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雯静
摘 要: 约翰·厄普代克的新作《葛特露和克劳狄斯》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莱特》。厄普代克转换了男权中心的视角,从女性视角切入,揭开了葛特露隐秘的内心世界。无论在哪一视角下,女性的命运却一致的相似,在女性身份上实现了同构性。奥菲利娅和葛特露都是男权主义话语下被边缘化的“他者”,为男性所利用、倾轧和压迫。她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男权中心的反抗,试图成为找寻自己和颠覆男性权力的“永恒女性”。
关键词: “他者” “永恒女性” 疯癫 身体 同构性
莎翁的《哈姆莱特》带上了莎士比亚浓厚的男权色彩,奥菲利娅作为莎翁笔下的经典女性形象,深刻地揭示了莎翁剧中女性所处的边缘文化身份。厄普代克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建构一个新的葛特露,葛特露虽然是整部小说的中心,摆脱了女性“失语”的状态,但是仍然处于“国王”的阴影之下,是被交易、被利用的政治工具。无论是在男权话语之下,还是在女性主义的视域下,奥菲利娅和葛特露,或者说女性,都是有别于男性的“他者”,波伏娃所说的“第二性”。女性如何寻找自我,反抗男权话语,奥菲利娅和葛特露都给出了答案:奥菲利娅以疯癫质疑理性和男性的权威;葛特露以对自己身体的掌握和爱情的追求来反击男人们的合谋。在此意义上,她们都是光辉的“永恒女性”的存在。笔者将从奥菲利娅和葛特露的横向对比分析,探究女性如何被边缘化、又如何反抗男性话语结构,两位女性在交谈中有了互文性的意指,在女性身份上实现了同构,从而寻求女性的多种可能性,表达对女性命运的永恒追问和思考。
一、被边缘化的“他者”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的开篇曾说:“女人相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较女人而言确定下来并且区分开来;女人面对本质时是非本质。”由此得出“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①。在莎翁的男权中心的话语结构下,奥菲利娅美丽、顺从、伤感,却由一个温婉少女变为一个手捧鲜花的疯癫者。她是在男权话语结构下被塑造、被戕害的“他者”。在厄普代克的女性视角下,葛特露看似是“中心”,摆脱了莎剧中王后乔特鲁德的失语状态,可是她依然处于国王的阴影之下,不可避免地被利用,成为一次次政治交易的工具。
1.父兄制下“失语”的奥菲利娅
在福柯的权力——话语结构中,权力和话语可以说是不可分割的,权力通过话语实现,话语则成了权力的一种表现方式。占据统治地位的主体对被动的一方有着绝对的话语权,被动的一方被剥夺话语权,沦为“失语者”。
在莎剧中,奥菲利娅就是作为“失语者”,在沉默中被塑造、被利用,是男权制度下的受害者。她首次出场是在和哥哥雷欧提斯分手的场面,雷欧提斯以兄长的姿态告诫妹妹哈姆莱特对她的爱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让妹妹不要放纵自己的爱情,奥菲利娅顺从哥哥,她可以被雷欧提斯任意书写,她的温雅恭顺也是莎翁时代男权体制中的“理想女性”②。伊丽莎白时代中,女性是沉默的“他者”,是由男性不断言说、界定和塑造出来,她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男性掌握了对女性的叙述权和评价权,在《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的形象也是在哈姆莱特的信中传达出来,“给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最美丽的奥菲利娅”③,奥菲利娅是在哈姆莱特口中被抽象化、概念化的审美符号,是丧失了本体的女性符号。
奥菲利娅不仅被兄长和“爱人”(哈姆莱特)所言说、塑造,她还作为父亲波洛涅斯和国王克劳狄斯的父权、王權同时操控,是伊丽莎白时代宫廷被规训的形象代表,单纯、甜美、温顺④。父亲波洛涅斯质问她和哈姆莱特之间的关系,教导女儿“少露一些女儿家的脸”、“抬高身价”,女儿对父亲来说,只是利益交换、用来扩大家族的对象。表面上看似温情脉脉的父女关系,而父亲俨然把女儿当成交易的筹码。男权话语之下,父亲和兄长是压迫女性的绝对力量,奥菲利娅是用来确保家族利益的纽带和筹码,最终成为男性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自从进入男权社会,女性就作为男性欲望的对象,处于无主体、无话语的地位,而只是一个被规定、被掩盖、被言说(被观看)的他者⑤。
2.处于“受怒”之下的葛特露
葛特露的生活经历和命运在漫长岁月中的复杂感受与体验,构成了作品的叙述框架⑥。她看似是“中心”,摆脱了莎剧中王后乔特鲁德的失语状态,但纵观她的整个生命历程,她始终处在被利用、被伤害的位置,她从来没有机会决定过自己的命运,始终处于王权的阴影之下,是三位国王的“受怒者”。
