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雁
溪城人轻信,一有风吹草动就信以为真。
传说南门田有个女人怀胎三年才产下一个男婴,男婴脑袋一拱出产门就说要吃绿豆,马上传遍溪城,城里所有商铺的绿豆就立即被抢购一空,价格由原来二元一斤哄抬到十元一斤仍然卖断市,买不到绿豆的怕大祸临头,赶紧到晋武公庙烧香,烧了香还不心安,就请来戏班,做足一个月白戏给晋武公看,求晋武公保佑。
抢购绿豆的事没过多久,溪城又传,城东的张三打私彩中了五十万元,一家人迁到深圳去了。城西的李四中了一百万元,害怕坏人上门勒索,整容去了。城南的呆保斗大的字不识一箩,本来靠偷乞拐骗过日子的,打奖中两百万后,买官当去了。很快,全城大细老嫩都私下急切地寻找着打私彩的地方,并准备拿麻袋去装钱。
街边正给一个大学生补鞋的金福听到消息,张大嘴巴,手里拿着的鞋子“啪”地落在地上。大学生也张大嘴巴,但他很快就将自己的嘴巴合上,说了声鞋不要了,转身走掉了。金福的眼珠子转了转,将手里补鞋的工具扔掉,抬脚往家跑。
金福住在南门田的城中村。二十年前金福居住的地方是一个村庄,村庄周围的农田种着蕃薯和稻谷,望过去是满眼的绿色和金黄。政府征用那片农田后,他们就变成了城市居民。村民拿着征地款,想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想赌钱的赌钱去了,想大吃大喝的饱食终日,整天用牙签心满意足地剔着牙齿。很快村里就出现了大批身无分文失去田地的无业游民。年轻的到外面打工去了,年老的到城里捡破烂去了,金福脑子活,将钱存进银行,买一辆补鞋机在街边补鞋,将日子过了下来。后来村里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发财建了楼房,金福的三间瓦房让周围的楼房迫得一天天腐败下去。他一直想发财建楼房,但是靠几个补鞋钱这辈子都不行,此刻,他预感发财的机会来了,他终于可以名副其实了。
金福跑回家时,老婆正在廚房里煮中午饭,低矮的厨房像老鼠洞一样阴暗潮湿。他的儿媳坐在厅堂的沙发上一边吃瓜米一边看电视。这个怀着孩子留守在家里让老公外出打工的少妇面无表情,显然和金福相处得不怎么和谐。她只用眼角斜了一下冲回来的金福,像不认识他一样。金福则望都不望她一眼,直接冲进黑暗的睡房,缩身钻到床底下去,抱出一只破旧的黑色水鞋,伸手在鞋筒里面掏来掏去。两只蟑螂从里面惊慌失措地爬出来,钻进他的衫袖里去。他骂一声X你妈,就把那两只蟑螂按死在他的皮肤上,将它们抖出来。他重新将手伸进鞋里,掏出一团用黑色胶纸袋包着的东西,小心地剥开,露出一团卷得严严实实的钱来。这时他的老婆焦急地跑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福道:“你妈的,全城人都打奖了!全城人都发财了!你癫癫呆呆还什么都不知道!”
老婆子懵懵然,金福大声说:“你没听清我讲要打奖吗?我们要发财了,我们要住高楼大厦了!你老公以后不再是补鞋佬了,妈的,补几只破鞋,像老鼠一样让城管天光赶到天黑,你以为我这辈子注定给人驱赶么?”
老婆子呆呆地“嗯”了一声,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金福第一次上下打量着这个和他一样不识字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衣,瘦得像一条晾干的鱼巴,鼻翼边涂了一块黑色的泥褒屎。他忽然觉得他持久的贫困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傻样。他摇摇头说:“一副克夫相,怪不得我穷!”就将钱揣进口袋里出来。他的儿媳已经听到了他的全部说话,也急冲冲地出门打听情况去了。
溪城不大,从城头步行到城尾大概只用十五分钟,金福决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奖头的家。等他得知奖头家的确切地址赶去时,发现奖头的家门快被赶来的人群挤烂了。金福看见让他补鞋的大学生也夹在人群里,汗流如雨,头发湿淋淋地搭在额头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反射着天空闪着鬼火似的蓝光。金福急于买奖,没时间去嘲笑大学生。此时大学生表现出来的优势就是比他年轻力壮,很快就用力挤到里面去了,而金福抓着钱只能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往里望。他活了五十多年,现在才发现自己如此矮小,简直像一个侏儒。他恨所有人都比他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努力伸长脖子往上望只能望见一片头颅碰来碰去,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片密匝匝肥瘦不一骚动不安的屁股。他想用力钻进去但别人力气比他更大。他像瘟鸡一样急得在外面团团转,还不断蹦跳起来,但他蹦得再高仍然只看见一片人头。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小孩子的办法,将自己尽量缩小,从人群的裤裆下面钻了进去。
卖私彩码的是一个脖子很长的瘦子,是金福村子里的人。瘦子原来不瘦,他的老婆躲避计划生育偷生了六个孩子后,他养不起八张嘴,才开始瘦得像一条干枯的南瓜藤。他穷得狗急跳墙了,居然冒险卖起私彩了。
金福见了瘦子说:“瘦子你胆生毛了,敢犯法卖奖票了。”
瘦子说:“我不胆生毛,你向鬼买奖票发财去呀。”
金福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反驳瘦子,只能卑微地傻笑。
瘦子问金福:“你要买多少组?”
金福一下子像一只惊慌的老鼠眨着眼睛。他在赢与输之间摇摆不定。两元钱买一组头尾码,输一组就当一天多吃了一斤青菜,赢一组就得八十元。赢八十元太少了,他想打一百组发八千元大财。八千元可以让他买很多东西了,虽然是什么东西一时还没想好。如果输了呢?一想到要输两百元他的心脏就像被人剜了一样难受。瘦子不耐烦地追问:“你要打多少组,快点!”金福被鬼差似的即刻说买一百组,但作了保守措施,一百组分成几组不同的码,希望这组不中那组中。
打了奖的金福像干大事的人一样等着开奖。他走在溪城的街头,觉得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溪城人是枯燥地日求三餐,走路都慢吞吞,现在手握彩票的溪城人走路都不慢了,都像赶去投胎似的神色匆匆,人流车流里也夹着急速的说奖码声,像敲动的竹篾噼噼啪啪地响。
晚上六点钟开奖。
溪城非常安静,除了无知的外地车辆穿越溪城在马路上奔驰偶尔弄出的声响。
一些不愿意坐在家里等的人,来到瘦子的门口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用粗陋不堪的语言来交流着各自的猜想。瘦子也进进出出,和他们同生共死的样子。
六点钟,瘦子的电话准时响了起来,所有人都被鬼差似的一下子扭头盯着瘦子看。瘦子冲去拿起电话不到三秒钟就放下了。他面向大家,像将军发布命令一样手在空中一挥,说:“开5661!”
