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温度》这篇小说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保存的菲茨杰拉德手稿,是菲茨杰拉德生前未出版的小说之一。男主人公是一名作家,刚被诊断出有严重的心脏病。送过来的心脏片子显示他的病情严重,可能命不久矣。小说最后来了个出人意料的滑稽反转,那就是护士把主人公的心脏拍片和别人的弄错了。小说里充满了讽刺和幽默,同时也隐藏着菲茨杰拉德一贯的较为黑暗的主题,即失败、衰颓和疾病。
《温度》写于1930年代,即菲茨杰拉德生命的最后十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妻子精神崩溃,而他自己也深受酗酒和疾病的困扰,男主人公似乎是作者本人的翻版。
这故事本应像其他故事那样开头,即把主角称作“某某”,或某个叫“H— B—”的人,因为在被该故事吸引的众人之中,至少会有一人声称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为避免这一情况,我现在强调,“此故事不指涉现实中的任何人”,因而没必要再对号入座。
我们现在来公布故事的主角,他叫埃米特·蒙森,这是(差不多就是)他的真实姓名。你可以在三个月前的画报和新闻杂志上找到他,当时他刚乘坐福纳他卡·那古沙蒸汽船从奥米吉斯回来,在洛杉矶码头登岸,浑身散发着热带海浪和真菌的气息。他能上画报,就因为他格外上镜。三十一岁的他身材颀长,皮肤黝黑,分外英俊,脸上总是挂着某种神情,让摄影师不由得说:“蒙森先生—您能再笑一个吗?”
可是,现代人有给一个故事开两次头的特权,因而我们的故事应当发生在另一个地点—在洛杉矶市中心一家医学实验室里,时间是在埃米特·蒙森离开码头的四十八小时后。
一个模样俊俏的姑娘正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他的工作是冲印心电图—图表自动记录心脏搏动情况。可心脏这玩意儿,向来不是什么分秒不差的精密仪器。
“艾迪今天没打电话过来。”她说。
“原谅我流的这些眼泪,”他答道,“我窦上的老毛病又犯了。给,拿着这些表,把它们放进你的坦率照片(指没有刻意摆造型拍出的照片,这里指心电图表是在随意、自然的状态下拍出来的。—译注)相册里好了。”
“谢了—可你不觉得,如果一个女孩要在一个月内结婚,或者至少是在圣诞节前,他不应该每天早上都给她打个电话吗?”
“听好了—他要是丢了那份在瓦得福德·邓恩·森思的工作,可就没钱给你办一个墨西哥式婚礼了。”
实验室这姑娘小心翼翼地在第一张心电图顶部写下“瓦得福德·邓恩·森思”这几个字,口中咒骂了几句简短但恶毒的加利福尼亚土话,随后擦掉了那几个字,写上病人的名字。
“这些心电图,”实验室里的男人补充道,“要尽快送出,在—”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但绝不会是艾迪打来的;电话那头是两个医生,都是气冲冲的。这个年轻姑娘火急火燎地出发了,几分钟后便上了辆型号1931的车前往郊区。这些大大小小的郊区,让洛杉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要去的第一个地方让她有些激动,因为这是卡洛斯·戴维斯的庄园。这庄园年轻的主人,她迄今也只见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一次看到他是在特艺电影公司的电影里。卡洛斯·戴维斯的心脏可没出什么毛病—他心脏好着呢—她是给住在庄园的一幢小房子里的一个租客送心电图。这幢小房子本来是戴维斯为他母亲造的。要是卡洛斯·戴维斯今儿没去工作室,她兴许能在庄园里瞥上他一眼。
她没能见到他,而眼下—把心电图送达后—她就退出了我们的故事。
这时候,就像拍摄电影时常说的,让我们跟着镜头进入屋内。
租客是埃米特·蒙森。这会儿,他坐在安乐椅上往窗外看,看着沐浴在5月阳光下的花园。亨利·卡得弗医生用他宽大的手拆开信封,细细察看里面的心电图及相应的报告单。
“我待了有一年呢,”埃米特道,“可在那儿我只喝水,真是傻透了!我的一个同事不会这么做的。他二十多年来滴水不沾,只喝威士忌。他整个人有点蔫—皮肤皱得像羊皮纸,但普通的英国人都是那样。”
女仆的身影在餐厅门口闪过,埃米特叫住她。
“玛格瑞拉?我没把你的名字叫错吧?”
“没错,埃米特先生。”
“玛格瑞拉,帮我留意艾莎小姐的电话,我在家不等别人,就等着她呢。记住她的名字—艾莎·哈利迪小姐。”
“好的先生,我在电影里见过她。弗兰克和我—”
“好了,玛格瑞拉。”他彬彬有礼地打断了她。
看完心电图,亨利·卡得弗医生猛地站起来,四下踱步。他的目光投向那盏吊灯,似乎他多年来所受的训练像守护天使般藏在那儿了。
“所以怎么样?”埃米特问道。“心脏又大了些?有一次我吃了块菌菇—我以為是块虾仁。也许这东西黏在我身上了。你知道的—就像女人一样。我的意思是,就像女人理应会做的那样。”
“这些,”卡得弗医生用极度友善的语气说,“可不是什么无线电电波,这是您的心电图。昨天我让您躺下,把电极贴在您身上还记得吧?”
“噢,当然记得,”埃米特道,“我们把窗开一下吧。”
他刚起身,医生庞大的身躯就逼近过来,迫使他坐下。
“蒙森先生,我希望您能好好坐着别乱动。待会我们会为您安排好交通工具。”
埃米特迅速朝四周扫视一番,仿佛在等着地铁进站,或者至少是个小型私人起重机,等着它出现在屋子的某个角落。他端端正正坐好,等着医生开口。这会儿,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溢出警觉和戒备之态。
“我知道我在船上发烧了,所以我才会在加利福尼亚卧床,可要是这张心电图显示我病得很重,我也需要知道所有的情况。”
卡得弗医生决定坦白。
“您的心脏增大了,到……到了……”他欲言又止。
“到了很危险的程度?”埃米特问道。
“但也没到致命的程度。”卡得弗医生答道。
“别这样,医生,”埃米特道,“所以是什么情况?心脏要罢工了吗?”
