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母亲去世后留下个“黑匣子”。是用黑色玉石板做的大约一尺见方的神龛,里面整齐地排放着五个木头牌位,依次是皇天、后土、昴日、黑金、宝马。木牌上的字迹笔迹不一,却是一笔一划刻在上面,入木三分。字迹上涂着朱砂,有的虽年代久远,依然清晰可辨。
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皇天
清朝末年,闯关东大潮席卷辽河口,我闯关东的先人筚路蓝缕,跟着大潮,涌入沉寂的辽河口,最先落脚在黑风关外的大铁厂堡,就是现在的田家镇大堡子村。
清晨,不知道哪一辈的祖奶李氏颠着小脚,裹紧头上蓝花围巾,猫着腰,蹒跚地行走在寒风里。她要到村头鱼骨寺烧香,祈求她男人早日平安归来。伴随着这袅袅升起的第一缕香,饥肠辘辘的李氏也完成一天的开机重启。
天辽地阔,寒风在没有挡头的旷野肆意呼啸,震得頭顶鱼骨寺的大鱼骨架沙沙作响,好像随时会断裂一般。李氏跪拜于冰雪地中,祈祷各路神灵保佑。她相信世间有神灵,更相信鱼骨寺里的鱼神能保佑自家男人,此次关里之行,能顺利换回一家人的口粮。
忽然,一只饿极的黄鼠狼跳到李氏怀里。黄鼠狼是一种极机警的动物,此刻拖着受伤的左腿,用机警的眼睛审慎地盯着李氏。李氏明白,它一定是进村偷鸡时,撞上夹子,受了伤。茫茫湿地,冰雪封路,吃住无着,走投无路,才冒死向人求助。李氏想,黄鼠狼最具灵性,不到万般无奈的时候,不会向人求助。这样恶劣的天气,如果推开它,它一定会死在荒野,咋地也是一条命啊!李氏怜惜地抱起它,蹒跚地走回去。
李氏把它放到炕头上暖着,替它清洗并包扎了伤口。然后,掏出炕席底下仅有的一把高粱米,熬成粥,喂它多半碗。剩下的小半碗递给眼巴巴看着她的儿子。
到了晚上,黄鼠狼能动了,它转着眼珠子,两个前爪拱了拱,做了个潦草的揖,一溜黄线卷出门去。
天亮时,李氏出门,发现门口放着一条死鱼。她捡起死鱼,生火为儿子做了一碗鱼汤。黄昏时,发现门口放着一只死鸡。她知道是这只黄鼠狼在报恩。
此后,它时不时送点东西来。可这也无济于事呀,李氏一家早已断顿,丈夫一直没有音信。李氏只好去洼塘撸草籽,回家挤净盐分,掺上黑高粱面,做成草籽馍馍救急。
那日,李氏正在撸草籽,忽然听到有什么动静。李氏心下一惊,握紧防身的棒槌,四下张望,只见一溜黄线从眼前掠过。原来是它啊,李氏放下心来。这次它有些怪异,并不急于没入草丛,似乎在等着她。李氏好奇地走过去,咦,什么也没发现啊。李氏正张望,不知道什么东西咬着她裤腿,她低头一看,这黄鼠狼似乎想表达什么,那表情似乎是叫她在这等着。她选择相信它,耐心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冷风抽干了她身上的热气,她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远处跑过来一只狍子,站在她藏身处,东张西望。李氏想也没想,举起手里的棒槌,狠狠打下去。拖着狍子回家,李氏觉得自己的心从没这样踏实过。
转过年来,辽河泛滥改道,李氏一家搬到小马房。她不管做什么吃的都给那只黄鼠狼留一些,它却没再出现过。李氏一直相信它已经修炼成仙,能感知她的心情,哪怕家里再没有吃的也放那一把。过年的时候,李氏仍摆了吃食,等着它来享用。还把仅有的一把玉米面撒在地上。天亮时,玉米面上有动物的脚印,李氏相信它一定是来过了。