这个数码即刻像鬼旋风吹遍了溪城,赢和输的人都万分激动,这儿一惊那儿一乍,闹哄哄的让溪城没法安静下来。聪明的瘦子这时分析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秘密。他说:“今天刚好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打奖的溪城人如梦初醒,原来奖码会暗藏于生活的节日里。本来头脑简单的溪城人一下子聪明起来,马上想到中国的各种历史事件,譬如三八妇女节,八一建军节,情人节,甚至八月八号的北京奥运会。溪城人准备在将来的各种节日里打节日里的数字。溪城人非常聪明地将这种号码归纳为奖码的历史性和时事性。
一组码四个数字,全部中了是大奖;中一组大奖得六千元,中不了大奖如果能中头尾两个数字也算中了,中一组得八十元。金福不敢奢望自己能中大奖,他将中奖的希望寄托在头尾上。他记不住所买的几组数码里是否有5头1尾。他是一个文盲,不识得文字,但识得数字。虽然识得数字,但要记住一组数字需要有读书人的智慧,他没那种智慧,开始就没指望自己能记住那几组数码。回到家,他将写着奖码的纸条从衫袋里拿出来,一组组对照。
他站在客厅的中央,紧张得手像酒鬼捧着酒杯一样哆嗦,腿也像中风似的震颤不止。极度紧张让他的尿漏了出来,但他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他的眼球灼热地在开出来的奖码和他自己划出来的奖码之间来回转动。他对到最后那组时,尿已经在大厅的地板上铺开了一大片。最后那组数字是5662。中奖的渴望让他鬼迷心窍地失声大喊:“我中了!”
当他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剧烈兴奋过后的极度沮丧让他的身心大受伤害。他心口一阵闷痛。他捂着胸口长久地站在那儿,感到大腿凉嗖嗖地冻时,才发现地下那滩尿。
他的儿媳正在冲凉房里冲凉,他的喊叫惊动了她。这个丈夫很少回来的女子准备冲完凉再走到大街上打听中奖的号码。她瞒着金福偷偷买了一百块。金福的大喊讓她赤裸的身体产生了剧烈的震荡。她像一根有力的弹簧即刻蹦了出来。她在蹦出来的简短路程上,等不及见到金福,追问就冲口而出:“开什么头尾!!”
她圆睁着眼睛,急切地看着金福,金福也急切地望着她,要告诉她没中。共同的目标让他完全忽略了她以往对他的冷漠,彼此仿佛成了同志。他正要开口,忽然中邪似的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循规蹈矩的金福站在那儿,脑海里闪过他一生中体验女人身体的情形。他除了见过他老婆年轻和年老的身体,也偷偷拿十元钱去嫖过一个年近五十岁的擦鞋女人。事隔多年,那个女人的身体在他记忆里早就模糊不清,而他老婆的身体他早已不屑一顾,站在眼前滴着水珠的少妇胴体闪闪发光,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丽动人的女人躯体,特别是她因为怀了孩子而微微凸起的腹部,展示了女人无限的生机。各种滋味在他的心头剧烈地冲撞着,让他觉得死去活来。
少妇对中奖过于敏感,忘记穿上衣服就跑了出来,一丝不挂地站在家公面前。她看到金福惊吓的目光时,以为他是因为中奖而激动过度,当她看见金福的眼光贪婪在她身体上游移时,就条件反射地看一下自己。她“啊”地蹦回房里,并大喊一声。她的喊声在厅堂里久久回荡:“流氓!!”
对于儿媳的出丑,金福非常谅解。他不也站着漏尿吗?儿媳忘了穿衣服当然也情有可原了。这件只有金福和他儿媳知道的事情,却不知是从金福的口还是从他儿媳的口中传了出去,让溪城人当作笑话在茶余饭后嘻嘻哈哈地传说,但都持理解的态度,不觉得伤风败俗,因为这段时间溪城里因打奖而发生了很多可笑的事情,譬如有个爷爷见儿媳正在喂孙子吃奶,心想这情形是否隐藏着一组数码,就去捏住儿媳的奶头从孙子嘴里拉出来说:“你吃到第几口了?不告诉我这个数字我不让你吃了,我吃。”金福和他儿媳的笑话只是其中一个,不足为奇。
金福输了二百元钱,心非常痛。他逢人就说:“死他妈,我夜里摸黑和老婆干那事次次中,光天化日里左看右看的数码却没一组中。”
大家认为金福将奖码和性事联系起来说,完全是受了他儿媳身体的诱惑。但金福说:“我没那么羞公败祖。”
金福决心要中奖,但知道自己智商低,难以划出准确的数码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初一那天割了一刀猪肉到晋武公庙里,跪在神前说:“阿公,你保佑我中奖,我做戏给你看。”说着就将几个写着数字的石子放在地上,闭上眼睛伸出枯瘦的手乱摸了一气,将摸出来的四个石子按先后顺序放在地上排成一行,再睁开眼睛将数字抄下来。
溪城人迷信自有迷信的道理。开奖那天,金福虽然没中大奖,但那组数字的头尾中了十组。金福激动得不断叫嚷:“神灵啊!神灵啊!”
他到瘦子家去捧出八百元钱,站在门口四肢不断打颤。“他妈的,我终于发财了,我运气来了!”他激动得泪流满面,“如果我打一千组就好了,唉,我做什么不打一千组呢。”兴奋和后悔交错着刺激他,让他没法平静。
金福不想独享中奖的荣耀,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就在屋前屋后大声嚷嚷:“啊哈,我中奖了,中奖了,你们中了么?”
一下子全城大细老嫩都在传说金福中了一百万元,传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说他怕坏人上门勒索,准备去整容;有人说他准备在南门田那边起一幢十三层的楼房,比城里最高的信用社办公楼高出一层;有人说他准备娶多几个老婆生多几个孩子。谣言一出,想嫁他的女人快把他的门坎踩崩了,但是金福一个都不敢染指,因为他干瘦的老婆盯着他像随时会要他的命。
种种传说让溪城里没有中奖的男人很眼红。有个男人因过于妒忌而表示不相信,就去找金福。他见金福还是原来那张脸,就酸溜溜地问:“你不是中了么?不是整容去了么?不是娶几个老婆了么?怎么还是这张咸瓜甫脸?”
