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源
赵德华(1922—1995年)
字当户,江苏南通人,著有《赵德华画集》(上海书画出版社),在百度网“赵德华”下的第一个条目就是:“赵德华(刘海粟弟子,画家)”。1988年美国地方电视台专程来沪拍摄赵德华的绘画和作画表演;1989年日本《吟泳新风》期刊专题介绍了他的艺术绘画;1990年他和黄若舟等四人被聘为复旦大学美术讲座教授。除了1991年上海电视台《文化生活》栏目播出关于他的节目“手足丹青”外,1994年东方电视台在《东视藏画》中特别介绍了他的作品“东方第一枝”。南京艺术学院和宁波阿育王寺等单位都收藏了他的作品。他的学生中不少人后来成为美术教授、画家和许多奖项的获得者。
赵德华自幼就喜欢绘画,读小学时就是学校黑板报的美术编辑,国画大师王个簃慧眼识人,在他18岁时推荐他考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以高分录取。先读“西画系”,师从名家颜文栋和林风眠。后来校长刘海粟见他颖悟过人,作画意境深远,让他转入“国画系”,专攻山水。他在黄宾虹、汪声远、潘天寿等大师的指引下左右逢源,功力突飞猛进,在校期间空前绝后地三次获得“蔡元培奖”。他毕业后从1950年开始到去世一直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创办了有几十位名家画师的“百老艺苑”和自己的“当户画室”,并对别人叫他“赵当户”表示高兴。
不明就理的人会对“当户”二字表示诧异,以为是作秀卖萌之举。特别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和工宣队批判为:怀念旧社会的当铺,又用新社会的“当户”来恶毒攻击共产党。赵德华一概嗤之以鼻,保持沉默。实际上赵德华开始读书时没有名号,“当户”是刘海粟在他毕业前因为其成绩优异而赐的,它有很多很深刻的含义和典故。最早是孔子召学生子贡来讨论后继之事的描述“既歌而入,当户而坐”(《礼记·檀弓上》),后来转意主持门户,如(宋)陈师道《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诗:“嫁女不离家,生男已当户”。章炳麟《訄书·定版籍》:“凡寡妻女子当户者,能耕,耕也;不能耕,即鬻”。刘海粟的本意就是希望他将来无论地位高低都要守住门户。
至于早期的“当户画室”,那是寒碜可怜到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我1964年分配到光新中学时就知道有个刘海粟的嫡传弟子赵德华,专程到他朱家湾借居8平方米的家兼“画室”拜访。一看倒抽了一口气,画图的笔、墨、宣纸、颜料、油彩与生活的棉絮、锅、碗、筷、衣物、箱子等各占一半,床上也堆着画轴。之后屡屡搬迁,他租借的私房兼“画室”从来没有超过10平方米。
直到粉碎“四人帮”后,诗人芦芒出任上海作家协会党组和文联领导时,了解他的处境后就立即到学校去看望赵德华,并向区、市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在有关人士和各方面的努力下,学校领导特地辟出两间教室作临时“画室”,借此开了一次赵德华的书画展,赵兴奋不已。1991年3月,上海电视台《文化生活》专栏以“手足丹青”报道他时,还不断地感慨他住不到8平方米的事。又过了一段时间,普陀区政府在沪太新村配给他一套15平方米的一室半,这就是他生前最大的家兼“当户画室”。
期间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为了表示对芦芒多次造访和赠画的感谢,又知道芦芒也是美校毕业的,擅长画牛,于是他拿着自己画的牛和山水画装在一个布袋里去交流。由于事先没有约定,再加上赵的边幅也实在不敢恭维,手里还拿着一个像面粉袋样的东西,接待人员非常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
芦芒回来后知道此事非常不高兴,连夜赶到学校去向赵德华道歉,两人切磋画艺直至深夜。后来芦芒英年早逝,赵德华哭了好几天。
多年来,他追崇石溪和石涛“内敛”和“外张”的工笔和气质,对中国水墨画提出了“集百家之长,弃百家之短”的主张。他的山水画清秀而不媚俗,恢弘而不喧嚣,淡雅而不缺稳健,用墨上有一种空灵清新的感觉,淡若薄雾晨曦,湿呈浓翠苍茫之润。
他的老师颜文栋夸他“融合古今,自成一家”。刘海粟1979年84岁时为他的《大跌瀑布》题诗:“穿山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给予他充分的肯定和勉励。
著名电影演员赵丹也是上海美专毕业的,论辈分还是赵德华的师兄。赵丹虽然名望甚高,但对这位学弟非常器重,好几次躬身到“下只角”学校来看他,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老本行和故友。
我在当时“下只角”的光新中学教工宿舍和画室里见过赵丹几次。只见他俩总是边画边切磋,边争论,有时沉思,有时仰天大笑,那种全身心地“进入角色”,旁若无人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始终没有感到过赵丹有今天某些名演员、大腕那样的做派。
1956年赵丹在黄山拍电影《李时珍》时,看了赵德华的写生画《黄山群峰浮云海》后赞不绝口,立即题七绝相赠:“秋上黄山枫似花,脚踏烟云也披霞。千岩万壑路不足,策杖已过石涛家”;1980年赵丹还和他合作《老梅開花无丑枝》。
