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莫言是第一个中国文学的胜利者。
有人说莫言会找翻译——到底莫言会找翻译,还是翻译会找莫言,无从寻觅也不必寻觅。爱默生说,深海处还有更深的海床。我说,莫言的深海处,是一片有关吃的海床。
我从莫言一首回忆童年的打油诗里,看出端倪:“不才生在平安庄,从小吃草与秕糠。忽然一日吃鸡蛋,犹如打开一扇窗。”莫言说过,饥饿是他写作的财富,此言不虚。
饥饿的终点,是死亡。只有凭着勇气脱离死亡的人,才会受到刺激,很想改变处境,让自己吃好。《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偷了红萝卜和地瓜,一句话不说,在打铁的火炉上看萝卜金黄,看地瓜爆炸,是一种吃的悲愤;《红高粱》里的“我爷爷”,黄瓜拌烧肉、单饼卷鸡蛋、红薯干或高粱面的窝窝头,吃饱了枕着麦个子,则是一种吃的幸福。
在成为作家之前,莫言曾编过“吃”的顺口溜。有一次,村里放《列宁在1918》的电影,莫言编的几句顺口溜,在当地广为传唱:“列宁同志很着急,城里粮食有问题。马上去找瓦西里,赶快下乡搞粮食。”2012年10月11日18点40分,瑞典电话通知莫言獲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的妻子杜芹兰正把葫芦馅的饺子盛出锅。“不管得不得奖,包了一顿饺子。生存就要吃,想着吃好,才能心里亮堂。”
记得当年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凭《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不久帕慕克到中国访问,只和莫言私下吃了一顿饭。莫言后来透露:“我们没谈文学,只谈美食。”莫言酷爱面食,他的代表作《丰乳肥臀》在日本上架时,买一套书送一盒馒头,这是知立市称念寺大和尚的策划。2000年春节,大和尚和馒头店老板专飞北京,带了几种“莫言馒头”样品,莫言最终选了一种小麦颜色的,看上去略显古朴,“莫言馒头”由此诞生。
莫言的家乡,在山东潍坊高密。高密有非常多的小吃,如朝天锅、景芝小炒肉、密州烤鸭、诸城辣丝子、杠子头火烧,这些舌尖上的美味养育了莫言,它们也始终贯穿在莫言作品中。莫言的作品通过写吃,体验人生真味,感悟生存之道。山东乡间的吃,在莫言的《故乡美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也不中。”莫言在其《咏故乡高密》有曰:“石磨火烧咬头好,韭菜炉包滋味香。”据莫言女儿管笑笑回忆,有时候她会被爸爸、妈妈鼓捣去北京郊外摘野菜。每逢采野菜回来,爸爸会兴致很高地下厨,她在一旁帮忙打下手。这样,晚上饭桌就会有一些野菜加韭菜馅的烙饼,或是野菜加韭菜馅合子,全家人围着桌子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其乐融融。
汪曾祺的文学作品,在平淡中出奇,在亦庄亦谐的语言风格中,流露出人性的光辉。汪曾祺美食文章中,也处处体现出对人之真性的赞美。
汪曾祺的一生经历,从地域上看,由故乡高邮到抗战时期求学昆明,后蛰居上海,再到文革中下放于塞外农场,最终长期定居北京。丰富的阅历加之汪曾祺美食家的品位,各地的饮食文化在汪曾祺笔下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图”长卷。
如果说《故乡的食物》《故乡的野菜》《故乡的元宵》,是属于作者对童年故乡的温馨记忆;那么《昆明的果品》《昆明的吃食》《昆明菜》等就是属于对昆明的回味;而《豆汁》则是属于老北京的市井印记……中国美食,在汪曾祺眼里是体现了一种自然的、无冲动的、永恒的神力,它体现了生命自身的含蓄、平稳的特征。
在汪曾祺笔下,食物有地域性格。如《胡同文化》一文中,汪曾祺写道:“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物质生活要求并不高,有窝头吃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了。虾皮熬白菜来了,嘿!”真是妙,把老北京的家常小吃写绝了!
在《故乡的野菜》一文中,汪曾祺对枸杞头有一段描写:“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场小雨之后,就可听到叫卖枸杞头的声音。卖枸杞头的多是附近郭村的女孩子……女孩子也不把这当正经买卖,卖一点儿钱,够打一瓶梳头油就行了。”这里,汪曾祺为故乡注入了宁静的诗意。
汪曾祺是个有“饮食境界”的人。所谓饮食境界,就是由环境、气氛和心境融合成的饮食情趣和品位。他以温婉风雅的文笔娓娓道来,写得很有“学问”。《故乡的食物》最能代表汪曾祺亲近“俗趣”的平民立场,“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的炒米、应急充饥的焦屑、端午节的鸭蛋、飘雪时的咸菜茨菇汤,还有虎头鳖、昂嗤鱼等,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家常餐饮。
《故乡的食物》有一段对蚬子的描写:“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他对民间俚食,抱着欣赏和赞许的态度,从中体悟着普通百姓的生活情趣。汪曾祺的吃,是平民的吃、家常的吃,始终怀抱着对底层民间的亲和力。汪曾祺的美食文章,无不显示出对民间饮食情趣的挚爱。
在汪曾祺谈吃的散文中,知识与趣味的结合更是随处可见,他似乎对每一种食物的起源、典故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如《豆腐》一文,从北豆腐、南豆腐、豆腐脑、豆花、水豆腐到臭豆腐、豆腐干、拌豆腐、烧豆腐、扬州和尚豆腐、麻婆豆腐、昆明小炒豆腐、沙锅豆腐及家乡的“汪豆腐”,可谓知上知下,旁征博引,洋洋洒洒,让人进入了豆腐大观园。文中那句“从苏州上车,买两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郑州”,读来更让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林清玄小时候,家里很穷,吃不起爆炒鳝鱼。林妈妈求卖鳝鱼的妇人,把杀鳝鱼剩下的鱼骨刺,留给他们。
热汤熬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掉,汤水变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林妈妈会撒一把葱花,放几粒胡椒,然后关火。鳝骨汤熬成时,夜深了。林妈妈再把熟睡的孩子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已在锅边烤热,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林清玄一家人细细地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
林妈妈担心孩子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儿竹笋,或下点儿鸡蛋花;有时也不煮汤了,她会用骨头做一道红烧豆腐,或与萝卜同卤……林妈妈最神奇的美食手艺,是炸鳝鱼骨。鳝鱼骨本来歪曲扭动,下油锅时忽然被林妈妈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和盐,香、酥、脆,真是好吃极了。
每到冬寒时节,林清玄会吃到妈妈做的冰糖芋泥,齿颊会涌起一片温暖甘香。林妈妈真是巧手,她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糖同熬,熬成迹近晶蓝的颜色。孩子们手捧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特别享受。还有一种野菜叫“乌莘菜”,林妈妈也会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烧汤,那又浓又香的汤汁,让林清玄一生难忘。
林清玄特喜欢吃馒头,也是为回味母亲手艺的必然。他爱到台北四维路的巷子里买山东馒头。刚从笼屉出来的热腾腾、有筋道的山东大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美味,也非常结实。林清玄常把馒头当点心吃,那纯朴的麦香让他回味无穷。
这样想来,本是很平常的食物,在林清玄笔下,变成了一款款迷人的旧美食,泛着动情的怀旧光泽。从林清玄的旧美食里,能发现他心性的“从容”和“有情”。他处艰而乐观,深情而质朴,识见融于真诚,然后徐徐吐露出风雅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