李氏给它起个响亮的名字皇天,寓意皇天保佑。把这个名字求人写在牌位上供奉起来。一个渔雁先民在战地斗天中发生的人与自然的故事,用图腾的方式延续下来。
蛮荒时代,我们的渔雁先民改造大自然的能力不足,对外界的认知不科学、不全面,导致对大自然的认知片面性。因此,一旦发生一些认知范畴外的现象就归为精怪神灵,若碰巧解决自身的生活难题,遂义气为先,感恩图报,世代追随。
此后,辽河在入海口不断改道,丰肥的河泥覆盖一层又一层,水进人退,水退人进,河海之间的人们不断地迁徙着。这户人家也在河海之间开枝散叶,三百多年来,生息繁衍,不断分支,不管分成多少家多少户,每户都有皇天的位置。
后土
后土的诞生要比皇天晚两百多年。我的祖奶奶王氏把它领进家门。
彼时,我家已辗转移居到驾掌寺一带。
当时,河海之间多覆盖深一米左右的水,人们想要聚集,一定要有坨子、岗子、堡子等,有这些才有人群聚集。这些坨子、岗子、堡子一旦被水覆盖,人们只能再次迁移。因为生活的不确定性,河海人家一般都信奉神灵,寺庙即是河海人家的信仰。寺庙供奉什么神仙也不拘泥,知名、不知名、体制内、体制外,只是供奉各自心里的信仰罢了。驾掌寺就是一个供奉驾掌的寺庙,我十七岁以前就生活在那里。
我祖奶奶王氏的娘家以给人看阴宅、做纸活为生,祖奶奶农闲也做些纸活填补家用。
有一日,祖奶奶给人送纸活,回来晚了,没等进坨子,天就完全黑下来,祖奶奶心下凄慌,加紧脚步往前奔。风吹苇荡,沙沙作响,祖奶奶冷汗直冒,阵阵心惊。忽然,祖奶奶发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自己。祖奶奶头皮发紧,心都提溜起来。不好,碰见花脸狼了!这花脸是一匹狡猾老狼,躲在海边山砬子里,专门袭击晚归行人。花脸狼凶狠狡猾,几次躲过猎人围捕。自己一个小脚妇人,今天碰上它,定然凶多吉少。祖奶奶握紧烧火棍,冷汗湿透衣裳。花脸狼鬼火一样的眼睛盯着祖奶奶,祖奶奶强做镇静,盯着花脸狼。人与狼就这样对峙着,狼随时会扑上来,人随时会倒下去。
危急时刻,只见一道黄色闪电扑向花脸狼,接着是一阵疯狂的厮咬声。
祖奶奶愣了一下,不敢细看,转身往家就跑。一口气跑回家,等一进家门,几乎昏厥。
祖奶奶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心都要跳出胸膛。
当天夜里,祖奶奶噩梦连连。清醒后,她清晰记得一名女子,自称是我家保家仙的妻子,击退花脸狼,救了祖奶奶一命。祖奶奶醒来,给它取一个和皇天相匹配的名字——后土,供奉到“黑匣子”里。
其实,在河海人家中,几乎每户都有一个牌位,写着一位或几位的名字,这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现代版感恩故事,在文明没开化前,被演绎成岗坨精怪传奇的故事。在人类没有造访之前,这块河海之间是动物的乐园,精灵们的生存空间。随着人类跟进,人与自然之间发生各种传奇故事,这种传奇变成一种担当和承诺传承下去。
我闺蜜家的窦仙来得更传奇,不知道她家哪代先人喝酒晚归,路遇一个大肚子的豆杵子。她先人嫌它碍事,一脚踢至路边。回家躺下,第二天,腰疼不止。经出马仙儿一看,说冲了一路窦仙,请回家供奉,从此灾消病去。以后,她家世代尊窦仙。
