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顽梅
摘要:《云中记》记录了一个村庄的消失,也呈现了一个自我省思的灵魂对世界的感受、对他者的启悟。汶川大地震,触发阿来以另一个视角来观察人间的苦难、痛苦和悲伤,由此而生的悲悯情怀也决定了《云中记》的叙事方式与叙述风格。小说在各种对话和驳难中,超越了单一的道德决断,超越了固有的苦难主题的书写模式,对现代生活的巨大变迁有了更为宽广的理解,由存在之问守护了一种关于精神和信仰的价值记忆。
关键词:阿来;《云中记》;超越性维度;守护记忆
一
阿来的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有着强烈的互文性。从长篇小说《尘埃落定》(1994)延展出了《月光里的银匠》(1995)、《行刑人尔依》(1997)这两篇“人物笔记”;短篇小说《格拉长大》①(2003)则构成了《空山》(2008)的序曲,是阿来开始长篇小说写作前“小小的一次试笔”,与他后来的诸多中短篇故事共同“拼贴”成了史诗性长篇小说《空山》;《空山》中对森林砍伐、修建水电站等问题的关注,又延续到了中篇小说《河上柏影》(2016);最新的长篇小说《云中记》与《奥达的马队》(1987)、《已经消失的森林》(1991)、《遥远的温泉》(2002)《槐花》(2004)、《三只虫草》(2016)、《蘑菇圈》(2016)、《河上柏影》等作品一脉相承,既是阿来写作主题的延伸——对乡村史主题的深入与拓展,也是他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向内转”的一个重要节点。
关于一个村子消失的主题,在阿来的写作中并非首次出现。《三只虫草》中,由于要保护生态环境,退牧还草,牧民们已经搬到了定居点——“一个新的村庄”。《河上柏影》中,当地要建水电站,几个村庄须整体搬迁,也恰好配合了农村城镇化建设,村民们可以选择移居新农村试点区,继续农耕生活,也可搬入县城的新建社区。
可见,记录一个村庄“消失”的念头,在阿来那里已徘徊许久。《云中记》扉页上写着“献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它就是一个关于消失的故事。一个村庄、一种文化的消失,在现代社会也许是一种必然现象,但这种消失相对缓慢,会给人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可自然强力带给人的毁灭与创伤,却是一时难以消除的。
阿来曾在《有关<空山>的三个问题》中说:“我的小说中自然关注了文化(一些特别的生活与生产方式)的消失,记录了这种消失,并在描述这种消失的时候,用了一种悲悯的笔调。”②这段话用于阐释《云中记》也恰如其分。阿来以往的作品也关注一种文化传统的消失,如果说这些作品更多是采用一种外在的视角来呈现一种文化的变迁,那么,到了《云中记》,作家则深入到了一个村庄、一种文化的内部,更多地观照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灵魂世界,对自然强力造成的村庄及其文化的消失怀有一种悲悯的感情。
二
《云中记》讲述了云中村消亡的历史。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云中村伤亡惨重。幸存者还没有从自然灾难造成的创伤中缓过神来,又要进入一种新的生存处境——到移民村生活。由于云中村地处地质滑坡体之上,村民们随时有生命危险,必须全部搬迁。移民村是一个小型的现代社会,作为一个有着巨大的地震创伤记忆的个体,阿巴感到自己的生活被割裂了,时间没有了连贯性,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平衡也被打破了,他需要通过记忆的找寻来重新确证自己。因而,小说一开始,阿巴就走在回归云中村的山道上。他是云中村的祭师,大地震的幸存者,记忆里保存了村庄许多鲜活、生动的人与事,而他的身份和一般人不同,不能只是把记忆当作是一种事实的遗存,他既然要管理一个村庄及其村民的灵魂,就要承担起记忆的伦理责任。
这就是为何《云中记》是从“现在”入手,却要延伸到村庄的过去和未来的原因。三种时间形态的对话,也成了小说的内在结构。刚回到云中村的头几天,阿巴头脑中充斥的全是对过去的记忆,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把从移民村带回的物件挨家挨户送达,以表达生者对死者的念想。
大地震五年后的五月十二日,阿巴全副武装,以祭师的身份一一去抚慰亡灵。他走遍村子的每一幢房子,“这些死者和已经去往别处谋生的生者混合构成的每一户人家的历史都活生生浮现在眼前。”③阿来对阿巴回访亡灵的过程的描写,细腻、准确、生动。抚慰亡灵是藏民族死亡文化的具体表现形式,阿巴通过一声声“回来!回来!”的呼唤,既让死者的鬼魂接受安慰,又让生者心安。招魂活动结束之后,有一天,阿巴在寻找水桶时忽然惊觉自己的疏忽——他想起自己抚慰亡灵时忘记了谢巴家。阿巴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职。他又不厌其烦地重新准备法器,专门上山为谢巴家做了一场安魂法事。阿巴虔诚、庄重、痛楚,他从内心深處是把抚慰亡灵当作一项神圣的事业来完成。
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阿巴也很困惑,正是这种不确知性,为小说留下了广阔的解读空间。为了确认鬼魂是否存在,阿巴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每天晚上去寻找鬼魂。他也曾一度在妹妹死去的巨石边,对着蓝色鸢尾花与妹妹的鬼魂交谈,鸢尾花的倏然绽放让他产生了妹妹回应他的幻觉。尽管他也时有疑惑,但他在云中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以鬼魂存在为基础的。最初,他脑海里涌现的只是对过去生活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巴逐渐人鬼不分,生者与死者完全混淆,他变成了一个“活死人”——所谓被鬼魂“魇住”了,从情感到心理完全与死人处于同一世界。
云中村成了一个灵魂舞台,供这些亡灵继续上演生活剧,接续被地震“强行”中断的生活。当阿巴回到云中村,记忆被彻底激活之时,他的另一只脚其实已迈向“死亡”。他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似乎也成了一种必然。在阿巴的幻觉中,云中村即将消失之时,所有的鬼魂都将选择与云中村一起消失。阿巴并非不留恋这个美好的世界,他甚至“看到”自己穿越了那道“生死线”活了下来,像谢巴夫妇一样,过着安静的牧场生活,回到了一百年前。但是,他有意阻止自己脑海中的想象图景,他必须与云中村的鬼魂在一起,见证云中村的消失。他看起来是一个人,却又代表着所有的人。“他一个人就是全体云中村人。全部在地震中死去的人,和地震后还活着的人。还活在世上的身体健全的人和身体残缺的人。”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