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玲
潘绍奎是东华大学非遗研培第四期的学员,也是贵州省黔东南州阿科里绣娘农民专业合作社清新村分社的负责人。人们常说要走出大山开拓眼界增长知识,可我们这次回访住在山里的潘绍奎,却分明觉得走进山里同样也可以开拓眼界增长见识。对我而言,起码有两点:
一是我彻底搞清楚了农村“合作社”的概念。我一直以为自己对合作社并不陌生,因为我的儿时记忆中大人们都称“供销社”为“合作社”,在那时的苏北农村合作社十分常见,几乎每个乡镇的每个片区都有一处,也是老百姓就近购买日用品的唯一去处。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以后合作社渐渐淡出,所以,到贵州我看到王万菊的“苗之印合作社”也未细想,以为是又恢复到从前了。直到看见潘绍奎的合作社里的长凳和条台,台上堆满各种绣制工具和材料,尤其是隔壁的办公室里,蔚为壮观的“合作社绣娘档案墙”,我才真正感觉到“合作”的含义。原来“合作社”有多种类型,除了供销合作社,还有生产合作社、流通合作社、信用合作社、服务合作社等等若干种性质,长知识了。
潘绍奎的合作社是个典型的生产合作社,这个合作社有80多位绣娘,推开操作间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面似乎是一间办公室,右侧的档案墙十分壯观:80多位绣娘的盛装大照片整整齐齐布满了整个墙面,既整齐又亮丽!绍奎说杨科里大师的亲临培养使得她们的技木更加成熟。照片贴在文件夹的封面上,既易于辨认也端庄大方。潘绍奎作为负责人负责接单、派单、示范、质量验收和报酬结算,文件夹中详细记录了各人的相关信息、技艺专长和实时记录的订单完成情况,形象地演绎了“合作”的意义,一切显得有条不紊,规范有序。
二是真正理解了“土、地、田”等我这个农民之后自以为一目了然习而不察的“常识”的含义。潘绍奎家住镰刀湾,所谓的“湾”是因为山下那条清水江流到村口正好拐弯分叉。湾头冲击出一片河滩,呈镰刀形。镰刀湾河水碧清,男人们常到湾里捕鱼,孩子们在滩头戏水玩耍。滩头有个大排档,是人们捕鱼烧烤喝酒的好去处。湾里的水很浅,夏日女人们有时直接放张塑料小凳子坐在水中聊天说笑。河滩上的那家小餐馆,就用现捕的小鱼做酸汤鱼,味道自然鲜美,看起来生意还挺不错。
“家里还有田吗?”我问。
“我家没有田,但是有一些土和地。”潘绍奎答。
“啊?土地和田不是一回事吗?”
“不一样的,老师。田是能长粮食的,我们这里的田不多的。土和地都在山上:土是能种苞谷等杂粮的山地;地包括山上森林以及石头。”绍奎耐心地给我解答。
“当年承包时,公家根据人口情况给每家分田分土分地的。”绍奎继续笑着说。
我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土地之辨颇有意思:汉字的“地”在山区更像个象形字。看来山区和平原的人除了性格、体格多有不同,对事物的基本认知可能也存在着差异。平原人看惯一马平川,眼中的土地都是可以种庄稼的,故而田、地不分。当年听外公说他年轻时吃辛受苦挣的钱都想办法买了地,因为“一亩田一亩天”!可没想到很快就土地革命了,外公的田全没了,家人还落了个不太好的“中农”成分! 田、土与地之间细细地辨析还真是说不清楚了!人去世“入土为安”,不说“入田为安”也不说“入地为安”。给留学生讲同义复词时,曾经以“土地”举例,直接解释为“‘土和‘地意思相近”,如今看来有误人子弟的嫌疑了!对农民来说,田或许是最宝贵的,因为那是长粮食的地方。而“地”则稍次,老家人将田边河边一些的小块地方叫“什边地”,而“土”似乎面积更小,感觉是能抓在手里的,但有时也挺重要。保卫边疆“寸土不让”,不说“寸地不让”。绍奎说,分到田要长粮食,分到土要种作物,分到森林要管理保护。可见,无论是平原还是山区,中国农民不误农时不荒土地的心思是相同的!
我们去潘绍奎家,她一进门就直奔后院,边推门边说“我看一下我奶奶在不在哈?”原来后面也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院子里住着潘绍奎86岁的婆婆(就是潘绍奎的“我奶奶”)。“在的,在的!奶奶——我东华大学的老师来看我们了!”身材矮小的“奶奶”嘴里只剩下几颗门牙,微笑着缓缓起身。老人慢慢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竟然落落大方地向我们伸出手来和我们握手,一边握手一边问好(苗语),看起来颇有几分老干部的风采。潘绍奎笑着说,“我奶奶以前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果不其然!