我小时候在很多家里看到过这样的牌位。每个牌位后面都是一个个故事,河海人家用家族记事的方式告诉后人,有些东西是必须要传承的。
昴日
昴日是母亲养的一只大公鸡,红冠金羽,身形壮硕。早先,母亲在一群芦花母鸡里发现昴日时,内心是失望的。毕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一只公鸡。慢慢地,母亲发现昴日的好处,它个子大、体格强壮,领导力极强,它能独自带领一群母鸡觅食嬉戏,还能管理好这群母鸡。最奇的是,当时生产队批判家家户户小生产,每每队里的人来检查,昴日就带着鸡群藏起来。它有本事让鸡群藏得好好的,没有一次被发现。保住了鸡群,就保住爷爷奶奶的营养补给线。母亲看它机灵,就赏了它“昴日”这个闪亮的名字。
我家一直养着这只鸡中异类,连奶奶生病,想喝口鸡湯,母亲都没舍得杀了它。每日清晨,昴日唤醒沉睡的人们之后,就领着鸡群出发了。到了晚上,它顺当当,一个不少地把鸡群领回来。生蛋的母鸡要留在家中,生的蛋留在鸡笼里,从没跑冒滴漏。
我家鸡圈设在窗外,却从没丢过鸡。因为昴日机警,不论何时,一旦有人或动物接近鸡圈,立即大声鸣叫报警。有一次,有几个知青悄悄摸进来,看见我家鸡圈放在外面,甚是高兴,遂慢慢靠近,准备偷鸡。可没等下手,一声响亮的鸡鸣声,响彻室内外。因昴日大声报警,惹来一路狗叫,吓得几个小知青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再不敢轻易进村偷鸡。还有一次,有条水蛇不知咋地,摸进我家鸡圈,可能想偷鸡蛋。昴日发现后,一边报警,一边奋不顾身地与之周旋。母亲闻声,手持木棍赶跑那蛇。经此事后,昴日名声大振,邻居们看到昴日领的鸡群走过来,都纷纷点赞。
夏天天气炎热,母亲在鸡圈外面设置一个大的柳条筐,把鸡装进筐里,省得鸡热。昴日不想进那狭小的筐里,几次跳出来,母亲都把它捉住,放进去。
到了半夜,忽然响起一阵阵鸡鸣声。母亲闻声而起,原来是一只黄鼠狼来袭。昴日被装在筐里不得施展,被黄鼠狼咬住脖子,正在狠命挣脱。
母亲赶紧上前,赶跑黄鼠狼,抱起浑身是血的昴日,心疼得直掉眼泪。
昴日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闭目而去。
母亲把昴日葬在我家门前大柳树下,面对朝阳。母亲说,昴日是天上的星官,每天要报时的,因此要迎着太阳。
昴日去后,母亲把昴日的名字写进牌位,供奉在黑匣子里。每到年节,上供烧香,按时供奉吃食。
有人说,把一只鸡当祖宗供着,真是笑话。
母亲不在意,她说,人有时不见得比一只鸡有道行,昴日在我眼里就是天上的星宿。
黑金
黑金是改革开放以后我家养的第一头牛。它周身通黑,没有一根杂毛,故取名黑金,寓意黑金滚滚。
当年生产队解体,我家分得一头羸弱的母牛,即是黑金。村民都嘲笑,这样一头牛,还敢叫黑金,真是笑话!
母亲不管这些,她每日把饲料拌得匀匀的,草料铡得细细的,夏天怕蚊子咬,整夜熏着蒿草,冬天怕天气冷,棚里铺上暖暖的草。不长时间,黑金就褪去菜色,变得通体黑亮,膘肥体满。
村民见了,又都羡慕了,看人老曲家,真把一头羸弱的母牛养成了黑金!
黑金很能干,一头牛不但担起犁地耕田的所有责任,还要承担往返运输、送粮割草等零活。过段时间,母亲发现黑金肚子越来越大,找兽医一检查,黑金怀孕了。分牛的时候居然不知道,这真是意外之喜!