“嗨,别瞎说!”卡得弗反驳道,“现在可没法看出来。以前遇到过一些病例,我直接判定他们活不过两个小时—”
“您就直说吧,”埃米特大声说,“抱歉医生,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照顾过那些患伤寒和痢疾的病人。我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百分之十?百分之一?在何时、何种情况下我会与这个美丽的世界永别?”
“这得看情况,蒙森先生,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您本人。”
“好的。我会照您说的做。我猜,不能做太多运动,不能喝威士忌酒,在我的病定性前只能在屋里待着—”
女仆出现在门口。
“蒙森先生,艾莎·哈利迪来电话了,这可把我激动坏了。”
医生还没站起来,埃米特就先行起身,走到餐具室去接了电话。
“我一早上都在想你,埃米特,”电话那头说,“我今天下午过去。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没什么事—身体有些疲惫,让我休息几天。艾莎,你知道吗,除了在码头见的那几分钟,我已经两年没见你了。”
“两年确实不短了,埃米特。”
“别这么说话嘛,”他反驳道。“总之,你尽快过来吧。”
挂电话后,他才意识到餐具室里还有其他人。除了玛格瑞拉的面孔,在她身旁还有另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埃米特心不在焉地盯着后者看了一会儿,看得出神,仿佛这副面容和杂志封面一样不真实。这张脸属于一个圆脸蛋的女孩,双眼也是圆溜溜的—说到底,也没那么惊艳—但她打量他时,脸上流露出某种神情,既饱含专注之美,又充满诧异之情,让人既觉着迷,又觉有趣,这不禁让他想对这张脸说些什么。这面孔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问,“会是你吗?”;它问的是“尽管这一切荒唐可笑,可你玩得还愉快吗?”又或者它会说,“这支舞,我们似乎是对方的舞伴呢,”同时又补充道,“—这支舞,我等了一辈子。”
这些问题或陈述暗含于女孩的笑靥之下,埃米特对此的反应是凝视不语。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终于问道。
“情况恰恰相反,蒙森先生,”她的声音让人多少有些无法呼吸,“是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是路斯提秘书服务公司派来的秘书,您可以叫我特瑞娜小姐,我手上有音乐家瑞彻弗先生的推荐信,他上周去了欧洲—”
她把信递给他—但埃米特情绪不太好。
“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他说,但随后又更正道,“对,我听说过他。可我向来不信什么推荐信。”
他紧盯着她,甚至有些责怪的意味,但她的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她似乎也认可“推荐信不过是胡鬧”这说法,似乎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为这话终于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而高兴。
埃米特站了起来。
“楼下的房间是你打字办公的地方。玛格瑞拉会带你去。”
他点点头,回到客厅里,发现卡得弗医生正与一位女士在秘密商议着什么,女士身着硬挺的白衣服,埃米特的出现并未打断他俩的热烈交谈。埃米特在椅子上坐下,两人的窃窃私语不时传入他的耳里。
“这是哈普古德小姐,您的日间护士。”卡得弗医生终于说。
这位身材呈钟形的女士不自信地对埃米特笑笑,一边打量着他。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医生继续说。
这位护士则举了举手中写满字的便笺,表示确实如此。
“—而且我也跟她说了,让她在白天给我多打几个电话。这样您大可放心了,您会受到很好的照顾的。哈哈。”
护士也跟着笑了起来。埃米特不禁想,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笑话。
随后,医生就“离开”了,这一过程包括把包拿起又放下好几次,写下最终版本的处方,让护士到处找他的听诊器,最后,他那具庞大的身躯才消失在客厅门口。这时,尽管手上没有秒表,埃米特还是断定他的“离开”不过是一种病房用语而已。
“莫皮特(原文Moppet意为“娃娃,小孩,宝宝”。—译注)先生,”护士说,“我想我们应该先熟悉一下。”
埃米特正准备要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她又说:“我想有一件事您需要知道,我不巧身形有些臃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埃米特曾四处游历,被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问过不少问题,却常常通过几个手势回答得上,可这次他蒙住了。回答“很抱歉”似乎感觉不太对,“真遗憾”似乎也不对。这时,年轻的卡洛斯·戴维斯和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一起出现在门口,这才把埃米特从眼下的窘境中解救出来。戴维斯来自达科他州的小镇,在他身上你找不到一丝矫揉造作的痕迹—当然,他生来就很有模仿他人的天赋,相貌也出众,但这可怪不着他。
埃米特起身。
“您好啊!”戴维斯道,“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医生,想过来问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您真是太善良了—”
“我只想让您知道,我随时为您效劳。我会把我的私人号码留给您的……您的……”他的目光望向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眼里满是欣赏—“您的秘书。黄页里没这个号码,但她有。”他停了一会。“我的意思是,她有我的号码。那我先走了—去录个广播节目!天哪!”
他略带伤感地摇了摇头,挥手告别,这动作让人不禁联想到伊丽莎白女王。他走到门廊上时,像运动员般大步跳起,最终以一个个跃步作别。
埃米特注视着特瑞娜小姐。
“我看到你的嘴唇并没有在动,”他说着,“可少女的祷告却在悄悄进行着。”
“我想拦住他,”她淡淡地答道,“可这实际上完全不可能。这会儿您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为您做的吗?”
“嗯,坐下吧,我会与你说一下这份工作的内容。”
她让他想起一个女孩。那女孩在他十七岁时伤他很深,虽说年纪和姓名都没法契合,可他一直想问问特瑞娜,她会不会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我写了本算是科学类的书吧。厨房的包裹里有几本影印本。明天会出版,但应该没人会读。”他突然盯着她看,“你会对潮波(通常也指海啸,有时是由地震引起的。—译注)的生成而困惑吗?我的意思是,你会买一本这样的书吗?”