老实巴脚的金福从来不会撒谎,如实说:“我是中了,但没中那么多,是别人乱着传。”
求证的人一听金福承认自己中了,逢人就说:“金福胆生毛了,发了大财居然不去整容”。也有人说他不敢承认发大财肯定是怕别人向他借钱或者怕坏人上门勒索。为了获得中奖的经验,大家纷纷来问金福码是怎样捉出来的。金福是老实人,一点不隐藏发财的秘密,告诉大家码是在晋武公庙要的。一下子溪城人全部涌向晋武公庙求神。从此晋武公庙不论白天黑夜都人头汹涌,烟雾弥漫,地上挤满抓石子的人。有一次浓烟滚滚冲出庙顶,原来是气温过高,烛火升到屋顶上去,差点把庙烧了。
金福中奖后不敢食言,马上请来戏班做一晚戏给晋武公看。晋武公庙前的戏台是专门提供给戏班来做戏的。有时做白戏,有时唱粤剧,有时唱京剧,有时唱黎歌,有时是私人自己掏钱做,有时是溪城里某片地方的头儿挨家挨户收钱来做。不论以什么形式做戏,都是做给晋武公庙里的众神看的。每晚晋武公庙前灯光通明,锣鼓声不绝于耳,成了溪城夜晚最热闹最有传统文化的地方。戏台前后围着的都是平民百姓,当官的绝不光顾这种场所,一些心理有毛病的男人趁机在人群里摸女人的屁股,从来不见有人喊捉拿他们。
金福这晚请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小黎歌班。一个穿得花花绿绿但并不漂亮的小花旦上去“啊啰呵”唱了一晚,花了八百元,刚好是中奖的钱。
做完戏后钱一分不剩,金福又割一刀猪肉到晋武公庙许愿。他和上次说的一样:“阿公,若保佑我中奖我又做戏给你看!”
许完愿的金福又到庙里去抓了石子,记了数码。打奖的时候,金福觉得不胆大财求不来,准备将手头上的活动钱都买了。打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另一组码。对于脑子里出现的码,溪城人认为是财神显灵,也叫作心水码,就是不必按码规,你自己喜欢什么码就买什么码。金福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还是相信晋武公的保佑。他来到瘦子的家门前,将石子排出来的数码报上去后,又很随意地加打了一组他脑子里出现的码
金福又走在街上。他以前走路是两边手轮流着摆动,现在是将两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走,像一个做事很有魄力的男人。
到晚上六点钟开奖的时候,金福打电话给瘦子。倚着瘦子是他村里的人,一点不讲礼貌就大声问:“瘦子,死你妈,这期又开什么?”
瘦子在电话那头回答了他一组数字,他鬼上身一样傻在那儿很久没出声,眼珠子定定地像一对不会转动的假眼。
他的老婆问:“中了么?”
他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说:“中了!”
老婆子心花怒放地问:“中多少组了?”
金福说:“中一组,我自己的心水码。”
老婆子一下子收起笑容,怒气冲冲,用一只手指指着金福瘦瘦的胸脯,说:“中一万组是中,中一组也是中,你求阿公时为什么不说要中多少组?你把头砍下来做尿壳舀屎水淋菜地吧!”
金福哭泣起来。他说:“这次死火了!死火了!”
老婆子两手抱在胸前,眼睛恶毒地盯着金福说:“你说现在怎么办好?你快死了这条狗命吧!”
“你骂我有X用,得找钱做戏。”
“现在手头没钱了,你拔你的吊毛来演吧!”
“不演你等死吧,神得罪得起么?”
老婆子听了更加愤怒,用手指狠狠戳着他的脑袋说:“神当然得罪不起,前年张九年头起福年尾没去还,全家死光光啦!”
金福鼓着眼睛,眼皮眨巴了几下,说:“快快拿定期存折来!”
老婆子像被牛角蜂锥了似的尖叫起来:“你要花征地款?那是我们的棺材本,现在花了,到我们死时拿什么来买棺材?”
“死时让野狗拖吃了算啦!现在得罪神你就要死了,没命留着钱有吊用。”
老婆子闭上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转身回房里将存折拿出来说:“下次你再这样呆,拉泡尿自己捂死吧!”
金福拿着存折来到储蓄所,要求提前支取五千元,储蓄所人要他提供身份证,他说身份证扔掉了。怕储蓄所人不信,解释说:“当年村干部叫大家照相办身份证时我办了,放在家里一直没见有用,那天见落在地上就当垃圾扫掉了。”
储蓄所的人也没提示他回去拿户口簿,只说没身份证就没法取钱。金福在那里生了一会气就无可奈何地回来。
金福和他的老婆坐在大厅里愁容满面,仿佛大祸临头。他的儿媳则事不关已,吃完饭就出门找朋友说奖码去了。
金福反而镇静了。他正襟危坐,十只粗糙的手指叉开平稳地放在两边膝盖上,像一个决定国家大事的人。他的眼睛充满智慧地转动着,忽然中邪似的大叫起来:“我们自己上台做!!”
老婆子愣了愣,用他同样大的声音说:“你这副衰样,自己上台吧!”
金福说:“上台丢脸好,还是让神弄死好,你自己选吧!”
老婆子一下子闭了嘴。但她有一个问题忍不住要问。她说:“我们会做戏么?”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么?嘴里乱着唱唱,手脚乱着动动,不就是戏了么?”
“戏服呢?”
“戏服?你还真想唱大戏啊,你没见过电视上那个叫什么山的人穿着农民服装演农民么?我们本来就是农民,不用演比他更似。”
看惯了戏的老婆子说:“溪城人没见过农民吗?要你站在台子上让大家看你的农民模样吗?”
