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玛丽莲·托德
让威尔费感到震撼的是那一片寂静。难以置信、美妙绝伦、彻头彻尾的寂静。他躺在床上,面部和躯干裹在如同茧一样硬邦邦的棉布绷带里,左脚正在接受牵引治疗,这片寂静令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数周以来—不,数月以来,除了自己太阳穴上血管的跳动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真的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在哼歌(本文中的黑体部分都是歌曲《阿尔芒蒂耶尔来的少女》中的歌词。这首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非常流行。—译注)。
阿尔芒蒂耶尔来的少女,你说—
他有些走调,但谁在乎呢?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可以对自己评头论足。
—你说,墨色,粉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想。墨色、粉色的东西?也许在法国多待几个月他就能明白了,但现在威尔费很开心,他俯视着牵引架,享受着止疼片带给他的舒坦,享受着这一片寂静。
把烦恼收到你的那只旧工具包里,微笑,微笑,微笑—
谁会忍住不笑呢,他想。自从海报上的基奇纳勋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霍雷肖·赫伯特·基奇纳是大英帝国的军事首领和高级官员,在1914—1916年担任战争大臣期间,他的想法飘忽多变,但行事作风非常强势。1916年6月5日,他前往俄国商讨东西部战线合作事宜,乘坐的皇家海军舰艇汉普郡号遇触德国水雷而沉没,包括基奇纳在内的船上人员几乎全部殉职。一战期间,英国陆军曾设计了一个征兵海报,时任英国陆军大臣基奇纳戴着英国陆军元帅帽,以食指指向观者。招兵海报上目光坚定的基奇纳勋爵已经成为一战的标志性形象,后来被多国的征兵海报所模仿。—译注)指着他说“你的国家需要你!”以来,营房里的嘈杂声、用步枪练习打靶时啪啪啪的枪声、把他运到战场上去的列车哐当哐当声,一直在轰炸他的耳鼓。后来,轰炸他耳鼓的不是隆隆的炮声、手榴弹的爆炸声,而是尖叫、呻吟、啜泣和祈祷,如果还有其他声音的话,那就是雨声了。该死的冰雨没完没了地下,将佛兰德斯(欧洲西北部一块历史上有名的地区,包括法国北部的部分地区、比利时西部地区和北海沿岸荷兰西南部的部分地带,哈布斯堡战争导致了这一地区的最终分裂。佛兰德斯地处欧洲北海地区的要冲,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都成为欧洲的主要战场之一。—译注)的田野变成了一个大泥潭。那雨带着陈腐的人肉味,有点滑溜溜的,不停地从铁丝网上以及他的鼻子上滴落。无论白天黑夜,喧嚷永不停歇。军官吼叫着发布命令。毒气弹从空中呼啸而来,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大群受惊的军马在嘶鸣……
到蒂珀雷里(爱尔兰中南部一内陆郡。—译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威尔费可以尽情享受这静谧,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朝他开枪了。他不用在垂死挣扎的人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会被地上的肠子绊一跤(在那样的时候还要忍住不哭),不用迎着枪林弹雨向前冲。在这里他身心轻松。他静静地躺着,安享每一秒的静谧—
“威尔费?”
威尔费被人从快乐中突然拉了出来。他努力确定着声音的来源。
“上帝啊,威尔费·贝恩斯,包在这棉花软糖里的人是你吗?”
“罗恩?”
啊,不。弹药库爆炸的时候,罗恩的一条腿被炸飞了,那一定是—唉,至少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对,他现在想起来了。罗恩—他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来自过去。他记得自己曾经听见他们说用小推车将罗恩送到某座豪华古堡去了。那座古堡远离前线,因此被改成了野战医院,那些受了重伤的人可以在这里接受治疗,等他们痊愈之后再送回家乡……英国。
“喂,罗恩·泰勒,你给我规矩点。”一个女人厉声斥责道,但她的爱尔兰口音里毫无恶意。在威尔费听来,这女声听上去更像银铃般的笑。“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按铃,听明白了?”
“好的,护士小姐。”
“还有,你不要在我面前神气活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走廊上横冲直撞的。你的轮椅很危险。”
“不危险,护士小姐。”
“你!嘘—”女人制止了他,話音里充满了善意。接着,她的护士鞋啪嗒啪嗒地走远了。“注意,别去打扰我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休息!”女人又回头喊道。
“我瞎了,是吗?”威尔费问。
罗恩清了清嗓子。“你的脸严重烧伤,爆炸的冲击波将你掀翻,你的一条腿和几根肋骨都断了,但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是吗?”罗恩这么轻描淡写的,姑且相信他吧。“那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威尔费,你还活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是吗?真的吗?突然,寂静再也不是威尔费的朋友了。
“瞧,这里,我看到你的病历卡上写着下士贝恩斯,”罗恩说,“干得不错啊,伙计!”
