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串一埭

杨仲文

客串，勒拉戏曲行话里勿等于跑龙套，是指有辰光请非专业演员临时参加演出一个角色，称之为客串。“埭”（da）作量词，是条、排格意思。老底子上海大杨浦平凉路、通北路一带，有人造了八埭两层楼砖木结构格里弄房子。上世纪初此地是大片农田，迭八埭房子造得又成规模，就成为此地一带的地名标志，老上海侪晓得“八埭头”就是指迭格地方。同时“埭”也作趟、次讲，比如讲，“伊近腔把一埭也呒没来过”。客串一埭就是客串一次，客串总归是偶尔为之，一埭两埭，顶多十七八埭，勿可能是日长世久格正儿八经格事体。

电影厂拍戏，图方便省钞票，有辰光就会得拉其他工种个人帮帮忙，套件戏里服装镜头前面演一演，勿拆穿仔讲观众晓也勿晓得。电影厂格人大多精怪来西，摄影棚里蹲得辰光长了，一天看到夜，镜头前头立立一眼勿紧张，做戏放松自然。尤其碰巧客串一个有噱头格小角色，格个真是出彩得邪气，往往起到画龙点睛格作用，俾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弄得勿巧会抢脱主角演员格风头。记得老爷叔刘琼曾经搭我讲过：“碰着格种情况，有经验格大明星就会得悄悄地对迭位客串朋友打招呼，晏歇点正式开拍帮帮忙，大家勿要抢戏，今朝戏结束夜点心我来（惠钞）。”迭格就叫做大家“乐开”（彼此照应）。

刘琼老爷叔还讲过一桩客串豁边（出差错）格老底子事体：电影厂有一位苏州老阿姨，专门帮女演员梳古装头格化妆师，慈眉善目，着得清清爽爽。有一埭导演请伊客串做戏里头韩兰根格娘。韩兰根迭位老演员大家应该记得，瘦得来像只猢狲，专门搭大胖子殷秀岑一淘学好莱坞格“劳莱和哈台”搭档演喜剧。伊勒上世纪三十年代老电影《渔光曲》里同王人美演姐弟两家头，戏演得实在好。还有著名导演孙瑜格经典名片《大路》里同金焰、刘琼、郑君里搭档，伊当时拿格片酬最高，可见绝对出名。迭趟伊同苏州阿姨演一对母子，真勿晓得碰着点啥？原来梳头阿姨从影有眼年头，摄影棚里练成精了，真格叫“进戏快，入戏深”。导演一声：“开麦拉！”阿姨就叫了声：“兰根儿——”拖长仔苏州口音糯是糯得来，满满的慈母情，要勿是拍格辰光同期录音，保险大家齐声一个“好”字叫出来。边啷坐个导演急煞了，连声叫：“Cut！Cut！停！停！”讲：“韩兰根勒拉戏里勿叫韩兰根，NG，NG！重来，重拍！”迭句闲话讲好嘛摄影棚里大家笑翻了天！只有导演一家头笑勿出，伊勒拉认认真真稳定苏州阿姨格情绪，讲：“阿姨侬刚刚格声‘兰根儿——交关有感情，我听了眼泪水都要落出来，等歇重拍侬还是要迭能叫伊，糯笃笃软绵绵，就是名字勿好再叫错脱……”戏重拍过导演讲“好”，迺末事体来了，从此以后韩兰根去到啥地方，只要碰着厂里厢熟人，总归有人喊伊一声：“兰根儿——”，定规要像足了苏州阿姨格口音，拉长了糯笃笃软绵绵格声调，弄得韩兰根恨勿得地啷有个洞钻进去。

电影是舶来品，老实讲上海电影界受好莱坞影响蛮严重，工作上沿用了勿少英文术语。“开麦拉”是Camera格读音，指摄影机，勿晓得哪能变了导演喊开拍格口令。Cut，英文是切、断，导演喊“停拍”格指令。NG是英文No Good格缩语，“勿好，拍坏脱了，迭只镜头勿能用”。多多少少也是洋泾浜。

