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故都的秋》是郁达夫的代表性散文。一直以来,我们对“感伤、忧郁”和“清,静,悲凉”的故都的秋味总是“赏玩”不足,实际上,《故都的秋》体现了日本的物哀美学思想。
郁达夫1913年赴日留学,长达十年。日本的文化氛围和艺术风尚“既熏陶了他的感觉,使他精细敏锐,又局限了他的气度,使他清瘦孱弱”,[1]在日本,他不仅找到了精神上的盟友佐藤春夫,还接受了日本传统的物哀美学思想。在岛国的自然风土的熏陶下,日本人形成其特殊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结构,培育出崇尚悲哀、幽玄、风雅的气质,进而成为酝酿日本艺术精神的底流,产生了相应的独特的日本艺术美的形态,这就是物哀。物哀就是“自然和人生的各种情态触发、引生的优美、纤细、哀愁的情感表现”。[2]物哀感动的对象不仅是人、自然物,而且是整个社会世相,其思想结构是多层次的,叶渭渠在《日本文学思潮史》中将物哀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世人之情的感动;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
于世人之情中体味物哀
郁达夫在《日本的文化生活》一文中谈及日本的文学、音乐、舞蹈、茶道等艺术形式时,提及了自己对于日本美学中悲凉情调的喜爱:“以单纯取长,以清淡制胜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乐舞台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体会得到。将这些来和西班牙舞的铜琶铁板,或中国戏的响鼓十番一比,觉得同是精神的娱乐,又何苦嘈嘈杂杂,闹得人头脑昏沉才能得到醍醐灌顶的妙味呢?还有秦楼楚馆的清歌,和着三味线太鼓的哀音,你若当灯影阑珊的残夜,一个人独卧在‘水晶帘卷近秋河的楼上,远风吹过,听到它一声两声,真象是猿啼雁叫,会动荡你的心腑,不由你不扑簌簌地落下几点泪来;这一种悲凉的情调,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从日本的简单乐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3]在物哀美学的追求中,对于世人之情的感动,主要是男女之间的恋情,还包括对自己身世的感伤,对他人情感的体验。哀不仅仅是悲哀、悲伤、悲惨的意思,还包括哀怜、同情、感动、壮美之义。
在《故都的秋》中,作者从世人之情中引出了悲秋之感慨:“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4]而这种“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正是物哀美学追求的“幽寂、玄妙”之美。作者更是于世人之情的体察中得出了“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的结论,他也通过对中国古代的秋士之悲的感动,触发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感触。“自古逢秋悲寂寥”,然而也有“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个体体验,悲秋虽是传统,却一定程度上受个体审美经验的影响。透过以悲为美的物哀美学思想,我们才能理解郁达夫为什么如此喜爱“悲凉”的故都的秋,甚至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于自然之灵中感受物哀
本居宣长认为:“物哀的感情是有一种超越理性的纯粹精神性的美的感情,即对自然及人生世相的深切的情感体验。这种体验是以对生命、自然的变化无常和对人生的短暂易逝的悲哀情绪为基调、核心的。”[5]
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对于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等自然之灵的喜爱,无不融入了他的物哀思想。在物哀美学视域中,季节的更替本是自然规律,一旦与人的情感相关联,便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四季的轮回被看作是生命的轮回,季节的变化产生了生命易逝之感。郁达夫对于北国槐树落蕊的喜爱,对于“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打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的感动,无不是在对生命凋零和生命消逝的哀伤。“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枣子、柿子、葡萄无一不是秋之心,秋之生命,季节的变化和生命的无常,给作者增添了无限的物哀之感。作者认为在这些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最能体味秋的悲凉,他认为在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精髓。作品中如此孤寂的情怀,体现了感动于自然的物哀”。[6]这种感动还体现在郁达夫对于牵牛花颜色的偏爱上,在物哀的美学传统中,日本人最喜爱的颜色是白色,白色是高贵自由的象征,也是神的颜色,而紫色是悲伤的色调,最忌讳的是赤色和黑色。在《万叶集》520首有关花的和歌中,白色的花共204首,其次是紫色的花,共137首。蓝色牵牛花的花语意味着感伤。郁达夫对于牵牛花的颜色的选择,无疑也是受到日本物哀美学的影响,“蓝色或白色者最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这不仅是冷色调的选择更加符合作者悲凉的感情,更源自于物哀美学的潜意识作用。这样的选择还体现在作者对于秋雨的渴盼,对衰弱的秋蝉的残声的喜爱与感动,“像养在家里的家家户户的家虫的秋蝉的嘶叫”正是客观的对象(物)与主观感情(哀)一致而产生的一种美的情趣。
于世相之态中领悟物哀
对于人生世相的物哀,“是从更高层次体味事物的‘哀的情趣,并用感情去把握现实的本质和趋势。也就是面对现实的发展趋势值得悲伤的就悲伤,值得哀怜的就哀怜,值得高兴的就高兴,值得眷恋的就眷恋。总之,就是动之以情,面对不同的现实,以不同的形式使心灵感动。”[7]不论是自然界的春花秋月夏蝉冬雪,还是人类社会的生活百態,皆是文学所表现的对象。在本居宣长看来,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理解,加以体味,这就是知物哀,也是对世相百态的感动。
在《故都的秋》中,作者“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这“一住”“一品”“一看”“一听”,在所触所听所感中,体现了物哀中的幽闲、孤寂、恬静、寂寥和古雅之美。在这样的空寂中,品着浓茶,听着驯鸽声,在对自然的感动中透露出一种人生的深沉感。对于世相百态的物哀,在都市闲人话凉场景中得到完美展现:“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都市闲人这一称谓本身就说明了这些人身份的缺失,他们是都市的“多余人”,他们曾经或许显赫一时,如今都已成为了没落的阶层,“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暗示了他们过去的身份,而都市闲人在寂寥的清秋的雨后,互相打着招呼,他们没有咏叹“天下大事”,“一层秋雨一层凉了”,而是在感叹季节的变化,在感叹季节带来的无常感,也在感叹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消逝。在念错的歧韵中,看似热闹,实际上暗含着落寞、惆怅之情。在这里既有“都市闲人”对于季节变幻的物哀,也有作者对于“都市闲人”的物哀。
通过对《故都的秋》的品读,我们不难发现,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体现的对于悲的喜爱,对于“悲凉”的热切追求与渴望,甚至郁达夫创作中浓郁的悲凉意味,其根源正在于日本物哀的美学思想。物哀美学观也影响了郁达夫的现代散文理论的建构,在《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郁达夫说现代散文的最大的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8]。他认为现代散文应追求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在这样的调和中,书写人与人的关系或人与社会的关系,“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在对万物的世相百态的感动中抒发自己的怀抱。
参考文献:
[1]许子东.张爱玲·郁达夫·香港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66页.
[2]王向远.中国的“感”“感物”与日本的“哀”“物哀”——审美感兴诸范畴的比较分析.江淮论坛,2014年第2期.
[6]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78页.第85页.
[3][4]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三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第285页.第188-191页.
[5][7][日]本居宣长.王向远译.日本物哀.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10月第1版.第87页.第94页.
[8]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十一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11月第1版.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