“呃……”一阵沉默,“……在某些情况下我会的。”
“外交官,嗯?”
“坦白讲,要是我认为现在有机会拿到签名本的话,我就不会买了。”
“外交官,”他嘟囔道,“我应该说‘大使。不管怎样,这书注定要在几百所图书馆的地理类书籍区销声匿迹。同时我脑子里又有了写探险题材的灵感,而且已经做上千条笔记了—帮我看看我的公文包在不在前厅?”
“莫皮—”护士喊道,带着些不满的语气,但埃米特答道:“等一会,哈普古德小姐。”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把公文包拿了过来,埃米特继续说:“红笔标记的地方,帮我打出来,这样方便我看。”
“好的。”
“你老家在波士顿附近吗?”他问。
“为什么这么问呢—对。我猜是我说话带那边的口音。”
“我生于新罕布什尔州。”
他们四目相对,轻松又自在,二人的所思所想跨越了疆界。许是哈普古德小姐误读了他们俩的面部表情,她毅然决然地打断了这段对话。
“莫皮特先生—按医生的指示,我们现在要开始治疗,这是当务之急。”
她往门口瞥了一眼。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阻碍这个“当务之急”的绊脚石,于是拿着公文包悻悻地退了出去。
“我们先上床睡觉。”哈普古德小姐说。
尽管这话的措辞有些怪异,埃米特还是跟她走到楼梯口,可这会儿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都可以印在《青年伴侣》(一家美国杂志,1827年创刊,1927年停刊。—译注)上了。
“我就不准备帮您了,莫皮特先生—都怪我这臃肿的身体—但医生希望您能慢慢地走上去,像这样,扶着楼梯扶手走。”
埃米特一上楼梯就没有朝四周看,但他能听到脚下的木头突然发出了嘎吱声,接着是一阵短促的笑声,笑中带着些轻视。
“这些东西在加利福尼亚都建得太不稳固了,不是吗?”她吃吃地笑了笑,“不像东部。”
“你是从东部来的吗?”他在最顶层的楼梯上问她。
“噢,是的,土生土长的爱达荷州人(原文如此。其实爱达荷州位于美国西北部,并非东部。—译注)。”
他坐在床边解鞋带,感到心烦意乱,因为尽管生着病,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已经病得很重了。
“所有疾病都该是突然爆发的才是,”他大声说,“就像黑死病那样。”
“我没照顾过黑死病患者。”哈普古德小姐得意地说。
埃米特抬起頭。
“永远也不要—”
他决定继续解鞋带,但她蹲了下来,手法娴熟地解开鞋带。
“裤子我可以自己脱,”他立即说,“睡衣在我的手提箱里—我还没有把行李拿出来。”
一通翻找过后,哈普古德小姐递给他一件正式场合穿的衬衫,一条灯芯绒休闲裤,所幸在把衬衫完全穿上前,埃米特瞥见了袖扣的反光。
吞下两片药后,他终于躺床上了,嘴里含着体温计;哈普古德小姐则站在镜子前同他说话—她在用埃米特的梳子梳她那乱中有序的头发。
“您这都是些好东西呢,”她表示,“我最近服务过的好几个人家,他们的东西我都不愿往上吐口水。但我还是请卡得弗医生给我找个病人,得是个真正的绅士,因为我可是个淑女。”
埃米特在床上坐起来,拿出体温计。
“我说—我还不想睡,想等艾莎·哈利迪小姐过来。”
“我给您吃了两片安眠药,莫皮特先生。”
他把双腿一甩,垂在床边。
“你能给我些催吐剂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让我把药吐出来?”
“心脏有毛病的人,我们可不敢让他抽搐。”
“那好吧,我就睡一会儿,”埃米特无能为力,只好同意,“兴许哈利迪小姐在几个小时内不会出现。”
“您可不能用这个姿势睡觉。”
“我经常枕着我的手肘睡。”
她迅速冲过去让他躺倒。自打两人会面后,她还没这么灵活过。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清晨,就连睁开双眼,他也觉得有些可怕。时值5月,戴维斯庄园的花园里,大片的野生玫瑰仿佛在一夜之间绽放,甜甜的香味弥漫在门廊上,钻入纱窗里;可此时他心里满是抵触情绪,只因昨日他让他的无能控制了一切。
他摇了两下铃—这是他和秘书约好的信号。她出现时,他倚着枕头,身体弓着。他受到她的感染,目光跟随她看向窗外。“好多的花啊,对吧?”
“我让它们朝着这间屋子生长。”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说。
“哈利迪小姐昨天来了吗?”他急切地问道。
“来过了,但您睡着了。她今早还送花来了。”
“什么品种?”
“美国丽人。”
“门廊上那些是什么?”
“塔丽斯曼(一种玫瑰。—译注),还有些甜心玫瑰。”
“嗯,眼下最重要的是,哈利迪小姐过来时要确保我醒着。显然,我很快就进入了病人的那种精神状态—我觉得医生和护士之间似乎有什么阴谋,总想让我一动不动。”
她打开纱窗,摘下一朵玫瑰,扔到他枕边。
“有些东西您还是可以信赖的,”她以轻松的语气说,“楼下有您的信件。一些人喜欢以读信来开始新的一天,但瑞彻弗先生总喜欢先完成他的计划事项,甚至在还没读报纸前就得完成。”
埃米特打心眼里有些反感这个瑞彻弗先生,同时他也在权衡刚说这事儿的可能性。
“嗯,我希望你时刻留意她什么时候到,别表现得太过紧张。至于工作的话—嗯,目前我没什么想做的,我得先看看这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护士那张便笺递给我,可以吗?”