金福向她翻了一个白眼沒说话,苦苦想着。演农民也得做一点什么戏。金福大伤脑筋,但他决定先找件很农民的衣服再说。
夫妻二人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件不知哪年代的破棉袄。棉袄穿了很多个洞,还结着一些虫蚕。这件破棉袄给了金福灵感,他得意地说:“哈,想不到能翻出一条杨白劳穿的衣服来我们就去演《白毛女》。”
《白毛女》这出戏以前人民公社时经常上演,目不识丁的农民人人熟知杨白劳父女被地主黄世仁压迫的苦大仇深的片断和情节。
晚上,全城人都来晋武公庙前看金福夫妇唱样板戏《白毛女》。大家并不指望金福夫妇能做出多好的戏来,只是这种事情在溪城里前所没有,是来看笑话的。
金福在戏台上拉了一只四十瓦的电灯泡照亮,用一块白胶纸拉在后面作背景。白胶纸破烂的地方成丝成缕地在风中嗦嗦飘扬。没有人为他们敲锣打鼓,只有灯光照着他们像两条老狗一样爬上戏台去。
金福站在戏台上,学着卖艺的江湖佬,两手在胸前一抱说:“各位乡亲父老,我金福中了奖,今晚做戏还神,大家给做个证,莫让神日后怪罪我,多谢啦!”金福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才智,让老婆子站在那儿非常荣耀。她微笑着,满脸胭脂水粉没法遮掉的皱纹密密荡开。溪城人向来喜欢鼓掌,这时都条件反射地鼓起掌来,让金福夫妇大受鼓舞。
金福显然对《白毛女》里的情节记忆并不清晰,应该由演喜儿的老婆子唱的词,金福却起劲地唱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金福很想演好杨白劳,但舞起来反而像鬼上身一样上蹿下跳,引得台下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老婆子让笑声弄得惊惶失措,但对神的迷信让她不敢儿戏。她听话地坐在那儿,让金福一边唱一边扎红头绳。笑声停止时,她完全是出于一个农民的质朴和羞怯,胆小地瞄了一下台下,却让台下的人误认为她在卖俏,引得台下又是一阵哄笑。这次哄笑让金福夫妇更加惊惶。老婆子急得想拉尿。她对金福说:“我要去拉尿。”这句话让台下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台下的人齐声喊:“我要去拉尿——”跟着又是惊天动地的暴笑。老婆子惊慌地站了起来,将正在扎红头绳的金福着实撞了一下。金福像一棵枯树“砰”地跌倒在地上。此时台下的景象非常精彩,在可怕的暴笑中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尖叫声,很多人张大喉咙闭着眼睛嘎嘎笑着嘴巴没法合上,像一匹匹快要死去的狼,让人怀疑他们是否有命活着回去。
金福两公婆像受惊的老鼠慌忙逃到戏台下面,快步走出戏场,在人群里消失,留下那块破烂的白胶纸在上面飘扬。
金福夫妇这台戏,成了经典故事在溪城人嘴里经久不息地传说。
金福做戏让全城人笑过后,心里大受打击,不再去晋武公庙摸码了。他喜欢的码中了,说明他自己想的码也灵。他决定以后只相信自己,都打自己喜欢的码。此后金福不论吃饭还是走路,都闭着眼睛让码出现在脑海里。只要他闭上眼睛,一组组数码就像水中的垃圾飘过来。每有一组数码漂过来,他就马上张开眼睛将码记录下来。但是很奇怪,自从头一次心水码中奖还了神,此后不论打多少心水码再没见中过。他打了一段时间后,感到没有希望,不得不放弃这种捉码方式,决定去买码书看。
此时溪城里到处是看码书捉码的人,但码书不是在书店里买的。溪城里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卖的都是正经的书籍,溪城人从来不喜欢看正经书籍,就很少有人进去过,书架上的几本书从来没人动过,布满灰尘。私彩一来,溪城人就疯狂地喜欢看起书来,但不是走向新华书店,而是走向一些幽暗的巷子。很多教人捉码的印刷品偷偷摸摸地铺在幽暗的巷子里,名字叫“老鼠精”“大白菜”“金元宝”“金鸭蛋”等,通俗易懂,仿佛专为金福这样的农村人起的。卖码书的人不敢摆在明处卖,是害怕官方人来作难,摆在暗处也是遮遮掩掩的不敢全拿出来,后来见政府官员也夹在平民百姓里闹哄哄地抢购,就放心地铺开来卖。目不识丁的金福每天都夹在人群里将一元钱旗子一样举在头顶上说:“死你妈的,该轮到我了!该轮到我了!”他喊声最大的时候,就有人将他的钱拿去,塞一本书儿在他的手里。有一次他的书刚拿到手就马上被人抢去了。他大吃一惊并想破口大骂,定神一看却是光顾过他补鞋档的大学生。金福嘲讽他:“你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来和农民抢码书,你回农村拾猪屎去吧!”
大学生也不生气,说:“你大字不识一个,看什么书,我划码版捉的码才灵呢,到时我给你两组码让你发一手财。”
金福听了心里很高兴,问他住在哪儿,说哪天上門去找他。大学生说出了自己的住址,是在南门田孤陋巷19号。
大学生将码书放回金福手里,金福就很有文化似地看起来。针对金福这类不识字的人,聪明人专门弄出一种梦书来,用图案标明梦境,让他们看。金福看到书里画着很多老鼠,每只老鼠和每个梦境下面都有一组数字。金福不识文字但识数字。数字是从纸币上学来的,是和他一样不识字的老娘教的。他死去的老娘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老师。
看完梦书后,金福决定专门做梦来破解奖码。金福回想在以前的贫穷年代,他经常梦见自己在路上捡到很多钱,在竹林头边捡到大筐鸭蛋,在只有牛脚印那么大的水涡里捞到大桶的鱼。但那已经是过去没有用的梦,他现在必须做新的梦,而且梦境必须在这期开奖的时间之内。这时溪城里到处有人传说城东的张某某梦见一组码中了几十万,城西的李某某也梦见一组码中了几十万,搅得人心惶惶,猫抓一样难受。金福每天一早就爬起来坐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轮从云彩里拱出来的鲜红的太阳,盼望它眨眼间就升到半空又马上落到西边去,那时天就黑了,他就可以上床睡觉了。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农民的作息习惯,白天从来不睡觉,到夜晚九点钟才洗脚上床睡觉。
他越心急,太阳就走得越慢,像有意和他作对。老婆子见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门槛边望天,非常生气。她说:“想摊尸就摊尸吧,谁管你,别坐在这里害我的眼。”
金福觉得老婆子虽然骂得难听,但骂得很有道理。他醒悟到白天不干活时是可以睡觉的。他一改以往的习惯,即刻回去睡觉,爬上床之前还生气地骂自己:“这样傻,什么时候死得了这条狗命!”
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亮丽地照在金福破旧的屋脊上。金福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样子就像一条死去的老狗。其实他根本没睡着,急于做梦让他的大脑很兴奋,加上他白天从没睡过觉,就更睡不着了。为了赶快入睡他就做着入睡的模样。他做作了半天还真的睡着了。他从天光睡到天黑,醒来时觉得自己像死过一回又重新复活。他回忆着睡着的过程,脑袋空空的没有一个梦。他生气地骂道:“X他妈害我白白睡了一天,睡得我头晕眼花。”
他的老婆子正在准备晚餐,说:“发财的梦这么好做,谁不会做?”
金福觉得有道理,发财的梦不好做,要多睡才有。从此金福就将睡觉当作一件大事来干,吃饱了就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他有时被屎尿憋醒,爬起来时头昏脑胀,走路只能摸着篱墙走。他很怀念以前怪梦连连的日子。他现在为什么没有梦了呢?溪城人一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就去问神。溪城人认为人的一生祸福都握在神的手里,但有的人拜了神得不到保佑也会发脾气的。从来没少拜神的金福此时就很生气。他撒完尿就摸到土地庙去,指着土地公骂道:“阿公,我每月初一十五都给你烧香,你再不保佑我发财,我以后都不给你烧香了!”