上头讲韩兰根是当桩笑话讲讲，客串也是可以办成功好事体。记得有桩出外景，到格地方攝制组住勒一个县委招待所里，招待所所长叫个办事员来讲：“所长想上趟镜头演一演……”摄制组交关犯难，迭辰光出外景几化辛苦，哪像现在出去“农家乐”旅游过得比上海还适意。侬想想一日三餐吃住全组几十个人侪蹲拉迭家招待所里，勒拉样样侪要票证定额供应格年代，人家对阿拉热情招待真勿容易，一口回绝实在勿应该也讲勿出口。但是迭位所长是个老革命，撑两根拐杖只有一只脚！迭个年代科学呒没今朝发达，啥格人工智能听也勿曾听见过歇，因此迭格一只脚独特格外形硬劲要加点戏俾伊客串实在忒困难。后来终于动出脑筋：女主角到镇上买菜，让所长演个肉摊头老板，同女主角还有两句问价钿格台词。拍格辰光让伊立勒肉摊头后面，下半身一只脚还是两只脚观众侪看勿见，临开拍两根拐杖拿开，所长独脚立了，身背后蹲了伊格办事员，两只手揪牢所长后腰俾伊借把力。特别用心为伊拍了张工作照，照片里男女主角导演所长统统侪勒里头;还拍了张剧照专门拣角度拍所长正面，女主演大侧面。连夜到县城里独此一家照相馆借用伊拉格设备，冲印放大好两张黑白12吋大照片，送到所长办公室挂起来……后头格事体勿讲倷也晓得，样样顺利。摄制组支部书记当时就再三关照，“导演侬回到上海做后期辰光，迭段买肉格几只镜头千万千万勿好一剪刀剪脱，一定要留勒嗨！”迭辰光厂里格规矩，戏拍好审查通过上映了，定规要带了拷贝专门去外景地放映几场，答谢对阿拉拍摄上格支持。如果导演随手剪脱，县委招待所所长看勿到自家银幕上格光辉形象，格个哪能向人家交代？

勿客气讲，本人格客串生涯起点蛮早，读小学一年级辰光就演过一只鸭子！中国音乐剧雏形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儿童歌舞剧《小小画家》就是其中一部代表作，作者是黎锦晖先生（1891-1967）。具体内容依稀还记得：有个小姑娘喜欢画画，一心想当画家，伊有一群小动物作伴，唱歌作画好不快乐。不幸有个虎妈天天逼牢伊读书做作业，勿许伊画画，还拿一群小动物赶赶脱……应该讲迭格是当年高呼“打倒封建教育制度！反对死读书！”格正能量剧目。戏里小小画家由我能歌善舞格三表姐扮演，虎妈是我读小学六年级格大表姐演。我清清爽爽记得大表姐着了三姨妈一套衣裳，衣裳忒大，临时老师用针线绕起来改小了，套了大阿姐身啷，伊头发盘了个“巴巴头”，手里拿根鸡毛掸子，勒台啷凶得勿得了，像要吃人格样子，比现在格真人版虎妈要厉害得多了。小表姐台啷唱点啥我一句也记勿得了，倒是我自家唱格几句到现在还一眼勿忘记：

“呜呷呷呷，呜呷呷呷，

我的名字就叫鸭，

鸭就是我，我就是鸭，

……”

