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让我变成李侠

王佳俊

我是一名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1995年我报考了上海舞蹈学校。还记得报考那天，所有考生都会展示一小段舞蹈，或者一两个舞蹈技术动作——而我，却做了一段广播体操！当我灰头土脸地走出考场时，我感觉自己一定会落选。

或许是我和舞蹈真有缘分，又或许是老师看中了我这张“白纸”，我竟然顺利地成为几百名考生中的幸运儿，由此开始了我的舞蹈之旅……

六年的住宿制封闭学习，让我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幅画卷。刚进学校的第一年我就面临了差点被淘汰的窘境，因为我的基本功不扎实，就连最基本的软开度都解决不了，每次压腿都疼得浑身发抖，每次压腰都哭得跟杀猪似的。和一起进校的同学相比，我的进步之缓慢，连老师都看不下去了。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父母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我的“课外辅导老师”。每个周末、每个寒暑假，他们都帮我压软度，监督我做形体训练……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四年时，我被老师认可，得到了舞蹈生涯中的第一个比赛资格！也正是这次比赛，刷新了我对舞蹈的认识。

这是我的第一个独舞作品，而且是一个当代舞偏现代舞的作品。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舞蹈不再是单纯的旋转跳跃、踢腿下腰，舞蹈是用肢体去表达你的内心，用你的情绪来带动动作，这对于当时15岁的我来说，像是打开了一扇舞蹈新世界的大门！即使比赛我只得了二等奖，但它却让我有了继续舞蹈下去的动力。

2003年，我从大学毕业，进入歌舞团。我踌躇满志，信心满满，却很快迎来了工作后的第一次“失误”。那是我刚进团的第一年，团里为了培养我的双人舞能力，让我和老演员搭档，做一些双人舞训练。但在一次排练中，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把女演员给摔了。而且摔得还挺重，不仅摔破了后背，伤口还很大。虽然女演员一直说没事，可是我知道对于女演员来说，后背多么重要！在舞台上女演员有很多展示后背的服装，这次失误很可能会直接影响演出。更何况，她还是当时团里的女一号，多少场演出任务在等着她。

我害怕极了，内心煎熬了至少一个月，每次见到她我都抬不起头。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以后一定要做一个能保护女演员、让我的搭档感到安全和可以信任的人。

团里给我一个又一个舞蹈演出的机会，所有的舞剧主要角色都让我跟着学。《霸王别姬》《野斑马》时，我早早地就把主演的每一個动作都记在心里，没想到整整六年后，2008年我终于站上了舞台，担任《霸王别姬》《野斑马》的主演。

之后舞团的每部舞剧，我都有了主演的机会，《舞台姐妹》《天边的红云》《一起跳舞吧》《朱鹮》……我打造了一个又一个舞台形象，成为了一个成熟的舞者。

2018年，在我舞蹈的第15年生涯里，我遇见了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李侠这个人物。我以为我已经是一个拥有多部舞剧作品的“老演员”了，然而在开排的第一天就被导演说成“不会跳舞不会表演”的人。或许是我没有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对于李侠这个人物的认识过于肤浅，还停留在书本上刻板的红色英雄形象，舞蹈动作也只是从造型到造型，不太知道什么是生活化的表演。我只能这样反省。

编导的评价简直就是在否定我前半生的舞蹈生涯和所有努力！我开始迷茫……寻找书籍、电视剧、电影中所有关于此类型的人物形象……在教室里，我试图放弃以往所有的舞蹈习惯和风格，把自己还原成一张白纸，重新学习舞蹈和表演。

可以说这次的人物塑造之前从未接触过。除了手脚肢体的舞动，还有面部表情的刻画，甚至还有许多眼神的处理（与每位演员的眼神交流都需要有不一样的处理）——时而谦虚，有所避让;时而坚定，想要看穿一切。刻画一个地下工作者，就需要不停转换身份去表演，报馆工作的职场人，温情的丈夫，信念坚定的共产党员，老练敏感的间谍……每重身份都需要表演的转换，需要对角色的认知认可，再到外在的表演，每一处都让我觉得这个角色的难点一个比一个难把握，特别是在描绘地下工作者身份的时候，没有语言没有旁白，只能靠肢体和眼神以及微表情来体现，我甚至加了许多细节动作，诸如用推眼镜框来表现我常常需要对周边环境和人物进行暗中观察的掩饰，用时刻关注手表，表现我是一个有着强烈时间控制感的人，还有在完成发电报时那种喜悦和激动，来展现我对于心中那份信仰的追求。多角度、多维度地去表现，尽量让人物更丰富更有厚度。

四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在练功房里和编导和演员研究每一个舞蹈动作、每一个步伐、每一个眼神。就好像把所有的东西都撕碎了，再开始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我是一个慢热型演员，对于人物的拿捏、情感的处理，我总是要比其他演员慢好几拍，甚至在我认为是长处的双人舞，也碰了一鼻子灰。一次在排练双人舞时，编导就和我说：你跳双人舞的时候，脚底下太“脏”了，每一个脚步你都要比女演员记得更清楚才行，而且你不但要记住自己的步伐，还要记住女演员的步伐。

这些话似乎点醒了我，我一直都只关注自己，一直都没有好好感受舞伴的感觉。只是一个劲地像搬运工一样，没有感受过对方的气息。

当我把舞伴的动作线路和步伐记得清清楚楚的时候，导演又和我说：你们演绎的是一对夫妻，为什么你总是有一种很客气的感觉，有时候还有点浮夸的感觉。

在往后的排练里，我开始放下我认为的舞蹈表演，用最朴实、最真诚的动作去表演，并且从心里相信我的舞伴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在一起的相处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四个月后，当我站上舞台，得到观众掌声的时候，我才发现，在这四个月的排练期间，我在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李侠。

我第一次觉得红色英雄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在舞台上因为演绎的李侠而流泪。那是下半场的一段回忆双人舞，每次跳到这段舞蹈我都无法控制内心的情感，似乎我就是李侠，用第三者的角度在回忆自己和妻子间的过往，从假扮夫妻的尴尬，到妻子不理解时的争吵，再到一次次被抓捕又释放后，妻子悉心护理满身伤口的李侠……这一段又一段的难忘的过往，身边的妻子一直在陪伴。因此李侠带妻子入了党，结了婚，这是一份坚强的革命感情，也是一份普通的爱情，如果时光可以停下来过上一段普通的时光，或许是李侠和妻子间最向往的日子，而革命的任务、时代的命运，剥夺了这对夫妻的普通生活，他们终日在紧张、敏感的日子里煎熬……这些点点滴滴总是让我不自知地就流泪了。

这是一次真正的精神洗礼，我在舞台上不再去夸张地表现英雄，而是把英雄演绎成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身边人。

在我三十多岁之时，竟然迎来了从形象到气质都如此吻合的这部舞剧和这个角色——这一定是老天给予我的礼物！我不奢求还会有下一个更好的角色，我只希望通过我的演绎，把这部如同教科书般的舞剧演好，并让更多人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