“那我帮您摇哈普古德小姐的铃。她在吃早餐。”
“噢,别摇。”他坚决地说。
他作势要下床拿,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这才服软。埃米特举着那张表,呆呆地看了好半天;随后他毅然决然地下了床,一只手去拿他的睡袍,另一只手摇了三下铃,让护士过来,同时嘴里还叫嚷着,吼出的那些话,他真希望特瑞娜小姐听不懂。
“你自己看!右侧卧睡三小时,然后让护士慢慢帮我翻到左侧!这是给殡仪馆工作人员发出的指示,只可惜卡得弗忘开尸体防腐液了!给我拨通他的电话!”
自打叫特瑞娜的姑娘将表递给埃米特的那刻起,眼下的局面就發生了变化。后来她坦言,她本可以把表从他手里抢走,再迅速冲出房间,可这不免意味着会有一场你追我逐;两相权衡的话,或许还是目前的局面伤害更小些。
一小时后,他坐在客厅里同卡得弗医生交谈。“我看了那张表,我真是没法像这样生活六个月。”
“我之前也总听人这样说,”卡得弗医生厉声说,“好几十个人跟我说过:‘要是你认为我会待在—这张破床上,那你真是疯了!可过不了几天,他们就怕了,温顺得像—”
“我做不到一整天都盯着天花板看—还有,我会在床上擦身,用便盆,吃些软趴趴的东西—因为你手上有一手准能赢的好牌!”
“蒙森先生,既然您坚持要看这张表,那您应该把它看完。上面还有其他的安排,比如让护士给您读书—早上您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去做像读信件、签支票这样的事。个人认为,您已经很走运了,虽然病了,但能在这么美的—”
“的确如此,”埃米特打断他说,“但你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没法这么做—十二岁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一路闯到得克萨斯州—”
医生站起来。
“您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岁了,您可是个成年人了,”他褪下埃米特的睡袍,“现在,先生—”他将血压仪绑到埃米特手臂上,伴随着一阵压抑的放气声,刻度盘的读数慢慢归零。卡得弗医生看了看血压计,松开卷绑;之后哈普古德小姐站到病人身侧,埃米特突然感觉到手臂上挨了一针。
“我们把蒙森先生扶到楼上。”卡得弗医生说。
“我自己能走上去……”
特瑞娜小姐是个严肃的姑娘,但脑子有些不灵光,尽管脸上总洋溢着特殊的欢愉,她却不怎么相信直觉。可这回她怎么也没法不去理会胸中升腾起的疑云:为何卡得弗医生一直让埃米特先生卧床呢?次日,她在厨房门外踌躇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这天是玛格瑞拉的休息日。特瑞娜小姐听见了哈普古德小姐越发无力的声音。
“蒙森先生,您不能在一百零三度(此为华氏度,相当于39.4摄氏度。—译注)的高温下煮东西啊。”
“想想那些匈奴人,”埃米特一边切牛排,一边扯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们把生肉当马鞍坐一整天—这样里面的纤维就破裂了。”
“蒙森先生!”
特瑞娜小姐叹了口气—之前他看着是个多么有魅力的男人啊—然后带着消息走进屋里。
“哈利迪小姐的秘书刚刚来电。哈利迪小姐半小时前就出发来这儿了。”
“让她在楼下等一会。”他放下手里的切肉刀,大声说。
卧室里,他让哈普古德小姐用湿毛巾给他擦洗身体,然后身体贴着她,去拿要穿的衣服,就像引水鱼紧贴着鲨鱼那样。
这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此前在锡兰(现称斯里兰卡。—译注),他在荧幕上看着艾莎的脸庞,不禁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怎么就跟她分手了呢—三天前在码头相遇,她脸上的神情让他更加确信了。而这回他必须面对她,但只是为了拖延,为了掩饰,为了逃避—因为他不知道下一天、下一小时会发生什么。
“我们还没量体温呢。”哈普古德小姐说—这话跟个信号似的,埃米特和身上那套完美无瑕的衣服瞬间就浸了汗。
“我要做的,你也稍微配合些,”他命令道,“她随时会到。”
特瑞娜小姐一面敲门,一面说客人已经在楼下了。埃米特催她去拿另一套衣服,接着去浴室小心谨慎地换上,这才走下楼。
艾莎·哈利迪有着一头深褐色秀发,双颊泛红,很上相;她双眼细长,好似没睡醒,但满含静谧与希望。她是近两年来收到拍摄邀约最多的女星之一,仅次于海蒂·拉玛(1914—2000,美国著名演员。—译注)。埃米特并没有吻她,只是站在她的椅子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随后回到对面的椅子坐下,有那么一瞬间埃米特觉得自己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控制额头和胸口不出汗,而不是她。
“你还好吗?”艾莎问道。
“好多了。这都不值一提—我很快就会恢复。”
“卡得弗医生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听这话,埃米特的汗衫突然就湿了。
“那蠢货跟你说我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就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埃米特设法转移话题。
“艾莎,你最近的成就可不小啊。我知道的—虽然我的照片在你的后几页。我在电影院的银幕上见到过你,当时我在那地儿,没几个人能看懂字幕,但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和嘴唇都随你而动—看到你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
她盯着远处看得出神。
“那可是最浪漫的部分,”她说,“对于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你能给他们带去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呢。”
“是的。”他答道。
她可别再这样讲话了,他想,因为他不禁联想到《塞得港女人》与《派对女郎》里的情节。
“你很有天赋,演得活灵活现的,”他过了一会说,“就像15世纪那些画家,善于从静中发掘动—”
察觉到她似乎置身事外,他迅速转移话题:“以前,要是跟你靠得太近,我总会被你的美貌吓到。”
“那时我想过我们俩会结婚。”艾莎如梦初醒般答道。
他点点头。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像那些银行家,总想着让别人看到自己身边跟了个唱歌剧的—仿佛买了张唱片似的把这个声音买了下来。”
“我今天能有这个声音,你功劳可不小,”艾莎说,“留声机和那些录音我还留着呢,下一部电影我也许会唱歌。还有毕加索那些画—我现在还跟人说它们是真的—虽说我现在的鉴赏力提高了不少:每幅画能值多少钱,我能搞到点内部消息。还记得你跟我说过,跟一只手镯比,一幅画作才是更好的投资—”
她突然停了下来。
“听着,埃米特—这不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来回忆这些过往。也许明天我们就要继续拍摄了,我想在我空的时候能来看看你。你知道吧—叙叙旧?很想跟你无话不谈—你知道吗?”