小说分为三部分,而在每一部分的开头都用了完全相同又十分简洁的单句:“国王被激怒了”,厄普代克这种平行结构的安排显然是有深意的。三位“国王”分别是她的父亲罗瑞克、丈夫霍文迪尔和情人克劳狄斯的男人,在父权和夫权之下,他们将怒火撒到她的头上,而葛特露始终不变地处于受怒者的位置。在第一部分中,她成了父亲为了达到政治目的的牺牲品,被迫嫁给了后来成为国王的老哈姆莱特,她的婚姻是父亲用来维持政治稳定、稳固王权的工具,她是一个符号、一个被利用的筹码;在第二、第三部分里,她仍受制于两位先后成为其夫的男人。老哈姆雷特利用她戴上了国王的桂冠;甚至在与她的情人克劳狄斯的爱情之中,也不排除利用葛特露的成分:只有借重她的血统和威望,通过与她的婚姻,才能掩饰自己的罪行,平息众人的疑窦,确保他的王位稳如泰山⑦。葛特露始终处于王权的阴影之下,她的两次婚姻都被操纵在男人手中,她是男人手中的政治工具和筹码。
不仅如此,葛特露在承担女儿和人妻的角色时处于“受怒”和被压迫的地位,承受着父亲和丈夫控制和利用的对象,作为母亲,也受到了来自儿子一方的漠视和排挤⑧。哈姆莱特似乎继承了其父漠视女性的天性,“还不到六岁就可以对女人的话不屑一顾”⑨,缺乏对母亲应有的尊敬,排挤自己的母亲。可以说,葛特露被父亲、丈夫和儿子共同构建的男性空间排斥在外,老少哈姆莱特父子成为压迫女性的同谋。
二、反抗的“永恒女性”
奥菲利娅和葛特露同样是被边缘化的“他者”,奥菲利娅和葛特露以自己的身体、意识表达了对男权中心的反抗,试图成为找寻自己和颠覆男性权力的“永恒女性”。“永恒女性”是歌德在《浮士德》最后的诗歌中提出来的,“一切无常事物.....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⑩,歌德超验建立在神圣性的文化语境之下,他寄希望于女性之魅力的永恒救赎,并以此融通女性、诗性和神性。而不同历史语境下的奥菲利娅和葛特露,以自己对男权结构别样的反抗方式追求“永恒女性”的实现。
1.奥菲利娅的疯癫:对自我身体的确认
在疯癫之前,奥菲利娅是没有自我的,她的身份来自男性对她的界定和塑造,疯癫给了她逃避的通道,她因此从顺从、温柔、乖巧中释放出来,也从女儿、妹妹、恋人的角色中释放出来。她冲破了男权话语结构的界定,以疯癫进行反抗,疯癫使得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找寻到真正的自我。在疯癫之后,奥菲利娅才真正从一个“失语者”到发出自己的声音,通过歌谣、谜语、双关消解了男性权威。她歌唱自己的哀痛、父亲的死亡及注定的悲剧。她的疯癫触动了男权社会敏感的神经,她作为疯癫的歌者的声音,得到诉说,强烈谴责了男权体制之下乱伦的家庭和虚假的爱情。她因此发现了自我,也构建出了新的自我。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丫.......把她从轻妙的歌唱中拖下泥浆里死了”。奥菲利娅最终的死亡是向男权社会的最后反击,疯癫的她最终被埋入“圣地”,巧妙地对男权社会进行了身体的反讽,“疯癫”是不被王权和男权体制所承认的,奥菲利娅以极端的方式凸显了自我的主体,结构严密的男权体制被女性悄悄地打开了一个裂缝,男权秩序被质疑、被抗拒,这是奥菲利娅反抗男权话语结构的方式,在疯癫和死亡中,她最终找寻到了真正的自我,对男性话语做了最后的反击。
2.葛特露对爱情的自由追求:自我的身体和性的自由
处于阴影和被利用之下的葛特露,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甚至情妇,她的多重性别身份都离不开女性这个普遍的特征。厄普代克的女性视角不仅揭示出葛特露作为女性在男性权力话语结构之下的依附性的命运,并且赞颂了处于边缘化的“他者”对自我存在生命意义的探索和追寻。她是被动的、压抑的、虚弱无力的,但也是抗争的、勇敢的、自我的。
在第一部的开头,国王罗瑞克要把女儿葛特露嫁给霍文迪尔,葛特露十分清楚父亲把自己作为政治的交易工具,她对父亲进行公然的藐视和讥讽,“我就像王宫里的一件装饰品,唯一的价值只不过在于我和您的血缘关系”;她指责霍文迪尔像战利品一样对待女性,“无论男女,死亡都一样是同等大事”,“其他女人也没有愿意只做一件摆设,被人交换来交换去,然后被踩到脚底下的”。可以说,葛特露的男女平等意识在一开始就得以体现。她对于自我的认识、女性的体认和追寻体现在一开始的男女平等意义的追寻上。
厄普代克对性这一严肃又通俗的描写也是葛特露对自我身体的掌握的最佳体现。在与黯淡无爱的霍文迪尔的婚姻生活中,葛特露作为女人在新婚之夜被冷落,并且只是作为丈夫“公共责任的一部分”而存在。她和成熟的克劳狄斯,同样处于女人和弟弟被边缘化的地位,找到了惺惺相惜和共鸣。在性爱中,葛特露和克劳狄斯融为一体,“他是将她从空洞不堪、令人窒息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救星,是她的又一个自我”。在通奸之后,葛特露寻找到了自我,尽管在这危险的处境之中,她依然决定去冒险,去承担责任。正是在对性和真正自我的探索和追寻中,葛特露重获了自我的价值。这是她摆脱男性束缚、家庭囚禁的方式,在真挚的爱情之中,葛特露对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填充和认识得以实现,女性意识得以萌发和觉醒。