威尔费在心里咕哝了一声。他被严重烧伤。他的眼睛瞎了。他也许永远都不能走路,即使能走也会一瘸一拐的。因此,提拔为下士他妈的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罗恩已经是中尉了,他提拔这么快,因为他所在的那个小队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
“他们怎么还不把你运回家呢?”威尔费问。
“唉,你知道他们不就是这回事嘛,”罗恩咂了咂嘴,“那场事故之后,他们把我左腿膝盖以下全切除了,但后来我的右脚又得了坏疽,所以他们把我右脚也切除了。这样也挺好,”他咯咯笑了起来,“反正我本来就不会跳舞。”
不对,威尔费想。罗恩跳起舞来动作流畅,姿势优美。他自己在跳舞的时候总是踩到舞伴或是别人的脚趾,那些可怜的姑娘往往会疼得大叫起来,最后两人不欢而散。罗恩就不一样了。从来没有哪个姑娘对罗恩发过火—在舞场上没有,在其他场合也没有,威尔费不无嫉妒地回忆着。
“但是,你肯定也挺郁闷的。不能—你懂的。”
“不能走路?我并不是不能走路。”罗恩掰掰手指,手指的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我的意思是,我肯定是愿意自己有双腿的。谁愿意没腿呢?但是战争就是战争,不是吗?我的肺没有受到芥子气的毒害,我还能自主呼吸。我本来还有可能失去双手—”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了。”
瞧瞧他。我的意思是,谁会愿意带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皮肤上到处是疤痕、他妈的看不见东西的退伍士兵回家呢?
“嗯,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罗恩将轮椅转到威尔费跟前,点燃了一根烟,戳到威尔费的嘴里。“对每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士兵来说,如果他回到国内,那里将有成千上万个工作在等着他呢。身体残疾对文职工作没有影响。威尔费,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想干什么工作吗?我想教书。”
“你?你做老师?”威尔费笑了,虽然他知道罗恩会是一名合格的教师。罗恩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和罗恩还是孩子的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玩。他们在街上踢球,在公共广场上爬树,罗恩常常把那些比他小的孩子们聚拢到一旁,教他们怎么烤七叶树的果实,怎么玩玻璃球,怎么从失误中获得经验。
“如果做不了教师,那我就到银行试试,”罗恩说,“不管做哪种工作,有钱总是好事吧。这两种工作都很体面,而且—嗯,这么说吧,你不必为我担心,怕我找不到老婆,生不了一窝哇哇乱叫的熊孩子。”
不,他不会为他担心,威尔费心想。但是,此时他想到了他自己。他会找到老婆,会生一大堆孩子吗?
“罗恩·泰勒中尉,我在万能的上帝面前发誓,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一只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扯掉了威尔费嘴上的香烟。“如果马洛里医生发现你们两个在病房里抽烟,他会扒了我的皮!他会的!”
“对不起,护士小姐。”
“嗯,你的认错态度不错。”她笑了。尽管她是在帮威尔费整理枕头,但他知道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爱尔兰眼睛看着的不是他,而是罗恩。“罗恩·泰勒,你说你想让病人变得开心起来,对吧?可是我们不希望你到他病床上放火。你走吧。快走,让这个可怜的人睡一会儿吧。”
病人?可怜的人?如果医院是一座瓷窑,那么对她来说,威尔费只是瓷窑中接受烘烤的一块瓷砖而已。她甚至都不愿费神去了解一下他叫什么名字。这一点他可以理解,他想。成百上千的士兵从她这里经过,但即便如此,她不仅叫出了罗恩的全名,还加上了他的军衔—
“救命啊,快救命啊。”护士小姐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的时候,罗恩大喊起来,“我被绑架了!”
“绑架你?!绑架你我能得到的好处太多了!”她回敬道,“你家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两人的拌嘴声越来越远,威尔费觉得一种莫名的空虚悄然袭来。它慢慢地,不声不响地压在他的绷带上,力道直达他的灵魂,他心中的希望在逐渐窒息。
而且,最糟糕的是,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快给我说说,这座古堡是什么样子的?”罗恩又悄悄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烟的时候,他问,“屋顶上是不是都铺着石板?有没有湖?有没有塔楼?和我们刚到这里时的几个晚上,在住的那个村子外面看到的古堡是一样吗?那个村子叫文—维—”这个讨厌的名字他一直说不出来。
“维泽尔,”罗恩毫不吃力地说,“伙计,这古堡不仅像那座古堡,甚至比它还要豪华。这里有水晶的枝状大烛台,挂毯的镶板你根本看不见,因为天花板太高了,如果长颈鹿进来,都不会碰到头。你瞧,我敢打赌,墙上挂的这些油画肯定花了不少钱。”
“去他妈的,”威尔费说,“去他妈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妈的那些豪华装饰又有什么用?那些丝绸挂布可以拿下来清洗后再挂上,又有什么用?如果你被固定在床上,日日夜夜,动弹不得,谁会在乎那张床是路易十四还是路易十六风格的呢?