骂完土地公,金福就回去继续睡觉。可能土地公被骂怕了,那夜的梦果然像大风飞起的垃圾在他的脑袋里纷纷扬扬。他梦见自己养了一头小猪,还没和公猪交配就生了一窝猪儿。这个梦很短就过去了。有一个梦境他醒来没法忘记,就是一个赤裸的女人仰躺在地上,四肢像花朵一样绽放。金福觉得这是一种暗示,马上去翻梦书。他像饿鬼寻食一样急切地翻着,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见有女人仰躺在地上,但他坚信这期奖码就藏在这个女人的身体中,他只好去问一个据说是城里最会解梦的人。解梦人住在算命街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他穿着一身黑衣,坐在黑暗的厅堂上,目光灼灼地看着金福走来。金福向他述说了梦中的情形。解梦人说:“你要将梦倒过来解。你梦见了牛,就是猪,你梦见了鸡,就是鸭,你梦见了发财,就肯定是败财,你梦见的女人,其实是一个男人。”
解梦人的话没法像烛光照亮金福漆黑的脑袋。他懵懵然看着解梦人,解梦人说:“我已经给你提示,教你破解的方法,得看你自己的脑子是否灵活了。”
金福放下十元钱,走出解梦人的屋子,在巷子里回头吐了一口口水,骂道:“死你妈的,我识解还找你吗!”
解梦人要他自己来破译那组码,金福很苦恼,明明是女人,怎会是男人呢?金福怎也想不通。这时溪城里到处传说,有人在早上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觉得是遍地开花,从中解出一组码中了大奖;有人梦见生孩子,就用孩子的六一儿童节打了六头一尾,也中了大獎。金福忘记解梦人说那个女人其实是男人,自己分析起来:女人叉开的双腿像一个八字,女人两腿间的形状像零字。从分开的双臂和叉开的两腿以及头部,整体像六字,女人全身都裸露,白话谐音是七字。听说梦中的码要倒过来才灵。倒过来是7608。决定这组数码后,金福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不同面额的钞票,出门去打了一百组彩码。
金福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等开奖,间或望一望海麻树叶隙里漏下来的破碎的蓝天的光,觉得那是银子的碎片。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儿媳拿碗筷坐在饭台边吃完就出去了,吃的过程没叫过他一声,这种情形他已经习以为常。
他的老婆在厨房里煮洗澡水,向他呼喊:“你发瘟了么?不吃食了么?”
金福说:“死你妈的,我吃得下么?留你自己吃吧。”
金福一骂,老婆子就马上闭口不说了。
傍晚周围有很多说话声,金福知道这些声音都和开奖有关,他用听一根针掉落地上的细心去聆听,可能是人老耳聋,怎也听不清楚。这时巷子里有脚步声。溪城里人人打奖,巷子里的人肯定也打奖。一个女人很快走了出来。她经过金福的门口时,金福急切地问:“这期开什么头尾?”
女人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说:“开1头0尾。”
金福嘴里“吓”一声,像被人击中脑袋,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个中学生踩着单车从他门前经过。金福为了证实女人说的数码,急切地追着问:“学生哥学生哥,你知道今期开什么头尾?”
学生回头看了金福一眼,不负责任地说:“开2头3尾!”
金福“咦”一声,身子又摇晃了一下。所有从他门前走过的人,他都要问,得到的答案却总不相同,估计是走过的人有意作弄他。最后问到正确答案是7607时,金福身上的骨头像一下子被抽走,即刻瘫在地上。他像被尖刀捅进喉咙的猪一样嚎叫起来:“死他妈的,差一粒米我就中了啦,我真没用,让我快死这条狗命去吧!”他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像孩子一样让鼻涕从两只鼻孔里流下来。
只差一个数字就中了,证明金福很有智慧,他相信自己再努力一下就能解出一组完整的奖码来。
金福躺在床上。他和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他现在像一个文化人,床上铺满各种码书,一觉醒来,发现有梦就马上打开梦书去翻阅。应该感谢私彩的到来,它让溪城里很多目不识丁又渴望发财的人互相探讨学习,也慢慢认得了几个文字了。金福已经认得了“中奖”“码”“女人”这些与奖有关的文字,那些数码,也可以成组地记住了。他像一个勤奋好学的人,每次睡觉之前都要拿着码书很专业地研究一会,然后将码书枕在脑袋底下才能睡得着。
金福不屈不挠地日夜睡觉,终于又梦见一组数字,3223。这组数字很好记,没法忘记。但是他梦见这组数字下面是他的尸体。他梦见自己死了。他没有详细梦见自己是怎样死的,也没梦见自己在什么地方死,只梦见自己躺在那组数字下面,死了。
金福醒来时非常害怕。这是死人码。城里已经到处传说有死人码出现。听说死人码非常灵。听说有一夜城东的张医生梦见了一组数字,跟着又梦见自己的老婆让车撞了。第二天醒来,他非常惶恐地想着该不该打这组码。他觉得事情不可能全灵,发财是有可能的,但死人的事不一定发生,他就打了一千组。第二天晚上开奖他果然中了六十万。为了消灾,他整整用一个月时间为群众免费治病。但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他的老婆还是让车撞死了。听说他老婆开着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经开到马路的最边缘,按理比较安全,但还是让后面开来的一辆货车撞着了。据说情形和张医生梦境一模一样。也不知传说是否属实,也没人敢向张医生求证,总之这样传开了,就再没人敢打死人码了。
金福坐在床边想了很久,拿不定主意。他把梦境告诉他的老婆子。老婆子说:“你中了奖没命食,有什么用?”
老婆子样子虽然傻,但很多时候说话都有道理,如果他中了奖就死,没命享用有什么意义呢。他决定不打那组码。
金福继续睡觉做了很多梦,却没一个梦让他中奖,无奈之下他想到了版。版是一张长长的塑料纸,写满阿拉伯数字。这种捉码工具一出现溪城人就把它叫作“版”。这时溪城里不但出现了“版”,还出现了“梦码”“捉码”“直码”“头尾”“中肚”等等新词语。看版捉码需要智慧,是溪城文化人的事情,金福明白自己看版捉码就像猴子说人话一样好笑,但那些词语金福跟着文化人活学活用,天天挂在嘴边说,也成专家了似的。
文化人能在版的十个数字无数组合中找出种种规律来,以前让金福修鞋的大学生现在已经将捉码当作一门学问来专心钻研。他天天废寝忘食划着码版上的数字,要将每期的奖码捉出来,赢庄家的钱。但庄家似乎比大学生更加聪明,不论大学生有多高的智商,这期他摸准是开1头6尾,结果却开1头5尾,算准开3头0尾,结果开3头1尾,每次只差一点儿。大学生和金福一样,觉得发财的机会总在半粒米的距离里擦过,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全中了。
凡是吃过溪城浮满死猪死鸭的护城河水的文化人都很好胜,希望自己捉的码最灵,让别人崇拜地向自己要码。为了炫耀自己的智慧,大学生到处和别人说码,但打他码的人没一个中,这事金福也知道了。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去向大学生要码试试。
金福蚂蚁爬行一样在溪城里慢慢走着。阳光白砺砺地照着。溪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一堆堆捉码的人,他们将版铺在地上,屁股朝天头颅碰头颅围着看,像平地开了一朵朵古怪的向日葵。金福不屑于等他们的结果,他有更好的办法。
他看见一个以前和他一起在屋檐下补鞋的老头,也拿着码书在街上匆匆行走。他以前见了金福老远就会打招呼:“金福你吃了么?”金福会响亮地回答他:“我吃过了,你也吃过了么?”他也会响亮地回答金福:“吃过了!”他现在见了金福又老远就喊:“金福你中多少钱了?今期打什么头尾?”以前溪城人见面就打招呼问吃了没,现在见面就打招呼问中了没,打什么头尾。这种改变金福早已经习惯了,也懒得认真回答,只淡淡地说:“中X头,打X头X尾!”那老头想站定和金福说码,几个文化模样的人也走过来想一起说,但金福急着去找大学生,没停下来。
溪城不大,虽然南门田在城的最边缘,但金福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大学生。他正伏在一张台子上划码。他曾经到处说码让别人屡打不中,已经被人们冷落很久,见金福到来显得很高兴。他说:“金福你来要码么?”
