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

夏寂

我记得，那是一个温柔的初秋，天空像被清洗过的玻璃一般，映出淡淡的蓝，落在肩头的阳光，也十分温暖。

我手捧着一把鲜艳的白菊花，从车厢里走出来，目光撞上迎面的大山。它还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却比从前荒凉了许多。周围的杂草，像无人收拾的乱发，肆意纠缠着生长。近处的屋舍，墙面斑驳，卑微地躲在树影中，显得既寂寥又破落。

忽然起了一阵风，脚下的杂草摇晃着身子，发出窸窣的声响，仿佛是在欢迎着我的归来。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束，白菊，有悼念之意。

或许是起风的缘故，空中浮起一股醉人的清香，似曾相识的气味，好像发酵着思念与忧伤。我想到外婆，想到她生前慈爱的微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自她离开的那天起，整整十年，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穿过一条被荒草掩埋的路径，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墓碑。出乎意料，在一片凌乱之中，坟前却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像被人精心打扫过。我疑惑地环顾四周，眼中再无他人身影，如今山里的居民，应是都搬至城镇了吧，这样闭塞而荒芜的山坳，还会有人记得吗？

这样想着，我决定走向山中的村落看看，或许真的还有人居住。

然而我很快就失望了。

每一座房屋门前，都覆盖着茂密的深草，如森林一般向着路边蔓延。屋脊也塌陷了，掉落的砖瓦碎了一地，站在远处，甚至都可以望见床沿上的灰，积下了厚厚的一层。空中死寂，只有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正要离开的时候，又有淡淡芬芳萦绕鼻尖，清新的气息直入肺腑，让人不自觉地想闭上眼，化身为一株植物，就那么生长在空中的芳香里。我想起这便是之前感受到的气味，恍若岁月酿造的酒，散发出熟悉的香。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在哪里闻过这样的香味，于是我又转过身，順着气息一路向前，想知道它的源头。

出乎意料，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别致的木楼，坐落于树影环绕之中。木楼似乎是近年建筑而成，屋身的颜色较为鲜丽，与其他房屋相比，显然要明净与气派得多。木楼的大门敞开着，门匾上用金漆写有“客栈”二字，从里面弥散开来的清香，浓得像化不开的梦。

我很惊讶，在这个日渐衰败的地方，竟还隐居着一家客栈，平日里难道还会有人来吗？

我疑惑地走了进去，只见店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却安静有序。木制的桌椅、擦得发亮的地板、窗檐上垂挂的风铃……简约的风格，无不映衬出格调的高雅。

“有人吗？”我拘谨地喊道，目光在屋内四处游离，想搜寻到其他人的身影。

“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楼梯间传了过来。

循着声音望去，我吓了一跳，只见一只系着围裙的猫，正挪动着步子，缓缓地向我走来。

“你还是我这几年所接待的，第一个人类客人呢。”

我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只猫，她棕色的皮毛有些暗淡，色泽分布得也很不均匀，灰扑扑的样子，一看就知年纪不小。但她的目光却是和善的，脸上的笑容显得真诚而友好，不知怎的，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外婆。

“你们店里，都没有客人的吗？”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原本不安的心，这时候也放松了许多。

“前几天，刚有一群南飞的燕子，在我这里歇脚呢。不过，作为人类的客人，你还是个稀客。”

我点点头，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深山里，客栈并不只是为人类存在的啊。

“敢问店家如何称呼？”

“老九。”说着，她将一碗盛有月饼的盘子端到了桌上，“刚刚做好的，请慢用。”

盘中的月饼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如此熟悉，那正是我追寻而来的气味。

“这是什么味道？”我问，抬头凝视着老九有些浑浊的眼睛。

“是桂花馅儿的哦。”她笑眯眯地回答我，似乎对自己制作的月饼满怀自信。

“桂花……”我喃喃道，这才恍然想起，先前在路上感受到的，其实都是桂花的香。

从前陪伴着外婆在一起生活的时候，门前也是栽种着桂花树。每到金秋时节，屋里屋外都会飘满桂花柔软的气息。而我总会跑到正坐在窗口绣着衣物的外婆跟前，一个劲儿地嚷嚷：“外婆外婆，做桂花馅儿的月饼吃吧！”

往往她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地捏一把我的脸颊，一边笑着说“你个小馋猫”，一边起身为我做桂花馅儿的月饼。