漫长的停顿。这表示他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威尔费的心情糟糕透了。真的,他的心情很不好。在罗恩不来看他的时候,时间似乎吊在空中,久久不愿离去。来探视他的医生来去匆匆,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威尔费一点也不喜欢;更糟糕的是,这个傲慢的家伙一点也不在乎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他脸的上方,好像威尔费是个聋子,好像威尔费是具木乃伊。甚至连那些进进出出给他换绷带和便盆的护士也忙得很,不会停下来和他聊上几句。她们只会简洁地告诉他,有些伤员的情况比他要严重得多,最后还忘不了提醒他说,他至少还能感觉到不舒服,而躺在停尸房里的那些可怜人就没有这么好的運气了。威尔费的问题是,他心高气傲,虽然罗恩在护士小姐不留神的时候就会转着轮椅过来看他,他也想对罗恩表达谢意,却又说不出口。真的,如果不是罗恩经常来看他,他早就成了“僵尸”,早就要疯掉了。无论如何,罗恩来看他的目的只是想给他打打气,让他振作起来。而且,罗恩到他这里来绝对不是像外出野餐那样轻松。罗恩的一条腿没了,一只脚没了。可怜的家伙!但问题就在于威尔费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说出“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然后就抛在脑后的人。他不像罗恩,他不善于和人交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嘿,威尔费,知道吗?”他应该不会忘记,罗恩是个从来不生气的人。“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吧?我们在维泽尔经常看到她骑自行车闲逛的那个姑娘?”罗恩的话音里有一种源自心底的兴奋。“就是喜欢你的那个?”
“大腿肥肥的,姜黄色头发的那个?”威尔费问。在他的记忆里,那些姑娘没有一个人朝他看过两眼,甚至连这个胖胖的姑娘也不例外。
“不,不,不,我说的是那个小巧玲珑的姑娘,金发,在面包房工作。”
“我想是吧,”威尔费撒谎道,“她戴着眼镜,是吧?”
“不知道呢,如果她戴眼镜的话,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但问题的重点在于,她现在就在外面,我的老伙计啊。她在外面的草坪上喂麻雀,离你病床边上的窗户只有不到五十英尺(约十五米。—译注)远。”
哦。不知怎的,威尔费幻想着自己到了古堡上面几层中的某一层,飘浮在那童话般城堡的空气中。可是眼下的他就像一袋煤,被胡乱堆在一楼的黑暗角落里。但是他又想,对呀,这样做可以理解呀,他们不希望他那下等人的血液玷污了珍贵的镶木地板,他们不希望他那工人阶层的口音吓坏在西厢房里游荡的文雅的幽灵。
“喂,帅小伙,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她正在朝你挥手呢。因为隔着窗户,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就打开这该死的窗户。”威尔费气冲冲地说。
“啊,那我就要找根铁撬棍啦,可撬棍不是医院里的标配啊,”罗恩笑着说,“这里所有的窗户都用钉子钉死了。显然,他们这样做是不想让外面的细菌进来。”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更可能是防贼吧,威尔费闷闷不乐地想。
“我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现状,好吗?”罗恩把轮椅朝窗户那里转了过去,轮椅的轮子因为缺少润滑油在绝望地抗议着。“这样好多了。我和她在用手语交谈,同时看对方的口型。她说她名叫米歇尔。她问你现在怎么样了,我回答说你的情绪不太好—”
“你告诉她这个干什么?!”
“—她说她明天再过来看你,如果你愿意的话。”罗恩停顿了一下,“你愿意吗?”
“我想我愿意。”威尔费说。
晚上,他无法入睡,因为他竭力在脑子里浮现出面包房的画面:那个小巧玲珑的姑娘站在面包房柜台后面,可能戴着眼镜,但也可能不戴眼镜,然而,不管他怎么绞尽脑汁,姑娘的脸庞就是清晰不起来。他想不出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等到黎明之光照在他的睡衣上,暖意直达他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错了,他想错了那该死的面包房!难道不是吗?那姑娘肯定在别的面包房工作!那姑娘工作的面包房在铁器店后面,不是教堂对面的那家!
威尔费总是把该死的事情弄错。
实际上,他现在的状态一团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草率粗心。他一直这样。他总是在关键时刻注意力涣散,而错误或失误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如约而至。他当然不想这样,但他的思想就是会不集中,或者干脆忘记自己该干什么,特别是在精神压力大的时候。你是该按这个操作杆呢,还是根本不能碰那个该死的东西?那个红色的旋钮是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
所有的操练,所有的培训,他一次都没有缺过课,可他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就拿那该死的手榴弹来说吧。因为抓在手上的时间太长,手榴弹在扔出去的时候就爆炸了。他运气好。手榴彈原本可能在他的脸旁边爆炸的。运气更好的是,事故发生的当时他旁边没人。他的粗心原本会害死其他人。当然了,由于当时他的旁边没有人,他也就没法怪罪到别人身上了。但是,如果当时有人,现在的威尔费就会再次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料了。真的。所以他现在觉得,没有其他人在场是件好事,他至少应该心怀感激,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回去面对全团人的嘲笑了。
小心,伙计们,笨手笨脚的贝恩斯来了。
他又把那该死的子弹箱掉地上了。
他举枪瞄准前方的时候,别站在他后面,伙计。
你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碰碰运气,看德国人能不能打中你,这样比站在他旁边强。
哈哈哈,非常有趣。但是,这些话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羞辱。他已经习惯了羞辱。不,问题在于,威尔费真的想做对事情,哪怕一次也行啊。他不想把事情搞砸。
他不想在米歇尔这件事上搞砸。
米歇尔—这个名字真美啊。
“罗恩,和我说说她的长相。”
“又要我说一次?”