金福坐在一张凳子上说:“我等你捉码。”
金福的话很鼓励他,让他像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拿着圆珠笔在码版上更专心地划。他怕金福寂寞,不时和金福讨论几句。
金福享受着大学生对他的热情,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个小时,这期间他打量了大学生的居室。大学生的居室很简陋,书柜上放满了书,一块块木板子似的整整齐齐排着。他从码书上学的几个文字,没一个在那些书名上出现。他依然是一个文盲。对知识的敬仰让金福对大学生又肃然起敬。
大学生终于划完版码。他将码写在一张白纸上,用手指指着一组组对金福说:“这组你放心打,这组重打,这组狠狠地打,其余的任意打!”
面对大学生的奖码,金福又忘记了对他的崇敬,说:“我X,你捉得那么准,你自己打一万组吧!”
大学生噎了一下。他每次叫别人重打时,自己暗地里只小心地打不同的几组,希望这组不中那组中。金福无情的揭露让他无言以对,用眼睛的余光去射金福。
金福接过数码说:“我要打你不捉的码。”他拿着数码笑眯眯地走了。
大学生被泼了冷水,觉得没文化的人真没修养,一点不懂得尊重人,但他不得不承认目不识丁的金福比他狡猾多了。
金福避开大学生的码打了三组,居然中了。他激动得逢人就说:“死他妈的,我太胆小了,才打三组,那时我想来想去就是不敢多打一组,如果我敢打一千组,如果我敢打一千组就好了!”
溪城里都是打奖的人,大家都有过金福的遭遇,金福的诉说就得到很多共鸣。有人说:“唉呀,我上次也一样呢,我都差点想撞篱墙死了!”共同的心情和目标让溪城里互不相识的人都能成为朋友,心心相印。
金福吃到了甜头,每期都到大学生那儿,向大学生要码。大学生对他的狡猾无可奈何,又不屑和他计较,就任由他在自己的居所进进出出。
金福和溪城里所有人一样,每期打了奖,等开奖时都夜不能眠,或者半夜惊醒,精神极度紧张。他每个日子都过得一惊一乍,一会兴奋一会沮丧,无法安静。他像一个吸了白粉的病人,比以前更老更瘦,慢慢变白的头发掉了一大半,脑袋开始光秃。
金福每期拿着大学生捉的码,专家一样研究,并相信这样下去能中大奖。大学生的无能也让他很自信,试着自己捉了一组全码。这组码是“4687”,是大学生的码里没出现的数字,他花了一天一夜的脑汁才想出来的。他让每个数字都有深刻的含义。“4”代表他的一世,“6”代表他走过的路,“8”是他终于要发达了,“7”是他发达后出人头地了。捉到这组码时,他发觉自己虽然是文盲,但用起脑来聪明绝顶,比大学生更有智慧,懂得用一组数字的谐音来暗示自己的光明前景。他很得意。
他到瘦子那儿郑重其事地打了一百组。
六点钟的开奖时刻,有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从他的门口走过。男人大概见了前面有熟人,就大声向那边喊:“喂,你中了吗,听讲这期开4688。”金福一听就触电似的蹦起来。他追着那人大声问:“你说什么?4688?”那人肯定地说:“是的!”
金福“咦”一声差点晕过去,跟着心头怒火中烧。虽然这组码里已经中了三个数字,但想中大奖的梦想让他一时失去理智,“啊啊”怪叫着三下两下将奖票撕得稀烂,向空中抛去,让碎纸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飘落地上。撕烂奖票后,他马上明白过来,骂一声你妈的,便一头撞向篱墙,想将自己撞死。
后悔和失落让金福没法安静。他走在街上,看着街头巷尾到处是激动得眼光闪闪的说码人。中心市场卖老鼠药的地方聚集着一群人。其中一个男人可能说话太多,两边嘴角已经挂了一堆白沫,仍然不知疲倦地指手划脚。他说:“张九给的码我期期没打中,这期他叫我打4687,我不敢打了,没想到这期就开这个码,我衰死了!”
金福跑过去问:“你刚才说什么?开什么码?”
那男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激动地望着他说:“开4687,你中了吗?我错过了!”
金福以为听错了,说:“什么码?你再说一遍!”
那人生气地向他吼道:“你聋了吗?没听我说4687吗?”
金福惊吓地张大嘴巴,好一会才合上。他问周围的人:“他说的是真的吗?”周围的人一致点头:“是的!”金福尖叫一声就跑到马路上。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忘记给汽车让路,将车辆阻塞在一边。一个老婆子见了马上凄厉地大喊起来:“又有人寻死啦!”即刻溪城人蚂蚁一样蜂拥过来看热闹。金福全然不知这情景,他被炸弹炸中似的蹦跳起来,直冲瘦子的家。他一见到瘦子就嘶声喊叫起来:“瘦子,死你妈的,这期是开4687?”
瘦子兌完奖正在吃晚饭。他的老婆和几个孩子正“吧啧吧啧”地咀嚼着盘子里的烧鸭。瘦子将筷子伸向盘子,响亮地回答他:“是的!”
金福兴奋得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他说:“我中了,中了一百组大奖,赶快给我兑奖,六十万呢!”
“你的奖票呢?”
“我撕烂了!”
瘦子怀疑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来骗吃的痞子。金福被他的眼光烧得火冒三丈,他尖叫起来:“我共你是同村人,你不知道我吗?你看我似那种人吗?”
