他们也有脆弱的一面。正是这些犹疑与痛苦，让他不懈的战斗显得愈加珍贵。

二、桑地亚哥复杂的“硬汉性格”

桑地亚哥是“硬汉形象”的代表。他的“硬”并非单纯的不畏困难、百折不挠，还带有“迷惘的一代”理想破灭的绝望与痛苦。桑地亚哥愈挫愈勇、永不妥协的行为似乎在证明“战斗”本身之于人的意义。下面笔者将结合整本书的内容，从三个方面谈谈桑地亚哥的性格。

（一）面对“敌人”——过分自尊，享受惨烈的战斗。

桑地亚哥是个极度自尊、好强的人，这是他性格中最突出的部分。他坚决不向人借两块半买彩票，认为“一次借，两次讨”;与黑人扳手腕到血从指甲流下来也不认输;明明没有渔网和糙米拌鱼，却还要每天和男孩扮演一番，甚至有些装腔作势。在他的心里，可以穷困潦倒但绝不能失掉人的尊严，他不愿向惨淡的现实屈服。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坚守自我，不介意他人的看法。我们在桑地亚哥身上，看见了人过分的自尊与好强，这也是这个人物的灵魂所在，更是海明威创造这个人物的原因。这种极度的自尊并不令人生厌，读者反而对主人公感到一丝敬佩，甚至为桑地亚哥的坚贞不屈感到一丝惭愧。桑地亚哥对战斗充满渴望与兴奋。越是惨烈的战争越能激起他的斗志;愈是接近死亡、孤独愈强烈，愈能体现他的“硬”。他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享受了一场疯狂的搏斗。硬汉本就应去更遥远的海，征服更美好的鱼，迎接更惨烈的风暴。当鲨鱼剥夺他的战利品时，他说服自己“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却不能打败他”，这既是一种在面对失败的结果时，永不言败的坚毅乐观，也回应了海明威早期作为“迷惘的一代”在理想破灭后寻求出路的困惑：那就继续战斗，梦里还有狮子，还有年轻时的那片挥洒青春的海岸。桑地亚哥代表海明威笔下成熟的硬汉形象。他有一种所谓的“重压下的儒雅风度”，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有着过分的自尊，勇于与不幸的命运搏斗，并且享受战斗带来的快感。

（二）面对“孩子”——强硬中隐藏着孤独敏感的心。

桑地亚哥又是寂寞、孤独的，甚至是胆怯的。桑地亚哥常常在海上一个人自言自语，回到岸上也只同小男孩曼诺林聊天。同行不和他来往，小男孩的父母也不愿男孩与桑地亚哥一起打渔，在最艰难的时候老人始终只有一个人。桑地亚哥的性格中有孤僻的一面，而小男孩则是难得能与这样一位老人交心的人。小男孩跟老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的微妙，既像师徒，又像朋友，但又不是那么亲密。老人在面对困难时也会孤独寂寞、无助敏感，而小男孩就像一道口子，引导我们去探索隐藏在强硬外表下的柔软的心。不论桑地亚哥在行动上多么勇敢，他在遇到困难时第一反应总是“如果孩子在就好了”。斯坦因曾评价海明威的性格是“用残忍当盾牌，以掩盖他惊人的胆怯和敏感”，这句话也是对桑地亚哥性格最好的注解。他在强硬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脆弱的心。“硬汉”性格出彩之处就在于，它不是单纯向往战斗，而是强调在孤独中自我突围。硬汉不是一个符号，没有人能够时刻保持积极的心态，那样的人反倒十分可怕。海明威笔下的硬汉是在犹豫与痛苦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向前的人。上一秒老人还在说“如果孩子在就好了”，下一秒就勇敢地继续搏斗。日本学者庆一原田认为，老人一个人去深海捕鱼的行为暗示了某种神秘的仪式，即不管承受怎样的困难和考验，他都得实现自己的命运，而且这个仪式“没有其他人能承担或者允许被参与”。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即要学会孤独地面对苦难，软弱的人常常懊恼于不当的选择，恐慌于孤独，硬汉却在孤独与虚弱中尝试反抗苦难，坚守自我的选择。在《老人与海》中，小男孩这个人物设置非常重要，小男孩被老人看作是徒弟、同伴，或许小男孩的出现预示小说中下一代“硬汉”的成长与形象的传承。终有一天，小男孩也会成为一个能独自去深海捕大马林鱼的人。

（三）面对命运——承认而不妥协，行为选择有悲剧色彩。

桑地亚哥是一个海明威式的悲剧英雄。总是对男孩说“我不再交好运了”，不断强调“如果可以购买到运气”。由此看出，老人既承认不幸的命运，对生活抱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又不愿向命运妥协，即使只剩下马林鱼的骨架也要将其带回。桑地亚哥在独自面对大海时是那样的勇敢，但他回到人群中，回到小男孩身边后，就开始变得虚弱，变得悲观且相信命运。毫无疑问，硬汉形象带有一定的消极因素，而他们的命运本身就具有鲜明的悲剧色彩。这也是有人评价说硬汉表现了“人的本质及其永恒不变的悲剧性”的原因。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桑地亚哥的悲剧呢？除了一些社会因素，比如象征破坏性力量的鲨鱼、糟糕的人际关系、神秘难测的命运之外;人物本身的“强硬”的性格也是促成悲剧的重要因素。但我们很难简单地判断说，这是由于性格的缺陷造成的悲剧。过分的自尊，又是这个人物的人格魅力所在。此外，桑地亚哥常说的“它们把我打垮了”“我再也不会有运气了”，也有海明威早期作为“迷惘的一代”参战后，对战斗逐渐产生困惑与虚无感的痕迹。我是否还需要搏斗？看似美好的马林鱼到底存不存在？“我不再交好运了”像是理想破灭后的自我安慰。但从结果上看，桑地亚哥确然又进行了战斗，并且一旦投入战斗就兴奋异常，即使上一刻他已经精疲力尽。或许作者塑造桑地亚哥这一复杂的形象，在试图表达“战斗”这个行为本身之于人的意义。“战斗”本身的意义比战斗的结果更为重要，硬汉就应该去享受战斗的过程，不要顾忌结果。这样的行为选择，注定桑地亚哥的生活带有一定的悲剧色彩。

三、结语

课后习题第一题要求学生评价桑地亚哥是否成功，如果教师只强调他抗争、坚持、不屈的一面，学生对桑地亚哥的理解可能是片面的。很多学生评价主人公桑地亚哥“在肉体上失败了，但在精神上胜利了”，这个评价正确但不完整。有老师在听了这个回答后反问学生，那桑地亚哥身上所具备的品质，与儒家推崇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否一样呢？这个问题就很有趣，引导学生进一步分析桑地亚哥的形象。在倡导群文阅读、整本书阅读的背景下，笔者认为最好结合整本书来解读桑地亚哥，这样更全面客观。他面对“敌人”自尊好强，有所谓的“重压下的儒雅风度”;面对“孩子”，他有一颗隐藏在强硬外表下的孤独敏感的心;面对不幸的命运，他承认却不妥协，而选择战斗的行为本身的意义超越了结果的价值。我们既要看到桑地亚哥的战斗性，也要看到他孤独、敏感的一面;后者又让他坚强、勇战乐战的一面显得愈发珍贵。桑地亚哥是一个海明威式的悲剧英雄，“硬汉性格”中的自尊既是桑地亚哥的最核心的魅力所在，又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的悲剧命运。

参考文獻：

[1]董衡巽编选.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2]胡铁生.重压下的优雅风度——评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199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