“我想在我脑子里有个她的正确画像。”威尔费说—在真实生活的种种记忆消失之前,在彩色变成黑白之前。
“嗯,要准确描述是很难的,但我想她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都是为了你啊。”罗恩在威尔费的肩膀上画了一条线。“她苗条但又不是瘦骨嶙峋,她金色头发—这个我说过的,头顶上的头发还有点卷,当她转身的时候,那些头发就会迎着阳光飘起来。她清新可人,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笑起来十分甜美,我敢打赌,她的皮肤肯定像丝绸一样柔滑。你这家伙的运气真好!”
“米歇尔。”威尔费喃喃地说着这个名字。米歇尔。米歇尔。米歇尔。“她来看我已经有几天了?”
“六天。”
“包括星期天在内吧。”此前威尔费曾听见过教堂的钟声。那钟声虽然微弱,但他是不会听错的。“这么说来,她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他笑了。“那倒挺好。”
“看到你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也挺好的。喂,你怎么了?”
“嗯,那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我指的是我的脸。”笑容像刚才出现时一样迅速消失了。“现在,这个叫米歇尔的姑娘同情我。我浑身缠着绷带,困在医院里不能动弹,却吸引了她那样的好姑娘。但是,我一旦退伍,罗恩,她就不喜欢我了。我眼睛看不见,是个瘸子—”(说出来吧,威尔费!说出来!)“—还很丑。”
“省省吧,你以前一直很丑。”罗恩反驳道。
听了这话,威尔费也笑了。
罗恩继续说:“但是,我觉得你冤枉米歇尔了。我看米歇尔不是那种人。她来看你不是因为同情—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她在村子里骑车时朝你回眸一笑的样子吗?”
“她真的对我笑了?”
“唉,你就别装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忘记她叫你帮她调整脚踏板了。每次你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好像急得不行,非要你帮她。你在村子里的时候,她的手绢常常会掉在地上,然后叫你帮她捡……有你在的时候,她还会遛狗……”
“罗恩,我不想对上帝撒谎,这些我真的一个都记不得了。”
漂亮姑娘不会做这些事情,更不会对威尔费做这些事。这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丑或别的什么,而是因为他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常常低着头,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假装毫不在乎。但是……唉,唉,唉。
米歇尔对他有意思,而他居然没有意识到!
“她给你留了一封信,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嗯,反正我现在看不了信,对吗?”但这一次威尔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怨恨。“信上说什么了?”
“信上写道—”罗恩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我亲爱的威尔费,祝你早日康复,盼望等你好了之后和你见面。(原文此处为法语。—译注)下面有米歇尔的签名。”罗恩将信塞到他手里。“换句话说,她—”
“嘿,我不傻!我不用你翻译给我听!”
“对不起。”
“你确实应该说对不起。”
一阵尴尬的沉默。威尔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但是接着罗恩就说他得赶紧走,因为医生随时会找他做检查,以评估他的恢复情况,等下午米歇尔来的时候他再过来。但是,他说这些的时候,威尔费根本没用心听,只顾忙着闻那封信。信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应该有这个味道。和这个地方有过接触的每样东西都会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他们很可能先让她把手擦洗干净,然后才允许她把信递过来吧。他等罗恩轮椅的吱吱嘎嘎声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了,才喊了一名护工过来。
“伙计,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翻译一下?”
“把她信上的话再告诉我一次吧。”那天下午,他对罗恩说。
显然,护工们都很忙,无法帮这个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下士一个小忙。身边的这个护工根本不想理他。这个懒家伙!护工把信塞到威尔费的手里,还找了好几个借口。好吧,你滚,威尔费想,还不是因为他没说会给他报酬嘛。
和往常一样,罗恩一点也不记仇。威尔费觉得他真的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他有耐心。罗恩确实有耐心。
“你可爱的米歇尔祝你早日康复,盼望等你好了之后和你见面。”罗恩笑了,“威尔费,你瞧,她用的是‘盼望。从这个语气来看,她是在你能走能行之后抛弃你的那种女孩吗?伙计,我告诉你,她是迷上你了。哈哈哈,正说着她呢,她就来了。此时此刻,她走在一条小路上,朝着一个年轻人的窗户走来。”
威尔费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穿着什么衣服?还是那件白色的罩衫,淡灰色的裙子吗?”
罗恩曾向他不厌其烦地描述过米歇尔的穿着,有很多细节—微风吹动了她领口的蕾丝带;她裙子下摆的小小开口忽左忽右,她那漂亮的脚踝露了出来;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一枚飞翔天鹅的挂件。
“罗恩,和我说说她走路的样子。”
他喜欢听罗恩讲她的事情。他喜欢听罗恩讲她的每一个小细节。他喜欢听罗恩讲米歇尔有着细长的手指。虽然他们中间隔着玻璃窗,米歇尔的手指却好像会说话一样,而且滔滔不絕。他喜欢听罗恩讲米歇尔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罗恩说到威尔费的家人、邻居、朋友,甚至他以前干的那个枯燥的工作时,米歇尔如饥似渴地听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米歇尔……
米歇尔不在乎他一事无成,但是只要和她在一起,万事皆有可能。首先,和她在一起,他就不会那么笨手笨脚了。她将伴他左右,帮助他,支持他,而这些正是他的生命里所缺少的。他缺少一个善良女人的爱。上帝啊上帝,他以前对这些陈词滥调总是嗤之以鼻的呀!他会不屑一顾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老掉牙的话。好吧,他现在懂了。他现在不会嗤之以鼻了。当然,现在还为时过早,他不敢告诉罗恩,但是—别笑—威尔费想,也许—只是也许—他恋爱了。
“马洛里医生估计我的右眼还能保留部分视力,罗恩,你觉得呢?”
