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
关于中国创新教育的前景,国家出台的一系列宏观的政策调整使民办教育出现很大的变局,受到很大挑战。对此,不同的利益群体,学生、家长、民办学校、政府的评价和感受肯定很不一样。我认为这一轮整肃,最核心的动机是维护义务教育、学前教育的正常秩序,保护基础教育的公益性、公共性,打压资本市场对基础教育的侵袭,阻断义务教育和学前教育的上市之路。这个问题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
今天,基础教育领域对教育公平的伤害,在传统重点学校制度、掐尖招生、学区房之外,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因,例如迅猛发展的教育培训机构,以及“超级中学”的办学模式等等。基础教育出现了强烈的营利性,理应免费的义务教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昂贵。许多民办学校、幼儿园都是以上市为目标的,办学就像办企业,直接把教育做成了一门生意。这种现状是非常可悲的,因为全世界的基础教育,无论公办还是私立,都是非营利性的,但是上市公司完全是以营利为目的的。许多规模巨大的民办学校都已经属于上市公司,例如,著名的浙江海亮高中。所以,在这个时刻,国家采取果断措施阻击资本市场、整顿培训市场是非常必要的。这一整治也体现了国家政策另一个方面、另外一层价值,就是强化了自上而下的行政权力和行政控制,收紧了一些原先属于学校的办学自主权,在强化国家意志的同时,限制了学校的、社会的、民间的教育的自主性和丰富性。
受到冲击最大的当然是民办教育。在國家政策话语里,民办教育似乎是如同公办学校一样的实体;其实,它的构成和功能非常复杂。我们看得见的,包括高大上、豪华的国际学校、“贵族学校”,为城市中产阶级服务、作为择校竞争主体的双语学校,还有商业性的教育培训机构。此外,还有许多我们看不见的“民办学校”,例如农村地区大量以农民工子女为主要对象的低端的寄宿制民办学校;在城市和农村,都存在大量为满足“有学上”“有园上”的基本需求,由家长自行举办、自助式的低成本、低质量的学校,如城市的农民工子女学校、农村的“村屯园”等等。还有一类是城市中产阶层家长出于对理想教育的追求,自发举办的“理念型学校”,实行人本主义教育、华德福教育等等。在台湾,这类学校过去被称为“另类学校”。还有一类是“在家上学”,这是在中国正在不断扩大的一类群体,也是因为不满应试教育而实行的自我教育。这些学校难以满足门槛极高的民办学校注册条件,没有办学资质而被视为“黑校”“黑园”,处于缺乏合法性的危机之中。
所以,说到民办学校的处境时必须要做一些区别。就创新型小微学校而言,在经过了一年的风雨之后,大多数都幸存下来,也有许多学校用各种方式获得了合法性或者正在获得合法性,继续生长和发展。就我所了解的北京市和成都市,真正被清理的学校很少。这说明在中国,政策如何落地始终是个很大的学问。上世纪80年代有句著名的诗,忘了是谁写的:“中国是一张无处不在的网,但是网眼很大。”这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办学者的生存智慧,我们要学会与政府打交道,争取生存和发展的权利。政府是需要学习、也是具有学习能力的,即如何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地贯彻国家的政策方针。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北京的昌平区,教育局的官员开始以为这种“非法办学”的“黑学校”是骗钱的,但到现场看过之后发现原来这种小规模创新学校属于优质学校。他们说昌平区高科技人才那么多,缺的就是这样的优质学校。所以后来和学校一起想办法如何获得相应的资质,把它们合法化,而不是简单地一刀切。
对于小规模创新学校,需要有一种制度自信,坚信这条路是对的。因为在公办学校产生之前,教育本身就是家庭、家长和民间社会的权利,千百年来就是如此,所谓“耕读传家”。公办学校也只不过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现在世界范围内正在发生的教育创新,在学校制度层面上的变革,是一种回归,把国家控制的教育权力重新释放给社会和家长。尤其在互联网时代、学习化社会的现实中,强硬的学校教育的概念正在变化,未来学校、没有围墙的学校、非学校化社会、社会化学习这样的概念正在流行,在很多的国家和地区逐渐变为现实。这就是我们制度自信的来源,我们做的肯定是符合历史潮流的事情。
我们的坚持和努力同时来自文化自信。我们这些学校和很多公办学校、民办学校的区别在于,它是以教育创新为使命的,是有明确的教育理念和教育主张。虽然今天“教育创新”这几个字已经变得非常流俗,但我们还是可以对它加以归纳和评价,提炼出什么是我们认为的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今年6月举行的第三届LIFE教育创新峰会的主题是“创新,让教育回归本质。”我传达了一句名言:“教育学的基本问题是古今相同的:什么是好的教育,应当如何教和如何学。但是,我们对后者的关注往往模糊了前者。”我们每年有无数个论坛讨论教育创新,关注的都是怎么教和怎么学,是教育技术、教育经济、教育信息化,但是没有讨论什么是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这就是我们讨论教育创新时最应该关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