“文革”后刚落实政策时,我们曾跟赵德华打趣说,现在文艺界不少人都谑称赵丹是神通广大的“混世魔王”,既然你跟赵丹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让赵丹帮你改变一下境遇呢?譬如说到美影厂,到上海画院,到美术编辑部都比你现在强。他笑着说,你看到了赵丹风光的一面,你没有看到人家艰难的一面。赵丹“反右”时就差一点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在牛棚里比我还难过,现在他受到各方面的压力也很大,我怎么能去增加他的烦恼呢?事实上赵丹也有过帮我改善工作环境的意思,但我没有接上去,因为我要靠自己,历史上一时不被人承认的画家是很多的,梵高就是一很好的例子,再加上一个赵德华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我开玩笑地跟他说:“看来你的命运将和梵高一样生前无人问津,要到死后才可能被肯定。”他严肃地指着我说:“画画跟做学问一样要三个‘耐得住,你如果没有‘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耐得住打击的精神,你就是一个空虚的人,你也不会有成就。你越想被人肯定就越不会被人肯定,越想出名也越不会出名。”这话对我的触动很大。这时我又想起前两天学生告诉我的一个“新闻”:因电费纠纷家里电线被拉了,这几天是在点煤油灯,还有学生晚上在煤油灯下跟他学画,遂不胜感喟。
赵德华的境遇和历史背景有关系,更和他的性格有关系,以致可以套用一句名言:“性格决定命运”。他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不畏权势,特别憎恶官场的溜须拍马;对于追求知识的学子和文人敬重有加,为了艺术生活极其俭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赵德华的工资只有五六十元,但他一生中从来不收学生的“束脩”,也没有拿过出场费和讲课费。相反地,他还经常接济穷困的优秀学生,送他们纸和笔,甚至得知他们在外地写生时鞋坏了马上买了鞋寄去,以致他的儿子赵倾国回忆时还说:“我当时怨恨他爱学生胜过爱儿子。”
赵德华最早的弟子中有不少就是自己学校的学生,有的也是我上过数学课的学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天,他带着学生去看泰中美术家协会主席、曼谷中国画院院长王立明的画展。他看到一幅王立明画的几只鸟全无眼睛,大夸其年轻有为画得好!随行的学生不解地问道:“没有眼睛的鸟还好?”他坚定地说:“对啦,虚中有实,无却胜有!”旁边的人更疑惑了,他于是大声地说:“要眼睛干啥?对这个世道有眼无珠的人,有眼无眼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文革”最狂热的年代,赵德华孑身一人,借住在学校对面的平房内。由于自己毕生钟爱的艺术爱好被禁止和批斗,身心受到很大的刺激,有时会神思恍惚,不是忘了关龙头,就是煤炉烧穿了锅子,害得邻居经常跑到学校来找他,甚至影响了对他的“批斗会”,气得工宣队头头大骂他“赵糊涂”,于是“赵糊涂”的名字便叫开了。
一天赵德华和几个知心的朋友悄悄地谈起“糊涂”的概念。他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讲到“吕端大事不糊涂”,含蓄地指出一个再怎么聪明的人一生中只要一时糊涂便会被“小人”利用。
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情。作为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的江青对自己解放前在上海的踪迹心虚不已,特别对蓝萍(江青的原名)和赵丹、刘海粟的坊间消息更是咬牙切齿,“中央专案组”在上海就提出了要“揪出幕后长胡子后台”的指示。因为赵德华和赵丹、刘海粟关系非同一般,就想从赵德华身上打开缺口。正好有两个曾经被赵德华引见给刘海粟的青年学生被指认是谣言散布者,这两个人就立刻被逮捕。“专案组”到“牛棚”提审赵德华,要他承认是刘海粟和赵丹让他招徕一批年幼无知的学生青少年来“放毒”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遭到赵德华的严辞拒绝。同时两个学生在审讯诱供时也坚决否认赵老师带他们去刘大师家是为了“散布谣言”。结果这个案子拖了一年半,最后不了了之。其中一个学生英年早逝,另一个学生恋爱对象出身于新四军家庭,在排除了种种困难后仍然在那种政治环境下结合在一起。
虽然事后赵德华不无得意地夸耀两个弟子“不辱师门”,但刘海粟还是对学生们蒙冤囹圄多日、备受迫害、以致有的过早去世唏嘘不已,深表痛心。刘海粟晚年非常感慨地赐给赵德华和他的弟子“气节千载”的条幅,使他感到这是老师给刘门子弟至高无上的评价、光荣和师训,也是他终身的座右铭。
在赵德华晚年,特别是粉碎“四人帮”后,他主动深入工厂和基层,无偿地为大家教学和作画。他也开始了國画风格演变和理论创新。比如“口画”,多手指并用的“弹画”,“左右开弓(同时)画”,乃至为脚残疾人设计的“脚画”。南汇百岁老人苏局仙赞他“中外古今第一人,不期门下更才新。通神妙笔随时用,手足双挥万象新”。
他一生中住房加“当户画室”都不超过15平米,直到去世其最后职称仅相当于目前的中学一级。所以有朋友开玩笑说,如果一开始赵德华就收受“束脩”,以后“论尺卖画”,按钟点收讲课费的话,他绝对买得起一幢别墅,更不要说“当户画室”了。不要说在今天,就是在过去,只要他“拎得清”一些,凭他的资历及和刘海粟、赵丹等人的关系,完全可以当个文艺院校的系主任甚至是院长级的人物。但是,他选择了清贫和磨难。
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和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