他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他的牵引架明天就可以取下,他很快就能自己撑着拐杖蹦到窗前了。他不知道用拐杖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手语来进行交流,但一想到他马上就要用拐杖打手语,他就大笑不止。那天晚上,护士小姐都觉得他是不是间歇性神经病发作了。
也许他确实是这样。
他想,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些癫狂,是不是上帝在和他开一个玩笑?他,一个半瞎的瘸子;她,一个优雅美丽的姑娘,但人们不是经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吗?
“问问她……问问她愿不愿意去英国生活。”
米歇尔的答案显然是耸耸肩膀,但紧接着是嫣然一笑。
“但她的脸红了,对吗?”
“威尔费,我觉得她做出这样的应答非常恰当,”罗恩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胜利在握了,伙计。”
是的,确实是的。当他驻扎在那个村庄时,米歇尔明显对那时所看到的他动了芳心,他希望眼下的自己不要郁郁寡欢,老是生闷气。他的主要原因就是缺乏自信,但有了米歇尔,威尔费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他再也不用“强作欢颜”,装出一副硬汉的样子了。米歇尔一眼就能看出男人内心的不安全感,然后让他做回真实的自己。他喜欢这样的姑娘,是的,他喜欢这样的姑娘。他在心里早就说过了:威尔费爱米歇尔。
哎呀,谁会想到这个呢!他躺在床上,彻夜难眠。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罗恩,罗恩再隔着窗户传达给米歇尔。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但是,等到他们最终真的见面了,他该对她说什么呢?握住她手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会闻到什么味道?她工作的时候靠炉子很近,她的头发上会有一种温暖的酵母味吗?也许她的头发上沾了面粉,他的鼻子会痒,他会打喷嚏?
当早晨的第一杯茶颤动着,朝着他的嘴唇而去的时候,他已经在想象着他和米歇尔名字的首字母刻在那棵老梧桐树的树干上了。那是米歇尔喂麻雀的地方。
现在想这件事也许有点儿早,但威尔费还是忍不住考虑:他该到哪儿去买订婚戒指呢?
当然,威尔费没有想到的是护工要把他搬过来又搬过去。腿部检查、肋骨检查,接着是身上的烧伤和眼部检查,全部做完这些检查花了好几天时间呢。但至少他听到了好消息。
“和我那天说的一样,”医生说,“你的腿骨折很清晰,也很简单。”
六个星期之后,威尔费就能再次跟在大巴车后面奔跑了,医生和他说了一句玩笑话。威尔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有这么好。
“这个地方不是只收治重伤员吗?”威尔费问。
“下士,我们没有时间将那么多伤员分类啊。”医生对眼前的这名病人已经失去了兴趣,“看到你们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我对上帝心怀感激啊—好啦,护士,下一个是谁?”
威尔费竭力回忆着,他希望能够想起是哪个家伙告诉他这里只收治重伤员的。但接着他又想道,你身边的家伙和你说了句什么,等到这句话从战壕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的时候,那句话的意思早已面目全非了。这样的情况还少吗?信息传递错误在这里是常有的事。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威尔费开始转运了。
“阿尔芒蒂耶尔来的少女,你说—”
“哎呀!”有人突然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把那该死的猫赶出去!”
威尔费咧嘴笑了,朝那人做了个V的手势。“—你说,墨色,粉色。”
他想,乘船渡过英吉利海峡的时候,在海上发生过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但是,他觉得没有及时把手榴弹扔出去的那一天是他的幸运日。如果他以正确的方式扔出了手榴弹,那他就不会遇到米歇尔,不会碰到他以前在学校里的伙伴。天哪,他说不定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呢。如果是那样,他不过是战场上的一堆普普通通的死肉,在泥泞中膨胀腐烂,被一群群惊慌失措的士兵踩在脚下。
把烦恼收到你的那只旧工具包里,微笑,微笑,微笑—
“你可以走了,大兵。记住,用这个滴眼液,每天三次……”
但威尔费根本没有认真听,因为这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能看见了,他能看见了。虽然他的左眼还盖着纱布,右眼的视力也很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但是,由于他暴露在日光之下,周围有许多张脸,有各种颜色(他记不得上次看到人脸和色彩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威尔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宿醉。他能看到东西了,他自由了。要不是那条讨厌的腿还在打着石膏,他早就把双脚抬到空中,然后碰一下脚跟,做个立正的姿势了。
阿尔芒蒂耶尔来的少女,你说—
“对不起,”他拦住一名运送伤员的护工,“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泰勒中尉吗?他有一条腿被截肢了—”
“你是在问罗恩吧?”护工将手上的空担架立在地上,好像那是一根拐杖。“罗恩真是个人物,对吧?”他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他被提拔为中尉是因为他的勇敢行为。弹药库爆炸的时候,他扑过去,把三个人推倒在地,救了他们的命。他会为此得到嘉奖的。但是,如果你光听他说话,不看他这个人,你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个瘸子,对吗?”