这次轮到埃米特没在认真听了。他的衬衫湿透了。想着衬领上会显出深色的痕迹来,他把那件薄外套的扣子一颗颗扣上,这才好好听她说话。
“两年了,两年了。埃米特,我们最好还是直奔主题吧。我知道你过去的确帮了我不少,我也的确很需要你给我的建议。但是两年—”
“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道。
“没有,我没结婚。”
埃米特放松了下来。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离开后,你很可能已经跟一半好莱坞有头有脸的男人谈过恋爱了。”
“我从来没这样做过,”她十分尖刻地答道,“这说明你对我了解得还是太少,真的。这说明曾经亲密的人是怎样渐行渐远的。”
说话间,埃米特感到脚下的世界开始晃动。“那也许意味着,要么没跟任何一个好上—要么是有那么一个人。”
“的确是有那么一个人。”似乎是对那特别做出的强调感到惭愧,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没那么干脆了。“跟你說这个,我觉得糟透了,你现在生着病,而且很可能会—我的意思是,这种处境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是糟透了。但我一直都很忙:在电影里,你不过是一把软垫椅—你根本没多少自由支配的时间,这就好比你演的是个女店员这类角色或者—”
“你要嫁给这个男人吗?”埃米特打断道。
“对,”她略带反抗地答道,“但我不知道多久会,也别问我他的名字,因为你有些时候会做些可笑的事—那些专栏作家会把一个姑娘逼疯的。”
“这不是你上周做的决定吧?”
“噢,我一年前就决定了,”她向他保证说,略有些不耐烦,“有好几次我们都计划要去内华达。你要在这里等上四天—”
“他是个可靠的男人吗—能告诉我吗?”
“他中间的名字就叫索利德(原文为Solid,意为“可靠的、坚固的”。—译注),”艾莎说,“要抓到我跟些奸诈之徒或醉汉有来往,那是不可能的。明年一月我就要搬走了,去那儿可以赚更多钱。”
埃米特起身—用不了多久,他的汗水就要渗到外套的衬里上了。
“失陪一下。”他说。
他在餐具室的水槽前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敲响了秘书的门。
“让哈利迪小姐离开!”他说着,瞥见了他的面容—镜子里的他面色苍白,透着决绝和憔悴。“告诉她我病了—说什么都行—让她赶紧离开这屋。”
他讨厌别人的同情,讨厌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从桌子后站起来时的那副表情。
“快去!”他又说,虽然显得有点多余。
“我知道了,蒙森先生。”
他走出房间,一路摸索着餐具室的水槽、回转门和厨房的椅背。一番轻蔑的说辞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略带节奏感,还有些恶毒:“但凡有什么不顺意,就要去喝杯威士忌的人,我可看不起。”
但他还是走向壁橱,那儿有一瓶白兰地。
一股年轻人才有的鲁莽劲儿让他喝下了好几口酒,随后这劲头变成了一种明目张胆的表现主义:英国人勇于攀登,爱尔兰人拳脚相加,法国人手舞足蹈,美国人“骚动不安”。
而这就是埃米特现在的状态—他骚动不安。那白兰地一进他的胃,就跟正在发烧的他起了反应—他坐在床边,哈普古德小姐费力地要把他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而这时那股反应的势头却愈加猛烈。他嗖的一声消失了—几乎是嗖的一声又从衣柜里出现,穿着件围裙,戴了顶大礼帽。
“我是食人王,”他说,“我要到楼下厨房把玛格瑞拉给吃掉。”
“她今天休息,蒙森先生。”
“这样的话,那我就要吃了卡洛斯·戴维斯。”
没一会儿,他就在大厅里跟戴维斯的男管家通电话,让他请他主人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后,埃米特灵活地往旁边一跳,躲过了哈普古德小姐要给他打的针。
“别,你别过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冲她摇了摇,“我要完全掌控我身体的各项机能。需要用我所有的力气。”
为测试最后这项能力,他猛地弯下腰,把扶梯上的一根杆子拽了下来。
竟如此轻而易举,他有些着迷,继续俯身,又拽出一根,然后又一根。有些地方的扶梯杆仿佛满怀敬畏与不安,咬合得很紧,这对埃米特而言简直就是噩梦。
他一面拽杆子,一面走下楼。他手里握着一根扶梯杆,企图在戴维斯先生进门时给他来上一杆—做好准备,好吃掉他。
可他在一个小细节上失算了。在厨房附近走动时,他想起了那个白兰地酒瓶,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撞上了它,他几乎立刻就发现他自己躺在,或者说深陷于那袋放在厨房水槽下的土豆上。这下,他手里的杆子落到了他身旁,头上那顶丝制的黑色皇冠也歪了。
所幸的是,接下来几分钟发生的事他已经不知道了。他不知道特瑞娜小姐是怎样望着薄暮中的花园,看到卡洛斯·戴维斯抄小径走来,想从后门进入租客的屋子里;也不知道特瑞娜小姐是怎么走到厨房纱门外把卡洛斯拦住的。
“嘿!你好啊!蒙森说想见我,我也总说要过来探望一下病人。”
“噢,戴维斯先生,就在蒙森先生跟您打完电话后,他兄弟就从纽约来电话了。蒙森先生想知道他可否在今儿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再联系您。”
就在她心里默默祈祷厨房里可别发出什么声响时,她听到了一颗土豆咚咚落地的声音。
“天哪,那行!”戴维斯痛快地说。“脚本被耽搁了。写这东西的可得有罪受了!”