文本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细节隐喻了葛特露不断在追寻自我的过程。葛特露在私密的顶层房间,不断眺望灰绿色的桑德海,爱希诺尔宫之外的桑德海是她内心深处向往的另一个世界,是女性渴望构筑的自己的世界。在这样的自己的世界中,她得以不断地想象“另一种生活会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个有别于男权体制包裹之下的独异世界中,葛特露可以通过内心与男性世界抗衡,并且努力颠覆,追求真正的自我和自由。
三、奥菲利娅和葛特露的同构性
在历来的单一文本评述中,莎剧中的奥菲利娅总是作为一个美丽、温顺、善良、顺从的典型宫廷女性的代表;厄普代克解构了《哈姆莱特》之后,被认定为情欲的化身和概念化的符号乔特鲁德转换为一个追求自、反抗男权意志的葛特露。同样作为女性意义出现的奥菲利娅和葛特露,看似是并不相关的两者,在女性这一身份上达到了同构性:作为女性,她们同样被男权体制所排斥,是被边缘化的“他者”。另一方面,她们以自己的身体、意识表达了对男权中心的反抗,试图成为找寻自己和颠覆男性权力的“永恒女性”。
而在厄普代克的文本中,小说的第三部分葛特露和奥菲利娅促膝谈心的场景,又达成了奥菲利娅和葛特露的互文性。同样作为女性,不同时空里的奥菲利娅和葛特露在女性恒定的被边缘化的命运上达成了一致,揭示出女性普遍意义上的命运;而在不同文本的错杂之间,她们同样以反抗的方式,即使是微弱的力量与男性权力话语结构进行抗衡,奥菲利娅的疯癫和死亡、葛特露对性的大胆和自由的追求,她们在此意义上达成了同构性。
四、结语
无论是在莎翁男权主义中心下,还是在厄普代克女性主义的视域下,女性永远无法摆脱被边缘化和“他者化”的可能性,永远只能成为男性的附庸。因此,女性才要做出选择和反抗,对主流社会、男权的价值体系和结构做出反抗,追求不断向上的“永恒女性”的实现。在不同文本的意义生成上,奥菲利娅和葛特露实现了同构。如何重建女性的另一种话语,实现另一种女性的自我,这是将女性的多种可能性建基在人类生存命运的追问和思考之中,女性价值和意义的终极命题和追问。
注释:
①西蒙娜·德·波伏娃.郑克鲁,译.第二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8-9.
②④武娟玲.《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的身体政治.四川戏剧,2014(08).
③莎士比亚.朱生豪,譯.莎士比亚悲剧[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13:125,134,185.
⑤刘凯.痛苦深渊中的疯狂呼告——对《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悲剧的女权主义审视[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3).
⑧曹晓东.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经典解构与重建[D].兰州:兰州大学,2006.
⑩歌德.潘子立译.浮士德[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7:563.
⑥⑦⑨约翰·厄普代克.杨莉馨,译.葛特露和克劳狄斯[M].上海:译林出版社,2002.
参考文献:
[1]武娟玲.《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的身体政治[J].四川戏剧,2014(08):102-104.
[2]檀秀云.用女权主义解读《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的悲剧根源[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2(02):54-55.
[3]傅俊,韩媛媛.论女性话语权的丧失与复得——解析阿特伍德的短篇小说《葛特露的反驳》[J].当代外国文学,2006(03):94-99.
[4]曹晓东.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经典解构与重建[D].兰州:兰州大学,2006.
[5]苏新连.为女性正名——论约翰·厄普代克的《葛特露和克劳狄斯》[J].当代外国文学,2004(01):136-141.
[6]王伟,席芳媛.一个关于“第二性”的文本——女权主义视野下《葛特露和克劳狄斯》的比较阅读[J].萍乡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26(01):53-55.
[7]刘凯.痛苦深渊中的疯狂呼告——对《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悲剧的女权主义审视[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03):8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