“是的,是的,是想不到。”
“和你以及其他那些可怜的小伙子一样,罗恩在余生里也会做噩梦,但是,我们的罗恩把内心的焦虑和痛苦表露出来了吗?没有。这正是最重要的,对吗?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我敢说,有罗恩那样的朋友,你的心里是十分自豪的。”
“是的。”他确实十分自豪。
“好啦,不啰唆啦,”护工放倒担架,“上楼,右拐,肯定能找到他。你就看那些姑娘是怎么围着他转的吧。”
“谢谢。”
威尔费蹦蹦跳跳地穿过浑身血污的伤员,看到了他们身上沾满泥泞的军服,看到了丢在地上的防毒面具。当他像只蛹被裹在茧一般的白色纱布里、周围世界一片寂静的时候,那些恐惧也被他封存了起来,现在,眼前的景象让恐惧重见天日。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攫住了,差点倒在地上。他恐慌起来。他好像又到了战场上。他在烂泥地里磕磕绊绊,硝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大炮轰隆轰隆响着,子弹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听见了死亡毒气弹的嘶嘶声,听见了机枪的哒哒声,听见了铁丝网缠身士兵的尖叫声—
接着,和开始的时候一样,这一切又突然结束了。虽然他的皮肤上仍然残留着冷汗,其原因却不是恐惧。威尔费身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现在他逐渐明白了:无论他身上的伤有多么轻,都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再次回到前线了。罗恩说得對。他还活着,是的,活着很重要。战争不是像国内报纸上宣传的那样是一场大冒险。战争不会像某些智者所预测的那样很快结束。实际上,这场血腥的战争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恶毒的方式,剥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生命。只要看看自己的四周,威尔费就知道自己是幸运儿了。他惊讶地发现,此前愤懑和怨恨一直在吞噬着他,但现在那样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浑身轻松了。他肩上的重担似乎没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打开。这是一个清新、洁净的世界,那里有各种机会,他再也不会妒火中烧了。罗恩聪明、帅气,迷倒了一大片姑娘。罗恩有的优点他威尔费都没有,而且坦率地说,他威尔费永远也不会有。但奇怪的是,这已经再也不重要了。威尔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他人需要的感觉。那个人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那个人对他不会指手画脚,也不会吹毛求疵。今天—今天,从今天开始,无论罹患病痛还是健健康康的,他都将开始崭新的生活……
在视力模糊的情况下还拄着一根拐杖,蹒跚着爬上拥挤的楼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如此,威尔费还是能够看出这座古堡里的楼梯台阶非常有品位。他看不出这些台阶是普通石头还是大理石,但不管用的是哪一种材料,面对着宽大的台阶,他只有惊叹、崇拜的份儿。说句老实话,罗恩和他说什么挂毯、墙上的油画时,他还怀疑罗恩在逗他玩呢。威尔费当时认为,如果古堡里原来有这些东西的话,那也会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取下来吧。但是,也许古堡的主人根本没有时间取下它们,或者法国人最不担心的就是财物被抢。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威尔费心里都是高兴的。他对艺术一窍不通,但他敢用他的最后一包烟打赌,罗恩肯定知道这些画是谁画的,而且回家后还会告诉妈妈他看到伦勃朗的真迹了!
到蒂珀雷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是的。罗恩聪明、帅气,迷倒了一大片姑娘,但是威尔费也不差啊,他恋爱了。他们的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一想到她的爱他就兴奋得无法入睡,他很快就要见到米歇尔了。他会握着她的手,也许他们会站在那棵老梧桐树下,将脸埋在米歇尔那浓密、柔软的金发中。
“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首先,是的,首先,他要把事情理顺了。在罗恩来看望他的那些天里,他只担心自己身上的伤。说句老实话,多亏了罗恩的陪伴他才得以保持冷静,没有变成一个疯子。当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有多严重,现在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伤很轻,和罗恩的相比就更轻了,因此,现在他应该说一些他以前自傲得说不出口的话了。他应该向罗恩说“对不起”和“谢谢”,甚至,他应该公开承认自己连一句法语都不会说。他不必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情,但要先找到罗恩,然后他们两个男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威尔费渐渐靠近了罗恩。他看见罗恩被一群笑闹着的护士、护工包围着。威尔费心想,不管罗恩坐不坐轮椅,他真的不必担心会找不到老婆。正如那名护工所说的,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他应该感谢罗恩。威尔费开心地想,他没有被那颗手榴弹炸死是不假,但真正挽救了他性命的是罗恩。挽救了他性命的是罗恩,还有可爱的米歇尔。
“罗恩?”