等到月饼做好了，她会坐在桌前，慈爱地看着我将月饼放入嘴中，“好吃吗？”每一次，她都这样问我。

“外婆做的桂花馅儿月饼，永远是最棒的！”每一次，我都会这样回答她。

听到这句话，她总是微笑着，心满意足地来拍我的头，或是为我掸去嘴角残留的饼屑，最后才又走回窗边，重新拿起放置的针线。

那时候，外婆做的桂花馅儿的月饼，是我的最爱，也是每一个秋天里，我最美好的期待。可是等到长大一点儿，父母将我接回了城里，生活在车水马龙的地方，不断扩建的水泥地，容不下桂花树立足的身影，从此我便忘了桂花，也忘了那温暖甜香的味道……

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发觉老九已经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正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喏，尝尝吧。”她抬起爪子，指着盘中的月饼。

我拿起一块轻轻放进了嘴里，清甜的味道，像是解封记忆的锁，从舌尖蔓延，刺激着我的味蕾，也唤醒了我对过往的追忆。

即使我以为自己忘了，即使岁月漫长，生活的洪荒覆盖了旧日时光，可是当我回到这个地点，在翻滚成河的怀念中，仍是清晰地回想起，那些落上尘埃的美好。

“这个味道，和外婆做的一模一样。”我的眼眶不自觉地有些潮湿。

“外婆？”

我赶紧揉揉眼睛，抬起头来，因自己的失态，有些发窘地向老九解释道：“我的外婆已经过世了，就埋在山上。在我小的时候，她常常给我做桂花馅儿的月饼。而这个味道，就是从前她做给我吃的那个味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到，老九的眸子里，有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后如流星转瞬消逝。

“看来今天，是不会再有其他客人了。”老九望着窗外凝结出的一团暮色，面色有些沉重。

她转身走向柜台，拿起什么东西抱在怀中，然后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冲我神秘地眨眨眼。

“这是我早先酿制的桂花酒，咱们坐下好好聊聊吧。”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店里通常都会有哪些客人呢？”我接过她为我斟了酒的杯子。

“像是一些山猫啦，野兔啦，有时候还会有狐狸。每年中秋的夜晚，大伙儿都会坐在店里，一边欣赏月色，一边吃我做的桂花馅儿月饼，可热闹哩。”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抿了一口杯中的桂花酒，口感果真柔润醇厚，回味悠长。

老九忽然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不过，我现在也老了，经营起客栈来，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看着她沧桑的脸庞，感到一阵难过。

“你独自打理这家店吗？”我尝试着转移话题。

“先前的伙伴，已经先我一步走啦。”她笑着说，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对死亡格外坦然。

“也是猫吗？”

“当然。”

我又想到了外婆，她生前就特别喜欢猫，要是她也能来这家猫咪开的客栈，该有多么高兴啊。

“我外婆最喜欢猫了。她以前就养过八只猫，有时候躺在摇椅上，一打喷嚏，所有的猫都会温顺地跑来，趴在她的脚下。”

老九没有说话，似乎等着我继续讲述，有关外婆的故事。

“当然啦，我外婆也最喜欢我，我小时候就是跟她一起住的。只不过，后来爸爸妈妈将我接回城市上学，尽管我们也想带着她一起离开，但她却执意留下，说她舍不得大山，也舍不得她养的八只猫……”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有时候一想到，她的晚年是一个人孤独度过，心里就很不好受。”

忽然有沉默横亘在我与老九之间，如一条静止的河流。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你外婆，从前就居住在这里吧？”

“她的坟也在这里，”我点了点头，继续说，“只是周围的住户，似乎都搬走了，这里也越来越荒凉了。”

“我想，你的外婆有那八只猫陪伴，也一定不会寂寞。”

“或许吧，但那八只猫，自外婆离开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胸腔内像有暖流经过，氤氲出一股温热，并在我的体内扩散，最终以脸颊上的绯红呈现出来。

真糟糕，才喝了一杯，我就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我顶着一张发烫的脸，倾诉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她下葬的那天，天空十分阴沉，苍白得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那八只猫也像得到了指令一般，默契地跟在人群后面，不时对着天空叫上一两声，仿佛是在哀嚎。

“到坟地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为死者的离去而流泪了，大概是将所有的伤心都哭干了，只剩下隐忍的痛苦。大家都在忙着下葬的事，而我因为年纪小，站在人群外围，却一眼注意到那群猫，它们的眼睛汪着水，清澈得似要滴下泪来。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猫的感情，也是可以在脸上表现出来的。它们比天空还要忧郁的脸，可怜兮兮的，让我忍不住想去紧紧拥抱它们。