关于迭次一家门三人同台客串格盛举，问起两位表姐伊拉一点也记勿得了，记性介退板还勿及一只鸭子。

再大点读到三年级，我客串过《放下你的鞭子》活报剧里一个街头群众，有两句慷慨激昂的抗日台词。读初中，受同校学姐祝希娟、曹雷影响，客串更多了。高中毕业，见到报上刊出“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成立招生启事，就到“儿童艺术剧院”办公室去报考，一门心思想迭趟好反客为主了。报名碰着老演员莫愁老师，伊是长者风范，语重心长对我讲：“现在银幕上需要的是工农兵形象，你的外形只能演演‘三大敌人、四类分子，就不要报考表演系了吧。”我当然交关拎得清，衷心感谢了老师关照之后正要出门，老师心软了，又留我下来讲了几句。勒拉莫愁老师动员下头，我终于报考了摄影系，从此电影厂里多了一个白丁。

成语中有句“一语成箴”（不是“一语成谶”，两句闲话意思勿一样）。当年莫愁老师一番话就此定我终身：要演戏顶多只好客串客串，而且板定演演“三大敌人、四类分子”。电影学校毕业多年之后，著名导演黄蜀芹让我勒电视连续剧《围城》里客串演一个买办杰米·张，迭格角色讲起闲话来夹中夹西，一副高等华人洋奴腔调，生煞就是一个“三大敌人、四类分子”。莫愁老师哪能讲得介准啊！

接了迭格角色我心里想，改革开放有点辰光了，千万勿能演得脸谱化。再讲导演看得起叫我去客串一埭，杰米·张格戏有一集左右长度，格个是要认真对待。加以我对黄蜀芹导演十分尊敬，伊家学渊源，上中学起，只要伊格爸爸大师黄佐临导戏，总归跟现场，一本簿子一支笔，得到多少真传。因此我是老老实实做功课，拿《围城》本书搭剧本认真读了，还照电影学校表演班格老规矩，写出了杰米·张格“角色自传”。我对黄导演汇报讲：迭一集开始格辰光，看似两个人彼此客套，实际上是杰米·张对方鸿渐交底自家格择婿标准：“买张假的古画回来，弄不好就是张废纸一无用处;买了假的古董瓷器回来，最后还可以当个色拉盘子待客。”意思自家拣女婿也是实梗样子，再勿灵光至少也要好派点用场。用迭种标准来看待人同事物格价值，当年是西方实用主义哲学刚刚传到中国来格滥觞。钱钟书老前辈巧妙地用“择婿”来讽刺迭格年代里有些知识分子对西方学说勿作认真研究，随随便便拉来嚇嚇年轻人格现象。因此格场戏要演得有点深度，表面上杰米·张是言者无心，但是方鸿渐上门拜访带有目的，当然是听者有意了。黄导演交关客气认可了我格看法。

我又对黄导演谈了自家另外一个认识，戏里杰米·张有句话搭头（口头语）“你不要Fool我！”Fool勒英文里是“欺骗、愚弄”格意思，用正宗上海闲话来讲，就是“倷勿要摆我呆佬！”“摆呆佬”是上海白相人（流氓）切口，用得多了外溢出来成为上海方言。杰米·张讲迭句话搭头格频度蛮高，是角色专有个人色彩格语言。一方面表明自家有本事，火眼金睛，“倷勿要来搭我白相（玩）格一套！”自傲自得，趾高气扬，上海又有句闲话讲：“奎得勿得了（自高自大）！”一方面也可以讲，伊有今朝格成功与地位，也是上当受骗跌滚摔爬多少埭之后方能胜出。一路爬上来直到今朝格日脚，还是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勿要俾人家Fool伊！总归拿句“倷勿要摆我呆佬”挂勒嘴边是有深一层意思勒嗨（存在）。格能分析杰米·张，外表洋装笔挺，里厢也有心虚气短格一面，时刻提防着勿要一跤跌转去重新做个穷瘪三！迭点是符合角色经历、身份地位，加上伊格为人处世哲学，戏里迭格人物就有深度。得到黄导首肯之后，我努力朝迭格方向去演，不过到底只是一个客串朋友，表演工夫勿到家，真要感谢黄蜀芹导演格信任了。