唉,他的运气真不好。他刚张开嘴,不知哪里的钟声突然就响了,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瞬间,护士、护工、医生,所有的人都四处奔散开来,去迎接、处理战场上刚刚下来的伤员。
就在这时,威尔费看见她了。她—金色头发盘在头顶,绝对不可能是其他人。威尔费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他又怎么可能把那灰色长裙和带蕾丝的罩衫搞错呢?因为隔得远,他不太敢确定,但他敢用他的怀表打赌,她脖子上戴着的是一枚飞翔天鹅的挂件。
“米歇尔!”他的心怦怦乱跳。“米歇尔!”
周围充斥着刺耳的尖叫声,她没有听见他的喊声,于是,他挥舞起手中的拐杖。他在欣喜若狂的同时还要努力保持站姿,因此,眼睛里看到的那个人在他的意识里并不是十分清楚。
医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都跑散了之后,只有米歇尔还在罗恩的轮椅旁。她在帮他。她在笑。她的头微微后仰。他能看见她雪白的牙齿在闪耀—
這时,他看见她低下头和罗恩耳语着什么。
不。
你别犯傻了,威尔费告诉自己。她当然得低头靠近他,否则他就听不见了,不是吗?周围这么吵。但与此同时他也停了下来。他注视着。他看到米歇尔充满真切爱意地抚弄着罗恩的头发。米歇尔又笑了,那是亲密朋友之间才会有的那种笑。米歇尔走开的时候,威尔费看到她裙子下摆的小小开口忽左忽右,露出了她那漂亮的脚踝。
打住,打住,威尔费,千万别这样。他们是朋友。他们是好朋友,事情就这么简单。毕竟,他们隔着玻璃窗用手势交流了那么长时间。她的信是写给你的,记得吗?她每天来看的人是你,是威尔费·赫伯特·贝恩斯。她关心的人是你,不是罗恩,因此,你就别犯傻了,至少在这件事上,你不能犯傻。在你的一生中你已经做了那么多傻事,这次可一定要做对呀。
但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米歇尔离开罗恩后,大步走在过道里的时候,突然扭头看了罗恩一眼。那不是匆匆一瞥,而是流连忘返、依依不舍的注视。也许,当她早些时候骑着自行车在村庄里晃悠,看着威尔费用的就是这种眼神。那时的威尔费对米歇尔的注视全然不知,但现在有人在回应她的注视,有人在朝她挥手……
啊,是的,罗恩·泰勒的运气真好。他勇敢、聪明、帅气,迷倒了许多姑娘;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很喜欢他。凡是他喜欢的姑娘,他总能追到手。
但是这一次,威尔费一不注意,他就抢了他的姑娘。
事情到了最后就很简单了。米歇尔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除了威尔费、罗恩以及那些在古堡里逡巡的幽灵,过道里和楼梯间死亡一样的寂静。这里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尘埃在空中飞舞,时间仿佛停滞了。
“威尔费!”罗恩转过身,咧嘴笑着,“祝贺你,伙计!我还以为你明天才会来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低吼着,用拐杖砸开罗恩轮椅上的刹车。
“你瞧,我没手!”罗恩笑着朝空中举起双臂,这时,威尔费狠狠地推了轮椅一把。
楼梯是石头的。
楼梯的台阶很陡。
那五个字成了罗恩·泰勒的遗言。
奇怪的是,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威尔费没有丝毫内疚。他好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说到“茧”,他指的并不是自己身上的绷带。笨手笨脚、草率粗心、郁郁寡欢的威尔费已经变身为沉着冷静、自信满满的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促成这一转变的是罗恩—你四处转悠,偷走他人仅有的幸福机会,还指望不付出代价,这可能吗?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威尔费并不责怪米歇尔。他怎么会责怪米歇尔呢?她从来没有和他正面接触过,哪怕他离开她的时间只有一天,或者两天,但现在处于战争期间,测量时间的标准和平时是不一样的,而且,在任何情况下,聪明、帅气的罗恩都能迷倒众人,哪怕是一只鸟,他都能从树上把它骗下来。
“啊,快看哪!”
一名护士朝着楼梯下面摔坏的轮椅跑去。他看不清护士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悲伤。
“我说过他,”她抽泣着,“我说过他,叫他不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到处晃荡。瞧,罗恩·泰勒,你看你都干了什么?!你这个傻瓜啊,你把自己害死啦!”
看到了吗?即便是在一个见惯了人间悲剧和杀戮的地方,罗恩依然是他们的宠儿。但那又怎么样呢?威尔费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为什么不呢?虽然他不敢说他和米歇尔就一定能成为人生伴侣,但他们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多着呢。他实在想不出他们在一起会不幸福的理由。尽管威尔费永远当不了教师,他也没有任何技能可以待在那该死的银行里,但米歇尔在面包房里工作,不是吗?还有谁比米歇尔更适合教他开店的技巧呢?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在家乡开一个自己的小面包房呢?
他将宠她爱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将全部的生命献给她,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新人,和原来的威尔费一刀两断了。他不是已经证明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草率粗心、在关键时刻注意力涣散的威尔费了吗?他永远不能告诉她,他刚刚杀了人,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谋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个遗憾啊。这次谋杀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凶器,没有线索,没有动机,简直就是完美谋杀的典范之作。但是,就这件事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杀人后成功逃脱惩罚,那么他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只要他用心?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对吗,罗恩?