他吹了个口哨,然后满怀仰慕望了望特瑞娜小姐。
“有兴趣找个时间去看看游泳池吗?我的意思是—”
“我很愿意,”特瑞娜小姐答道—里面传来一阵嘟囔声,她以一句巧妙的话来掩饰过去,“他的蜂鸣器响了。”
戴维斯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松了一口气。
“行吧,再见了。要保持斗志啊,要这样才好。”他建议道。
他像个运动员一样大步跃起,她则回到厨房。埃米特·蒙森已经不在水槽下了,可不消说就知道他现在在哪,因为她听到了一根根扶梯杆被拔出扶梯的声音,听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然后听到:“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水合氯醛—是‘米奇芬(混有精神药物或失能剂的饮料。—译注)—我能闻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喝了它?”
哈普古德小姐举着玻璃杯,站在楼梯上,无力地笑了笑。
“干杯!”埃米特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继续实施他的破坏行动。这回他的行动内容又添了一项,即把拽下来的扶梯杆扔出破玻璃窗外,扔到花园里。“那个卡得弗来喝他那份之前,我要先把你们一个个都放倒!人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去死呢!”
天色渐暗,特瑞娜小姐打开大厅的灯—埃米特·蒙森不领情地望了她一眼。
“你脸上还挂着你那加利福尼亚式的微笑呢!”
说这话时,楼梯顶上传来一阵扶梯杆断裂的声响,声音持续了好一会。
“我来自新西兰,蒙森先生。”
“没关系!给你自己开张支票,也给哈普古德小姐开一张。”
哈普古德小姐挺身而出—兴许是听到了她耳朵里传出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那幽灵般的耳语。“蒙森先生—如果我确实喝下这杯东西,您会上床睡觉吗?”
她满怀希望地举了举手里装有氯醛的杯子。
“当然!”埃米特同意道。
但当她将杯子举到嘴边时,那个叫特瑞娜的姑娘一个箭步冲上楼梯,扬起胳膊,打翻了那杯液体。
“要小心看路才是!”哈普古德小姐抗议道。
楼下的大厅里似乎突然间挤满了人,但其实只有身形魁梧的卡得弗医生和戴维斯庄园的花匠两个人,后者手里还拿了封信。
“滚出去,伪君子医生!”埃米特大声吼道。
他怀里捧着一堆破木头,后退了几步,靠在没有杆子的楼梯扶手上。
“在下个码头我要炒你鱿鱼。给他开张支票,哈普古德小姐。你被解雇了。我要自己看病。开支票!滚蛋!”
卡得弗医生往楼梯上踏了一步,埃米特挥起一根很粗的扶梯杆,兴奋地咆哮道:“一杆打在那副眼镜上。直直打过去—快速挥一杆。我希望你给你的眼窝买保险了!”
在医生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上走时,埃米特开始拿上厅的灯来练手,一杆子打过去,灯上出现了些小裂纹。
随后那位花匠,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开始缓步走上楼梯,将信递给埃米特。埃米特的手紧握着那根粗大的杆子,但那张无所畏惧的苍老面孔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戴维斯先生寄来的。”花匠面无表情地说。他将信放在楼梯平台的缝隙里,随后转身下楼。
埃米特周遭的世界像天幕般旋转起来,接着他猛然意识到大厅里已经没人了。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最后一丝紧张感在他心里重新升起,他拄着杆子走下楼梯,然后细听着。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关门声,然后是发动机启动声。他俯下身,好用手够到梯级,然后爬回楼梯上。
他的手指碰到放在楼梯平台的那封信。他躺在地上,撕开信封。我亲爱的蒙森先生:
我对您的情况不甚了解。我看到扶梯杆从窗户里扔出来—其中一根砸到了我。我必须通知您在明早九点前搬出去。
真诚的,
卡洛斯·戴维斯
埃米特坐了起来,一不小心就把双腿悬吊在了原本放扶梯杆的地方。整间屋子现在悄无声息。他跟做实验似的,把最后一块碎片扔到下面的楼梯井。他甚至听见了回声。眼下他告诉自己,他要睡觉了。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赢了。
埃米特醒来时,除了下厅,周围似乎一丝光线也没有,只有某种声音恍惚存在于记忆中,在这间黑洞洞的屋子远处回荡。他静静地躺着,看着窗外的圆月,猜想此时已是深夜—大约是午夜到凌晨两点间。
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给他的一个告诫,让他要谨慎些。埃米特小心地坐起来,踮着脚走进卧室,穿上睡袍,又蹑手蹑脚地下楼。
客厅漆黑一片。他走到门口那儿,细细聆听,然后又在厨房外和秘书办公室门口听。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仿佛是在他身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他悄悄回到客厅门口那儿—
一个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
“我是特瑞娜小姐,蒙森先生。灯的开关在您的手边。”
刺眼的灯光让他眨了眨眼,他看到她蜷在大扶手椅上,好像刚睡醒似的。
“我晚上也没法放下心来,”她说,“所以只好熬夜了。”
“我听到有其他人的动静,”埃米特道,“嘘!”
他啪的一下打开灯。过了一会她悄声道:“没多久之前我才把整间屋子走了一圈。”
埃米特并不相信—或许是由于他的神经仍处在崩溃之中,或许是那断断续续的嘎吱声让他觉得,那很有可能是脚步声。
“会是那个医生或护士吗?告诉我实话。”
“他們已经离开了,蒙森先生,”她有些犹豫,“有个木匠—他会在六点半过来,带上新的扶梯杆和窗框。我们把所有的扶梯杆都找到了。”
埃米特思考着。
“戴维斯先生在信上说有一根扶梯杆打到他了,”他说,“他让我搬出去。”
“好吧,但这杆子没粘在他身上,它们都在花园里。”
“在晚上这个时候你是怎么找到木匠的?”