开奖那天,果然开2头,全城一下子哄动了。金福怕庄家骗人,不敢多打,只试着打了一百组。他拿着奖钱雄赳赳地去买回两斤白酒,又到菜市买了一斤烧猪肉和一只白切鸡。他这辈子都没这样大方过,今天一定要吃得肚子像坟一样滚圆。在金福看来,没有什么比吃更能代表庆祝成功了。
吃到了甜头,大学生期期向海南那边的庄家要码。庄家有求必应,连连给码过来。这段时间,溪城胆大的人打成千上万组的都发了大财。金福每期只敢打一百组。每次打他都是这样的心态:庄家给一期了,不可能给第二期了。可事情就是这样邪,次次给的码都是真的;次次打中后他对自己的胆小多疑非常痛恨。他以前不多疑,现在为什么就多疑了呢?他逢人就说:“如果我胆大一些,打一千组或者打一万组,我金福就是真正的金福了,要叫有头有脸的富翁金福了,我住的不是旧屋了,是住让人眼红的高楼大厦了!”金福恨不得将心肺掏出来扔到马路上让汽车辗一百次来惩罚自己的多疑。
“下次我一定不这样傻了。”他说。
溪城里很多人都和金福一样胆小,都错过了发大财的机会,都和金福一样急着等庄家给码时大发一笔。依然是由大学生要码。庄家这期给码时说开6头2尾。以前只说头,现在连尾都说了。溪城人一下子疯狂起来,没本钱的就挪用公款,没条件挪用公款的到银行贷款,贷不到款的将房子卖掉。城郊的农民最纯朴的办法就是将耕牛卖掉,将鸡鸭卖掉,将锄头粪箕卖掉。金福想发大财就必须和他们一样下大注。他得想办法弄钱。他向亲戚借钱的谎言早被揭穿,找他们是借不到钱的了。他忽然想到儿媳。这个曾经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的少妇和他一样疯狂地打奖,她手上拿着他儿子的存折,儿子打工汇回来的钱都她一个人花,从来不给他和老婆子一分钱。他明白向她要钱比登天还难。不论多难,他都要试试。
他站在儿媳的门口,像一只胆小的猫向里面喊道:“你家公没钱吃饭了!”
“你到垃圾堆里捡饭吃吧!”她不容商量地堵截了他的财路。
金福说:“我饿死了我儿子回来不放过你的,他会和你离婚!”
少妇猛然冲出来向他喊:“我怕他回来不要你啦!”
金福一點都不生气。他胸有成竹地说:“你光着身子出来让我看,你在家里寂寞了,来勾引你家公,我要告诉我儿子,让他和你离婚!”
少妇被点了死穴似的不出声了。金福很满意,说:“我只要一千元。”
他的儿媳尖叫着将存折扔出来:“你吃了一千元就去赶死吧!”
金福捡起存折,到储蓄所将钱取了出来。他将存折还给他的儿媳时,解释说:“我怕你打奖输光了钱,就将钱统统取出来买了一块地,在南门田边缘。”
少妇非常生气,后悔不该让他去取钱,但已经无法挽回,只得叫他带去看地。
金福把儿媳带到南门田正在开发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是政府新征用的一个村庄的农田,被新建的水泥路纵横交错地分割得似一张巨大的方格纸。金福指着其中一格说:“那块是我帮你买下来的地,以后会升值赚大钱的。”
金福骗了儿媳的钱,又偷偷卖掉了住房的地皮。这块地皮卖了五万元。
金福用一个米袋子装着钱背着赶去瘦子家。他的样子像贼。溪城里经验丰富的飞车党都不知道衣衫褴褛的金福背着的是一米袋子钱。
瘦子从卖私彩到现在,门被打奖的人挤烂了几回,现在门坎是用铁皮镶嵌着。金福赶到时,人已经像粪坑里的屎虫密匝匝地挤在里面。瘦子原先只不过是个电器修理师傅,妻儿一大群,有了上餐不保有下餐,自从他偷偷卖起私彩,没多久就成了有钱人,楼房建了,小车买了,这个破旧的修理档保留着,别人抬电器上门来让修他也不肯修了,里面摆着两台破烂的黑白电视机和一些电器修理工具,瘦子整天坐在那儿摸来摸去,是做样子的。派出所人一来查,就说是搞修理的,其实是等人来打奖。
金福对不行正路又发了财的瘦子既羡慕又妒忌,恨自己没有瘦子的能耐。他苦苦等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轮到他。他对瘦子说:“瘦子,你妈的,你现在是肥团团的了。”
瘦子说:“讲什么鬼话,我天光忙到天黑也只弄够吃饭钱。”
金福将钱放在瘦子的柜台上。聪明的瘦子先将他原先欠的四千元钱扣了下来。瘦子想捉弄他一下,说:“剩下的奖票别人全部包了,没有得打了。”
金福一下子面红耳赤,眼泪流了下来。他伤心得喉咙嘶哑,像一只鹅公似的恨恨喊叫:“让包奖票的人都死去吧!让这些有钱人都变成穷光蛋!”
溪城里包奖票的大都是有钱人,他们喜欢包码打大钱。如果一个数字多期没出现,他们就用血本期期加码跟踪下去,直到那个数字出现为止。但是有的人期期跟踪,那个数字却迟迟不出,最后因财力不足无法继续跟踪,便相继破产,变成名副其实的穷光蛋。金福诅咒这期包码的人都成穷光蛋。
金福眼圈红红,简直要上吊。瘦子说:“开玩笑的,哪能包得完呢,你要打多少都有。”金福转怒为喜,用一米袋子钱买了五万组奖票。他心花怒放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巨大财富,激动得脚下踩的仿佛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飘在空中的彩云。
溪城的黄昏和以往一样美丽,黄色的晚霞可爱地涂在马路上,有的涂在树梢和楼角上,让溪城好看得像一首绚丽的诗歌。这种美丽没谁有心情去欣赏,特大的大财富即将到来,不要说欣赏晚霞,很多人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傻子才嫌钱多。”金福整天吃不下饭,坐在门口向着来来往往的人说。
金福的儿媳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厅的旧沙发上,对金福极度痛恨又无可奈何。此刻这个不幸让家公看了身体的少妇心情像被烟雾笼罩,不知祸福。自从金福帮她买了一块地皮,她就时刻记挂着。她再去看那块地皮时,见有几个女人在里面挑泥,还有几个人在那边打地基,便奇怪地走过去,问一个满身汗臭的工人:“是谁叫你们来这里打地基的?”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当然是老板。”少妇终于弄明白,金福没有买下这块地,是金福骗了她的钱。现在,对于大钱在握即将发大财的金福,她只能和他协定,打奖中的钱要和她对半来分。金福满口应承,说一家子人,不能说两家子话。少妇在财富即将来临时,依然患得患失。她拿不准金福会不会分给她钱。她坐在那儿很不开心。
霞光慢慢隐去,大地慢慢变成灰色,溪城里的街灯一如既往地亮起来,出现了少有的宁静。可是这宁静马上被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开4头0尾——”
各种古怪的声音一下子在溪城各处响起,像鬼城一样乱糟糟。有人嚎叫:“是电脑出错啦!这下我们全部死臭啦!4和0意思是叫我们全部死光光啦!!”