众人忙着把尸体从轮椅上弄下来,抬到担架上的时候,他不想在一旁等候。他要赶紧找到他的米歇尔。这个消息最好由他威尔费告诉她,而不能让她从陌生人那里听到。但他要先看一下米歇尔即将看到的罗恩到底摔成什么样子了。罗恩早就没有了腿,他闷闷不乐地想,但至少他的脸还完好无损。威尔费绝对不是个胆小鬼,但是,当他朝着过道尽头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一瘸一拐地走去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承认自己手抖了,他一点也不介意。
“贝恩斯下士?”
罗恩的脸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水味。是茉莉花香,另外还带着淡淡的广藿香—没有一丝消毒水的味道。他往镜子里看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是的,她确实靠近了他的肩膀;是的,那是一枚飞翔天鹅的挂件。
“你是泰勒中尉的朋友—你没事吧?”
“我—”
她嫣然一笑。威尔费不需要有2.0的视力就可以看到那蓝色大眼睛并没有被悲伤的乌云所笼罩。他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所看到的只有善意和安慰。但是,来了一件麻烦事:水晶的枝状大烛台上蜡烛众多,她那一头金发中掺杂着的缕缕银灰色头发在烛光的照耀下特别显眼。这些银灰色头发肯定有上百根,是的,有上百根,和她眼角、嘴角的皱纹特别协调。她骑着自行车在村庄里晃悠的时候,难怪威尔费没有注意到她呢—米歇尔的年龄已经大到可以做他的妈妈了。
“我……我……没事。”
他确实没事。他说的是真話。米歇尔比他大又怎么样呢?她关心他,不是吗?她不是那个大腿肥肥的、有着姜黄色头发的胖姑娘,相反,她是一个十分端庄的女人,所以,你这个傻瓜,别再结结巴巴的了。你现在是全新的威尔费,难道你忘了吗?你强大、自信,虽然杀了人却能成功逃脱惩罚。冷静下来,问她想不想和你一起喝喝茶,然后继续发展下去。
但是……
有一件事威尔费拿不准。说句老实话,他十分困惑,十分高兴,啊,上帝,他高兴得脑子有些迷糊,但有件事一直让他烦恼不安。他不会因为别人看到他和一个年长的女人在一起而羞愧。他不会的。米歇尔是个美人—是个会说英语的美人……
“下士,你真的不要我叫人来陪陪你?你的脸色苍白,而且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我很担心你。”
下士。她喊了他的军衔……
“你……你不是米歇尔,对吗?”地板在旋转。他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不,亲爱的,我是米歇尔夫人。”她肯定地点点头,“我是医院的主管。如果你确定自己不需要护士来照顾你,那我就去忙工作了。”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悲伤。“我只想向你表达我的哀悼,我知道你们俩是很要好的朋友,也许等你回家之后,你可以告诉罗恩的家人,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喜欢他,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开心。我们都以他为荣。”她慈爱地摸摸威尔费的头发。“嗯,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好吗?”
说完,她转身走了,灰色长裙子下摆的小小开口在脚踝那里忽左忽右,领口的蕾丝带被风微微吹动着。在过道的尽头,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同样不是那种匆匆一瞥,而是流连忘返、依依不舍的注视,和威尔费观察到她看罗恩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在大理石楼梯的顶端呆坐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白天变成了黑夜。医院变得安静了。威尔费想,医院像墓地一样安静。
这不是事实。米歇尔是真的。她来看他了,不是吗?她每天都来看他了,哪怕她是那个有着姜黄色头发的胖姑娘,只是好心的罗恩没有这么告诉他而已,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来看他了,这才是关键。
但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低语。这个声音透过寂静对他低声说—
这些都是我编的,威尔费,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振作起来,让你有个盼头,因为你的心情很沮丧。
不,不,她是真的,威尔费在心里大喊着。她到医院来看我,在我窗户外面的草坪上喂麻雀了。
这时他想起来了。当他们用担架抬着他去找医生看腿的时候,肋骨那里钻心的疼痛让他无力旁顾,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是怎么走下楼梯的。你知道,那些楼梯不是一级,不是两级,这就意味着他原来所在地方的窗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草坪—
胡说!冷静!即使他所在地方的窗外没有草坪,罗恩还是有可能看见她在楼下啊。他在她的相貌上撒谎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米歇尔真的存在,证据就在威尔费身上,在他的口袋里。瞧!米歇尔亲笔写给他的信不就是证据吗?他拖着脚走到镜子下面有灯的地方。他闻到了信纸上消毒水的味道。
那张纸上一片空白。
无论他翻过来看还是覆过去看,那张纸上都是一片空白。
在镜子里,威尔费看见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男子,男子的脸上没有伤疤也没有被火烧伤的痕迹,但孤独和仇恨已经使他的脸扭曲变形了。在那即将伴他终生的寂静中,他听见楼梯下面传来轮椅因缺少润滑油发出的吱吱嘎嘎声,无论威尔费如何大声尖叫,也无法将之淹没。
(王好强: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4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