“我的父亲,”她答道,“他以前是个造船工。”
他又说了声“嘘!”,两人细细听着,但她摇摇头表示不可能。她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笑容,仿佛她很想赞同的确有噪声这话,但良心上她却做不到。
“这地方闹鬼,”他突然说,“我要到外面去。要是我闻到田里长—”
他还没走出大厅,特瑞娜小姐就提议道:“你介意我跟你一块走走吗?”
“你保证不会给我下任何命令?”说完觉得有些惭愧,他又改变语气说,“不—我不介意。”
他们一起出去了,穿过泥土路,离开卡洛斯·戴维斯的那庄园。这是段下坡路;这会儿虽然还不觉得很累,埃米特还是摊开四肢躺在了一座干草堆上。这些新割的干草堆零星点缀在田野上。
“你躺在旁边这堆上吧,”埃米特建议道,“毕竟你的名誉还在—虽然这名誉现在仰仗着我。”
眼下她的声音从十英尺开外传来,还伴着一阵窸窣声。“我一直都想这么做呢。”
“我也是—你有什么诀窍?你把干草都盖在身上,还是在里面挖了个洞?”他犹豫地说,“你不会认为我是在找哈普古德小姐吧!”
没有应答。他望着残月,懒洋洋地低语道:“这味道真好闻。你会梦到波士顿吗?”
“不会—我清醒着呢。”
“我也很精神,越来越精神。”
“你人其实并不坏。”
埃米特坐了起来,掸去耳边那些光滑的干草,样子有些愤慨。
“我被人赶出去了,是吗?”
“我们得离开这草堆,”那个叫特瑞娜的姑娘说,“上面露水很重。”
“我想是你要跟着过来的吧。”
“但也许那窃贼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会觉得害怕。”
他叹了口气。
“我以前是个很不错的主人。”
现在是上坡路,他们走几分钟就停一停,好让他休息会儿。
“我们现在可能没法跟窃贼解释得清,”走到屋子前面时他说,“或许我们最好把各自身上的干草除一除。”
在门口,他们又回望了一眼月亮以及零星地泛着银光的田野,随后走进厨房。她啪的一声打开灯。她笑了,这笑容比里面或外面的任何东西都明亮。
那是大地和田野,这笑容在说。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物,但没有你,我便不会知道。只可惜,她让离别比之前更艰难了。
我们把拍摄视角转向卡洛斯·戴维斯,他正从那梦幻般的房间爬起来。现在是清晨,他仍在为前一天晚上的事生着气,一个菲律宾人过来时,他还没开始做晨练。
“那位给蒙森先生看病的医生想和您通电话。”
电话接通时,卡洛斯·戴维斯正把一本百科全书从肚子上移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埃米特·蒙森的所作所为就清清楚楚了。
接着,医生低声说:“戴维斯先生,您有想过吗,这冠状动脉血栓症还可能由其他因素所致?”
“有人拿扶梯杆打你的头部时,你就会这样说吗?”
“我们知道那儿只有一瓶白兰地—”卡得弗医生继续缓缓道来,“—他喝了一半不到。让我换种方式说:当一个医生因为病人的突发奇想而放弃治疗这个病人—”
“突发奇想!”戴维斯反驳道,“如果这对他而言是突发奇想的话!”
“—医生希望能了解所有的情况—这样他就能告知下一位医生。”
卡洛斯·戴維斯彻底蒙了,这时卡得弗医生直截了当地问道:“对蒙森你了解多少,戴维斯先生?”
“知道得不多,除了知道他算是个名人—”
“我是说他的私生活。你有想过吗?除了酒,还可能会有其他小东西藏在角落里。”
卡洛斯·戴维斯觉着,大清早的,让他想这些真是太难了。
“你是说匕首—还有炸药之类的?”他说,“为什么不下午过来找我,同我当面说说呢?”
卡洛斯在激动中穿了衣服,吃早餐时决定带上一批花匠,一起去看看他的租户搬走了没。9点已过—那是他定下的时间。然而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想惹出什么流言蜚语,因此他把那跟随而来的众人留在外面,一个人从厨房门进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瞥了一眼秘书办公室,又在客厅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特瑞娜小姐正躺在沙发上,显然还活着,但正在熟睡当中。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几乎想要叫醒她问她准备搬去什么地方,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转身上了楼梯。
在主卧室里,他注视着埃米特·蒙森。和特瑞娜小姐一样,蒙森也在平静的睡梦之中。他感到有些困惑,后退了几步,突然记起昨天扔出窗外的那根扶梯杆。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扶梯:扶梯杆全在那儿。他在楼梯那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感到有些反胃,于是连忙看看其他物品。他急匆匆地回到厨房。
这会儿他恢复了镇定—酒的确空了半瓶,放在壁橱架上,很显眼。放松下来后,他慢慢想起了卡得弗医生的话—这些话现在有了意义:“……除了酒,还可能会有其他小东西藏在角落里。”
卡洛斯·戴维斯冲到屋外,跑到车库前,深深吸了一口加利福尼亚纯净的空气。
天哪!原来是这样—毒品!埃米特·蒙森暗地里是个瘾君子!不知怎的,他的脑子里把蒙森和傅满洲搅和在了一起,但这样似乎能说得通—只有集邪恶和智慧于一身的瘾君子才能在拽下扶梯杆后,又在早晨之前装回去,而且看不出一丝破绽。
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孩—卡洛斯·戴维斯叹息一声—在遇到蒙森之前她兴许过着体面的日子,可这个蒙森,带着满腹热情似火的小把戏,在几天前诱骗她吸了第一口鸦片烟枪……
他和领头的花匠一起朝着他的房子走去。他不大会说话,因而借用了卡得弗医生的那套说辞。
“除了酒,还可能会有其他小东西藏在角落里。”他阴沉着脸说。
花匠明白了,疑惑的双眼向身后扫视。“我的天哪!有人吸毒!”