“后来，我问过妈妈，我们离开以后，这些猫咪该怎么办。妈妈望着那群猫，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告诉我，我们没有办法将它们全部带走，只能让它们留在这里……”

讲述到这里，也算是到结尾了，但我却仍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于是我有些激动地敲着桌子，对着老九说道：“我还记得那群猫的名字呢，阿一、阿二、阿三……阿八。”

说完最后一个名字，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霹雳，让我立即从桂花酒的微醺中清醒过来。

“老九，你的名字……”我看着坐在我对面，正微笑着的老九，忽然语塞。

九。九。九。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觉得不像是一个偶然，难道她和那群猫会有关联？

老九又为我倒上一杯桂花酒，或许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她温和地说道：“还记得我之前提起的，先我一步离开的伙伴吗？它们就是那群猫啊。”

我震惊地坐在那里，半天都说不上话来，更是无暇顾及摆在桌上的那杯漫溢清香的桂花酒了。

我紧盯着老九的眼睛，末了，才开口问：“你是谁？”

“先喝一点儿酒吧，故事有点长。”

我的耳边，开始响起她苍老温厚的声音……

“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原本的名字叫阿九，是阿一和阿二的孩子。在你被接回了城里以后，我才出生，所以按照顺序，我被老奶奶——也就是你的外婆，唤作了阿九。

“你离开后，老奶奶一直都非常想念你，还常常在我们面前说起你。或许也正是由于你的离开，刚来到世上的我，便作为一种安慰，享受到了老奶奶更多的爱，以此来填补她生活中空掉的那一部分。

“有些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甚至还将我当成你呢，一遍遍念叨着你的名字，最后在摇椅上沉沉睡去，脚下趴着阿一阿二阿三阿四阿五阿六阿七还有阿八。

“但我想你弄错了，下葬那天跟在队伍后面的，总共有九只猫。可能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一直以为老奶奶养了八只猫，所以才没有注意到，那天跟去墓园的其实有九只猫。

“正如你所说的，老奶奶离去后，我们开始了野外生活。我们不愿继续待在原本的那个家，因为那里有太多温存的回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触景生情的地方。于是，我们在大山里四处漂泊，晒太阳，相互追赶，过得不羁而自由。但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又开始想念过去那种身后有所依靠的感觉，就是即便面对着冷冽的寒冬，一样能够将生活过得暖烘烘的感觉。

“于是，我们就一起开了这家客栈，陪伴了老奶奶最久、也因而继承了老奶奶厨艺的阿一阿二，负责生火做饭;阿三阿四，负责清洗碗具;阿五阿六，负责打扫卫生;阿七阿八，负责招待客人。至于我，因为年龄最小，起初是没有分配到任务的，到了后来，才跟着阿一阿二，学起了做饭。

“猫的寿命与人的相比，显然要短暂得多。这些年过去了，它们一个一个地相继离开，最后只剩下我，独自打理这家客栈。只是如今，我也很老很老了。

“其实，我早就猜出你的身份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我是谁……”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退潮一般在耳际慢慢消散，但我却仍沉浸在其中，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我看着她身上那件旧围裙，鼻尖又有酒香缭绕不断，开口说道：“你做的桂花馅儿的月饼，真的和外婆做的一样可口呢。”

“相同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她。”我又补了一句。

“不如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她笑，从她真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希望我能够留下来。

我也笑了，对她说了声“好”。

秋天的夜晚，月光透过纱窗，落在阁楼的地板上。桂花的香，也在空中静静涌动，似乎是要流淌入梦。

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却一点儿也不烦躁，安静地睁着双眼，凝视着房中的那一块月光，薄得像冰，生怕一移开视线，它就会悄悄化掉。

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了，我想起以往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光，她也时常在夜半走来，看我是否睡得安稳。于是我闭上眼，佯装睡着，感受到老九为我将被子盖好，最后在我的额头，留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接下来的几天，老九始终扮演着一个长辈的角色，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恍然间，我有种穿越到了童年的错觉，好像仍与外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清晨，东方的天空，涂上了厚厚一層橘色的光辉。我要赶着搭乘返回市区的公交，老九走到山口为我送行。

“记得下次还要过来啊，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的话语一度让我感到难过。

“我会常来看你的，还想吃你做的东西呢。”

我故作轻松地说完，在心里默念一声“再见”，便转身向着远处的车道走去。走在半路上，我忽然转过头来，立马就看到，她正一动不动、眺望着我的身影。

就好像外婆还站在那里。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