可别小看中国农村妇女主任,她们不仅劳动带头,干活儿争先,而且大多心灵手巧,针线活也没的说!并且不少妇女主任还懂点妇科医道,是个多面手呢!奶奶的手和她的身材有些不协调,粗大有力,是一双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手,说不定当年还是个铁姑娘呢!苗家女子的手既能飞针走线也能荷锄种地。随行的专业老师拿起老人家放下的针线欣赏,竟然尖叫起来:“天哪!锡绣!奶奶您做的刺绣是锡绣?!”——86岁的奶奶也在刺绣,而且是难度颇高的“锡绣”!
锡绣,顾名思义是在材料上使用金属“锡”来完成一件刺绣品。锡与银子的颜色相似,并且不易被氧化,苗族人就尝试把锡用于苗族的刺绣上,因锡绣制品的光泽度好,质感强,深受苗族同胞的喜爱,锡逐渐成为一些苗族刺绣的重要材料之一。正因为锡绣用料上的特殊性,使其与其他用蚕丝线作为刺绣的材料相比特色鲜明,从而改变了人们传统刺绣的用料观念,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刺绣。度娘说,从工艺创新的角度看,锡绣是在土布上以金属锡进行绣制最终来完成绣品,以藏青色棉织布为载体,先用棉纺线在布上按传统图案穿线挑花,然后用金属锡丝条绣缀于图案中,再用黑、红、蓝、绿四色蚕丝线在图案空隙中绣成彩色的花朵。据说此举在世界工艺美术史上亦属绝无仅有,其视觉效果是粗犷的深色面料上缀以银白色的小锡节,质感强烈、古朴而生动,特别是在阳光下与银饰相映,更是熠熠生辉;在纹饰上它所采用的图案均为高度抽象的几何纹;在色彩上,锡绣主体以金属“锡”的自然色为主色调,在其间亦辅以黑、红、蓝、绿等彩色暗花,显得色彩高贵典雅,不染俗燥。因而,苗族锡绣在全国乃至世界的挑花刺绣工艺用料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和工艺价值。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网络现贩的一点关于锡绣的知识,直到亲眼看见潘绍奎奶奶亲手绣制的作品之后才算是真正搞懂、明白了。绍奎说她奶奶的这双手非常了不起,自己的儿子也是奶奶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再一次被击中:早听说苗人懂医,苗医医术神奇。更惊叹绍奎与婆婆之间的亲密无间!生儿育女既是喜事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百分百的信任,绍奎不会将自己母子的性命百分百地托付给婆母。婆媳之间的这种信任在现如今实属少见!我突然明白了,潘绍奎身心健康,靠勞动致富,与她同样勤劳、善良、乐观且多才多艺的祖辈们一脉相承!贫穷有时并不可怕,怕的是因为贫穷失了健康的心性!
潘绍奎的合作社门前是一块面积不小的场地,绍奎说那是她们跳广场舞的地方。绍奎会刺绣也善跳广场舞。村里的姐妹们白天做点绣活儿,晚上一起跳舞。说到广场舞潘绍奎简直神采飞扬,无疑她也是广场上的舞者。岂止是舞者,我们在她的家里看到了成捆的旌旗(估计有几十斤)和成堆的获奖证书——包括了近几年绍奎参加各种广场舞大赛、劳动技能大赛、百佳绣娘大赛、创新设计大赛等等的获奖。我不得不对这个个子不大、皮肤微黑却浑身上下积蓄了满满正能量的苗家女子另眼相看。绍奎告诉我她奶奶是位老党员,她自己也是一名预备党员了。除了教舞、教刺绣,她还参加了多次培训,也奔走多地培训各地学员。最近,随着政府“奔小康”目标的确立,各地在脱贫致富,贵州的脱贫任务被称为“攻坚战”。而在镰刀湾,我们分明看到了绍奎她们的努力,她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让致富显得更加美丽,让脱贫带上了几分优雅。绍奎的绣工好,一方面当地女子善绣是本分,另一方面也与家传有关。绍奎笑着说她小的时候成分是地主,爷爷奶奶都被斗死了。她亲见亲历了姑姑凭借刺绣养活弟弟妹妹和自己,小小绣针,堪担大梁。结婚后,好学的绍奎又跟着婆婆学习刺绣,婆婆自然毫无保留。绍奎一家自力更生勤劳致富,她现在的使命是传承文化,带动更多人致富。
在潘绍奎家宽敞的客厅里,我们看到了一台非常专业的缝纫机。潘绍奎腼腆一笑:我喜欢设计,一有空就在家里自己搞一些小玩意儿。沙发上一摞包包,她笑着说每个都是她自己设计的,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限量版!不过她说自己还不满意。绍奎的家依山而建,可谓是天然的景观别墅:门前是开阔的花田(政府规划长荷花)。镰刀湾已经列入政府的旅游开发计划,潘绍奎希望自己的房子不要被拆迁,她憧憬着未来自己住到后面新砌的四层楼里,而将这里改造成自己的设计馆、刺绣馆,自己搞设计、教设计,这便是她的理想生活。
我相信也祝愿,绍奎的理想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