“美国女人!”戴维斯简短而隐晦地说。
花匠并没把这话同什么联系起来,他的思维跳到了另一桩事上:“戴维斯先生,我本不应跟您说,也许您已经知道了,在那个废弃马厩附近—”
戴维斯并没在听—他朝电话走去,打给了卡得弗医生。
“—种的那些草是大麻,要割下来烧掉,报纸上说政府的人正在割,因为有些家伙把它们卖给初中生了。等哪天我得去那儿把这些家伙抓住几个—”
戴维斯顿住了。
“你在说什么?”
“现在是大麻叶,戴维斯先生。他们会制成大麻烟卷,这东西会让初中的小孩疯狂。要是你庄园种大麻的事泄露出去—”
卡洛斯·戴维斯站在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号。
那个叫特瑞娜的姑娘睡到中午才醒,然后总觉得屋里有人在盯着她。她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头发,无济于事,但还是有必要拍一拍。
几个人走了进来,有卡得弗医生,还有两个年轻的彪形大汉,这两人凶神恶煞的恶犬本性在那身衣服下呼之欲出,藏也藏不住。在后面徘徊不前的那个影子,便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卡洛斯·戴维斯。
面无表情地道了声早安后,卡得弗医生接着同那两位年轻男子说话。
“县医院已经给你们下过指示;我来这儿只不过是应戴维斯先生的请求。这帮人有多么老奸巨猾,你们是知道的—你们也一定知道那货有多小。”
这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个说:“我们知道的,医生。在床垫下,在下水道,在书本里,我们都找到过不少毒品—”
“在他们耳朵背后,”另一个男人补充道,“有时他们会放到那儿。”
“最好检查一下那些扶梯杆,”卡得弗医生提议道,“蒙森之前也许是想找那玩意儿,”他沉思片刻,“希望我们能在哪根破损的扶梯杆里找到一些。”
卡洛斯·戴维斯有些犹豫地说:“我不想发生任何暴力行为;你们先把他带出这屋子,再看他耳朵后面。”
门口传来一个奇怪的新声音。“我的耳朵怎么了?”
埃米特刚刮完胡子,有些疲乏。他走到椅子那里坐下,盯着医生要个解释,但没有得到回应,其他人也都缄口不言,直到他的目光撞上了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她冲他眨巴眼睛,神情严肃,但他还是预感到了这眨眼背后的意蕴,这是个警告。
空气中还飘着其他的信号。两个年轻男子神秘兮兮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一人离开房间,另一人拉了把椅子在埃米特对面坐下。
“我叫佩蒂格鲁,蒙森先生。”
“你好啊,”埃米特回道,“坐下吧,戴维斯—你一定累坏了。一小时前我看到你在窗外—在割你马厩后面那块地里的草。你出了不少力呢!”
汗水忽地从这个年轻演员的额头上渗出来。
“蒙森先生,”佩蒂格鲁说着拍了拍埃米特的膝盖,“我知道您病了,而且病人通常不会好好吃药。我说得没错吧,医生?”卡得弗医生点头表示赞同。“我是县警局的代理局长—同时也是个护士—”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其他人的心思都在埃米特坐的那把椅子上,那个叫特瑞娜的姑娘只好朝大厅走去。
门口站着个漂亮姑娘,手里抱着个包裹,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您是这儿的女主人吗?”她问道。
“我是蒙森先生的秘书。”
这个女孩似乎松了口气。“如果您在这儿工作的话,那应该清楚情况。我是约翰内斯实验室的—之前有个电话匆匆忙忙打过来,所以搞混了……上次送來的那份心电图搞错了。”
特瑞娜小姐点点头—她的心思还在屋子里,因而没怎么注意眼前这姑娘在说什么。
“这事儿很严重,”女孩的声音发颤,“拿到蒙森先生心电图的那个病人昨天去打马球,然后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叫特瑞娜的女孩总算是明白了—她立刻把包裹接过来。
“里面的是蒙森先生的心电图吧?”
“对。”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卡得弗医生现在不是他的主治医师了。”
等那姑娘匆匆离开后,特瑞娜小姐打开这个巨大的信封。她看不懂心电图,但还是自作主张地看了那封说明情况的信,才回到客厅。
不知怎么的,眼下的情况比刚才还要紧张。出去的那个男人结束了搜查,站在埃米特跟前,一只手掂量着六七颗颜色各异的胶囊。
“这些药是卡得弗医生开给我的。”埃米特道。门口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打断了他。
“你好,查尔斯。”
佩蒂格鲁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年轻男子。
“你好啊,吉姆!”他大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值班。”他说。他又略带责备地对特瑞娜小姐道:“这位女士昨晚让我过来,可我猜她肯定是把我给忘了。我在车上睡着了。”
特瑞娜小姐忙解释。“他也是护士,”她说,“我担心蒙森先生会伤到自己,所以我昨晚请他过来。”
“她让我别挡道,”这个叫吉姆的护士抱怨道,“她让我从一个房间躲到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俩居然出去散步了!我到今早7点才睡!”
“有找到什么‘毒品(原文junk意为“毒品,废物,垃圾”,下文的“废物”也是该词。—译注)吗?”佩蒂格鲁问道。
“什么废物?我就睡在那上面—一辆1932年的—”
“那是我的车。”特瑞娜小姐反驳道。
她朝前走去,而她脸上的表情只有埃米特会认为那是在笑。她把那份正确的心电图交给卡得弗医生。
这笑似乎在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大骗子,但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
一周后,玫瑰花依旧在门外盛放,这些花儿似乎有着普通玫瑰花不具备的奇特功效,因为埃米特还剩半瓶奎宁没喝完,他的疟疾就好了。
但是,当他们沟通交流的时候,他是在发号施令。鉴于“发号施令”这个词有些刺耳,让我们修正一下,应该说在很多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今年的玫瑰花快谢了,但另一桩事或许会永远延续下去。
(黄梦园:上海外国语大学,邮编:20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