再讲到迭辰光黄导演征求我意见，选啥人来做我戏里格家主婆呢？我提了两位女演员格名字做候选人，心里想，随便一位来演我家主婆侪是可以美上半天咯啦。到了开拍迭一天，想勿到化妝间里跑出一位宋姐姐来。开头还觉得黄导演寻我开心，答应我格两位美女一个也勿着讲（没着落），俾我吃只空心汤团（上海话，一个零）。再仔细想想黄导演是有水平，且勿讲宋姐姐虽然年龄关系，卖相（外表）呒没两位候选人娇美，但是伊是北京电影学院正牌导演系毕业勒拉厂里当导演，演技功力自然了得。侬再想想杰米·张公开勒拉方鸿渐面前大声呼五喝六叫自家太太“Headache！（英文，头疼，头疼之事）”，如果拣个娇滴滴大美人摆出来，杰米·张又哪能舍得喊“头疼”了呢？朝深刻点讲：当初杰米·张一领青布长衫，一只小包裹，夹把油纸伞到上海，两手空空扛只肩胛，运道好碰着一位识货朋友看相伊（看中他），各方面培养扶持伊，还拿自家格囡圄配俾伊，杰米·张对迭格家主婆还有啥格可以挑挑拣拣格呢？请得动宋姐姐来演家主婆，明摆着就是压杰米·张一头，增加了迭场戏格张力。如果随便弄个花瓶摆勒杰米·张身边，伊格人生历史必定少脱几化浓笔重彩。由此可以证明黄蜀芹导演格艺术水平就是高。

再讲点有趣格，戏里杰米·张两夫妻是客串朋友演格，伊拉格宝贝独杨囡圄也是来客串一埭，小姑娘是迭部戏里格服装员，倒也看勿出戏做得介自然，分寸把握得交关好，业余级水平演到实梗程度也是相当努力了。就是陈道明要同三个客串朋友一淘演对手戏，我想一定是憋屈得可以。但是从《围城》原著来分析：方鸿渐迭位有为青年来到了迭座“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的“围城”，真是除了憋屈还是憋屈啊！黄导演用三个“客串”来憋屈陈道明，让主创演员处于迭种憋屈氛围之中，勿正是进入了原著小说的精妙之处吗？写到此地黄蜀芹的过人之处就跃然纸上了。

迭部电视剧里还有更精彩客串勒里头，一个是大导演吴贻弓、吴天戈父子联袂客串演一对督学父子，拿督学格老学究酸气，穷措大格样子演得入木三分，我勿指出来恐怕交关人会得错过欣赏伊拉格出色表演。还有就是已故的沙叶新，矮噔噔胖笃笃戴副圆眼镜着套西式大礼服做新郎官，婚礼上时勿时偷眼瞄一瞄边啷美丽格新娘子，面孔啷一副拾着只皮夹子偷着乐的模样，真叫人忍俊不禁，释人心怀，也是一趟极成功的客串，现在应该叫友情出演了。还要讲到迭部电视剧由我电影专科学校格同学孙雄飞改编，伊是美工班出身，极有才华，改编迭只剧本当时也是客串一埭，交关成功。后来伊再接再厉成为全国著名金牌编剧，迭格是真正意义上格“反客为主”了。

拍完《围城》之后，黄导演又约我再客串一埭，演个苏州文物商店老板，外表斯文，内心狠毒，手段残酷，是个文物走私集团黑老大，戏份有一眼，勿是反面一号角色也是反二号。我理解黄导看中我格“形似”，当然也希望拿迭格角色格“神似”演出来。为了勿叫黄导失望，拿迭格人物立起来，我就努力做点功课吧，拿已经懒废一段辰光格书法同太极剑又重新练习起来，有空就听听古琴曲。过了一段日脚，可惜黄导演格健康日益恶化，身体越来越差，我就失去了再次客串一埭格机会，下一次的“客串一埭”恐怕就勿知何时何日了，到底也呒没介许多“三大敌人、四类分子”格角色等牢我再去客串一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