等到了足月,黑金生了一头小公牛,周身黑缎子一样,母亲给它起名叫小黑。有了小黑,黑金性子越发柔善,再疲累也不会发脾气。小黑的性情却极度桀骜,不但不服管教,还经常尥蹶子。
父亲第一次把小黑套到车上,小黑直接就踹了鞍子,扬长而去。父亲捉住小黑,拴在槽头,抡起鞭子,打算狠狠教训它一番。
父亲一鞭子下去,就听得黑金“哞哞”鸣叫,“扑通”一声,跪下前蹄,牛目之中,流下泪来。
父亲看了看黑金,叹了口气,放下鞭子,提缰绳拉起了黑金。
此后,黑金干活更卖力了,几乎承包了地里所有的活。刚刚施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只要往土地里投入,就会生出真金白银。我家自从有了黑金,真的收成满满,黑金滚滚。
慢慢地,黑金老了,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小黑替代黑金扛起田里的活儿。黑金因为错过最佳贩卖时间段,已经不值钱了。
有村民就建议,把黑金卖给汤锅,还能换点钱。
第二天,真有牛贩子上门来看黑金,还扔下一千元钱,要领走黑金。
黑金没有动,它瞪大浑浊的眼睛看着母亲。
母亲流泪了,她舍不得黑金。
有一天,父亲替一个朋友去粮库送粮,顺便带上生病的黑金,想去兽医站给它看看。没想到,路上放鞭炮的声音,惊了马,把父亲掀下马车。父亲躲过惊马,却直接对上马路对面驶过的车,一辆车刹车不及,眼看就碾过来,父亲绝望地闭上眼睛。千钧一发之际,黑金用尽全身的力气迎上去——
黑金死了,父亲捡回一条命。
此后,我家举家搬进城里,再也没养过牛。父亲把小黑送给朋友寄养,一再叮嘱朋友一定要善待小黑。父亲说,等小黑老了,千万不要卖给汤锅。
朋友郑重地点头。
从此,黑金的名字写进我家“黑匣子”里。
宝马
宝马是母亲的轮椅,是个非常普通的轮椅,极度惜物的母亲却称之为宝马。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家告别温饱,过上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可操劳一生的母亲却病倒了,渐至行动不便。宝马就被领到家里来。
宝马替代了母亲的腿,它带着母亲散步休闲,和邻居唠嗑。生病的母亲脸上始终带着恬淡的笑容。每每见到此景,我都会非常欣慰,感到操劳一生的母亲终于可以和全国人民一样,分享改革的红利了。
母亲生性要强,最怕劳烦别人。私下里再难,也从不诉说,她总笑着对人说,每日乘着宝马出行,我的日子过得美着呢。
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把心里的烦难,通通说给宝马听。她告诉宝马自己一天的喜乐,她把自己得意的、发窘的一切过往都跟宝马说。有一天,隔着门,我听到母亲对宝马说,我要能乘着宝马去趟天安门,就此生无憾了!
我和家里的兄弟姐妹商议,带着母亲去了心心念念的天安门、看了故宫、毛主席纪念堂。母亲拍着宝马说,“老伙计,我此生无憾了。”
宝马无言,我却流了泪。
母亲临去之前,我本打算把宝马给她陪葬,母亲不同意,她说,我在天堂不用乘宝马了。
尊母遗愿,我们把宝马捐给更需要的人。
母亲去后,我亲手把宝马的名字写进“黑匣子”。
通过“黑匣子”,我一下子找到通联母亲的密码。“黑匣子”不神秘,与其说“黑匣子”是神龛,不如说“黑匣子”是河海人家心底的念想。如今,“黑匣子”传承到我手里,我不但不会废弃它,或许还会在上面添上更多的名字。
河海之间,天辽地阔,自由浩荡,河海人家既敬畏也破坏,既自由也传承,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彼此依赖,由此凝结积累,变成独特的重义之风。据《盘山厅志》载,“瘠土之民,莫不向义”,说的是辽河口虽土地贫瘠,却人人义气为先。所以在国家危难之际,涌现出一批绿林英雄,保家卫国,高举抗日义勇军的大旗,把大写的义字写在浩荡的河海之间。到如今,义字仍成为当地人最为看重,生而为人的最重要品质。这种义气不仅表现在人与人之间,也表现在人与自然之间,沉积在岁月里,散落在尘土间,如果把这些散落的义气串成串,就成为每个辽河口人独特的基因密码。
打开“黑匣子”,细数牌位上的名字,就会沿着一个个故事,抵达一个个民生现场。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