一下子全城跳楼的跳楼,上吊的上吊,不寻死的都涌向医院。一时医院里打点滴的人快将医院挤爆炸了。病房挤不下,就坐在地上,发生了世界大战似的。
金福也住进了医院。他一听说开4头0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昏了过去,和电影里受刺激病倒的有钱人一模一样,连神态都一样。
金福躺在医院的地板上流眼泪。病床已经躺满了,他能躺在地板上已经很不错了,很多人都站在过道上,手背上都扎着针管,这些人还是很聪明的,一见自己快死了就跑来医院找医生。原来人的心破碎时打点滴也可以治好。
金福的老婆躺在金福身边。她一听说开4头0尾,即刻跑到农药店里抓过一瓶农药喝下去,幸好是假药,死不成。此时她半边身子歪斜靠在栏杆上,像一块干巴的树叶随时要飘起。
金福的儿媳也来了医院。她一听到开4头0尾,就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鲜血流出来时,她突然想起肚子里的孩子,马上捂住伤口来医院里包扎。她不用住院,已经离去。
那个大学生也夹在人群里,手插着针管举在半空中,让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输进他的体内。他没有金福病得重。他站在那儿输液时,眼睛向四处张望。他看到了金福,目光呆呆地在金福身上停留了一会,又望向别处。他望着外面的阳光。阳光照着高大的大王椰树,轻风吹过,树叶轻轻动着,阳光也跟着轻轻摆动。
电脑进入这个离中心文化城市很远的南方溪城,不是很久的事情。这片土地是古时朝廷官员流放的南蛮之地,接受文明的速度总比其他地方慢些。这时很多家庭还没有电脑,很多识字的人对电脑一无所知,不识字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但对电脑有见识的人还是有的。他们告诉大家电脑像人一样也会中毒。电脑像人一样会中毒,对于不识字的平民百姓来说,是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不敢问的,只在心里想着,电脑是有人给它喂了敌敌畏或者六六粉才中毒的吗?
第二天溪城里出现了很多疯子。疯子的疯症就是到处给人说码。有人尝试用疯子的码去打了一组,居然中了,于是城里没疯的人马上涌去向疯子要码,一时城里又多了一个名词,叫“癫佬码”。
金福坐在一堆垃圾边,翻拣着里面的菜渣吃。他对路过的人说:“我的码很灵,陈三拿我的码去打了三千组,全中了。”
他的话让旁边一个摆卖水果的女人听到了,女人即刻将他的话传开去,不到十分钟,就有很多人围过来向他要码。让他补鞋的大学生也夹在人群里。他热切地望着金福,可金福好像不认识他了。
金福在地上胡乱划了几组头尾,说:“这组重打,这组狠狠打,这组一定打,其他任意打!”
有人说:“你能说出一组准确的大奖码么?”
金福说:“你们到兵营上去找吧。”
兵营在东坡岭那边,和溪城相隔八公里远,马上就有几个人开车去找。这几个人算是全城人的代表了。他们在兵营周围找了很久,始终找不到那组码。有人说,可能是兵哥们操练的口号,一二一,也有人说可能是营房的某个房号。他们找了很久,从各种现象去推测这个号码,始终推测不出来。其中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说累了,将摩托车停在一堆圾垃边。这时已经是正午,他又渴又饿,无可奈何地望望天空。其余几个见他望向天空,以为有什么新鲜事儿,也跟着望。天空很晴,云像撕烂的棉花这边一块那边一块,是不会下雨的好天气。其实胡须汉子不是望天气,而是望着插在垃圾堆上的一根电线杆。这根电线杆不知哪年开始种在这儿,已经很旧,架着从远处拉来的电线。他注意到电线杆的上端写着几个数字。这几个数字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用红色油漆写上去的,不知什么用意,经过风雨冲涮,已经花花的快要完全脱落。胡须汉子将这组数字抄了下来:1213。
他们回城后,没有将码公开出去,都暗自打了一百组。开奖的时候,真是非常奇怪,真的中了,一个字不差,就是1213。他们一下子发了六十万元大财,全城人都知晓了。
金福被众人抬到晋武公庙前面的戏台上,台下跪倒一大片,都头撞地面双手合拢不断地拜。为了避免人多嘴杂,众人只让大学生去发问。大学生走了上去,看着金福。金福不知多久没刮过胡须,满脸像乱草丛生,一片稀黄,这种形象更不像一个凡人。大学生知道眼前的金福已经不是以前的金福了,他已经不认得他,就不能和以前一样称呼他了。他问:“神仙,这期开什么码?”
金福说:“你们到佛堂去找吧。”
佛堂在哪儿?溪城周边没有和尚庙,除了晋武公庙里的众多神像,大家一时想不到佛堂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家里刚为死者做过法事的女人说:“是东圩的尼姑庵!”
东圩尼姑庵在城边。每天黄昏,念佛的低唱像催眠的夜曲让人安静无争,平时除了几个上年纪的吃斋女人去跟着唱一段外,很少有人到那地方去。
人们马上涌向东圩尼姑庵。一个在门口教人烧香的小尼姑看到众人涌来,惊慌失措地跑了回去。庵里的尼姑们看着外面涌来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淡漠地偷窥着人群的一举一动。溪城人对神深信不疑,谁也不敢乱着走进佛堂里去。众人围着尼姑庵绕了一圈又一圈,希望在墙外找到那组数码的线索,但是尼姑庙墙上除了建筑时粉刷的均匀红色,没有任何数字。有人建议派几个人买几束香和一袋水果到庵堂里去寻找。他们相信和兵营那边一样,奖码肯定会明确地写在什么地方。这个建议得到了众人的认同,于是各自出钱买了几束香和一袋水果,让几个人提着走进庵里。庵里的尼姑们知道众人的来意后,也积极帮着寻找这组数码。在她们的记忆里,自从她们住进这个庵堂到现在,除了每天在簿子上记录做法事和日常支出的数字外,再也没有别的数字组合。其实她们也非常想发财,也想找出这组数码。众人在庵堂里翻寻一通仍然找不着那组码时,只好失望地离去,根据自己的能耐捉码去了。
开奖那天,奖码是2头7尾。这两个数和尼姑庵有什么关系呢?人们想了很久,最后让一个最聪明的人想到了。他冲口而出:“207国道!”
一语惊醒溪城人。207国道是从尼姑庵的旁边经过,玄机原来在这儿。这种错失让溪城人痛恨自己聪明的脑袋在最需要发挥聪明时却变得那样愚蠢。
痛恨过后,让金福补鞋的大学生对金福的仙气崇拜莫名。他走出大街,推翻了溪城人多年来认为读书人聪明不读书人愚蠢的说法,为金福正名。他告诉大家金福是码仙。
“码仙”这个比较优雅的词儿从大学生口里吐出来后,马上在溪城传开。一下子溪城人饿狗寻食一样到处寻找金福,金福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溪城人纷纷推测,有人说他可能被谁藏起来专用了,有人说他升仙去了。也有人说,他疯了,进了精神病院……
〔責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