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淑梅
在萧红短暂的生命与创作中,重庆是不可忽视的文学地标。抗战时期,“随着国民政府确立重庆市为陪都,其首脑机关西迁重庆,使得重庆成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一个新的文化中心”①。许多优秀的作家、艺术家迁往重庆,萧红是其中一员。正是萧红等作家的到来,曾经被大山封闭的重庆开启了战时文学创作热潮,并在中国抗战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1938 年9 月,萧红从武汉抵达重庆,与先期到北碚复旦大学任教的端木蕻良会合。在重庆居住一年多,萧红秉持在武汉《七月》杂志座谈会上提出的观点,力求冷静客观地书写普通人的战时生活,不被高涨的情绪所影响。②散文《滑竿》《茶食店》《长安寺》《放火者》,小说《梧桐》《山下》对重庆的纪实性书写与虚构性叙事,为重庆战时文学地理建构提供了范本。抗战胜利后,文化人奔赴各地重建家园,重庆文化中心地位随之失去,但萧红作品中呈现的嘉陵江畔黄桷树镇和东阳镇、歌乐山、长安寺、中央公园,以及活跃其中的小人物,积淀已久的市井风俗,血肉横飞的日军大轰炸,却为重庆战时普通人命运镌刻下一段不朽史诗。
对于西南山城重庆来说,滑竿③是最常用到的出行工具,数千年沿袭的传统山地生活方式,使从事滑竿行当的轿夫,成为凸显重庆地理环境的标志式人物。长期将目光集中在小人物身上的萧红,关注底层从业者的生存境遇,这是实现战时创作观念的首选。萧红将西南山地所孕育的滑竿人融入叙事,达到清晰表达以普通人为描写对象的目的。
与擅长虚构地理空间的作家相较而言,萧红对地理环境的准确描述是其创作的主要特征。她所书写的自然地理空间,因其照相式的复制功能,相对完整地保存在她所建构的文学地理中。譬如,《呼兰河传》写故乡呼兰县城,遵循了呼兰旧时的街道布局,至今仍然可以找到萧红书中的各种遗迹;《商市街》《手》《弃儿》将哈尔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置于叙事框架中,无论是1932 年大洪水中的道外区东兴顺旅馆、病中萧红寄居的道里区欧罗巴旅馆,抑或萧红读书的南岗区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校,老建筑历经百年风雨,仍然可见其旧日印痕。更多的是遗憾,《黄河》记叙的1938年的潼关和风陵渡当年的渡口已不存在,现代化的大桥替代了渡口功能。对潼关和风陵渡的记录,便成为战时地理空间的“活化石”。包括将要论及的《长安寺》,凝固在萧红文本中的长安寺等于提供了一个现实中的长安寺空间复本,供后人凭吊。在现代文学史上,并非只有萧红选择以自然地理为作品建构的基础,不同的是,从故乡流亡后,萧红每到一地,都能从纷繁复杂的事物中迅速捕捉到极具地方性特征的人物、事件和地点,并为这一地域画出一幅乃至几幅流传甚久的风俗画,足以说明萧红对地域性把握所具有的超强能力。
萧红到重庆后,住在歌乐山乡村建设所的招待所,散文《滑竿》是居此期间所作。写于1939 年春,收入1940 年6 月大时代书局出版的《萧红散文》。萧红将自身摆入作品中,从乘滑竿的感受说起,将运送客人上下山的职业滑竿人的谋生手段与生存技能,以及人们对该职业约定俗成的礼让风俗非常灵动地铺展开来,在人物的动态中呈现山地风貌。萧红给予这个依靠体力谋生的行当以钦佩和尊重。她写滑竿人下山:“轻捷得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止住,蹒跚地他们控制了这狭小的山路。他们的血液骄傲地跳动着,好像他们停止了呼吸,只听到草鞋触着石级的声音。在山涧中,在流泉中,在烟雾中,在凄惨的飞着细雨的斜坡上,他们喊着:左手!”④若迎面碰上路人,都会闪开让路。他们知道,滑竿人是不能够停下脚步的。
对于上坡,萧红很清楚,是身体需要耐力的时候。她写滑竿人的坚忍不拔,写他们艰难上行的动作。描摹滑竿人身体的瞬息变化,让读者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千钧之力,每天要付出巨大的体能消耗的代价:“一到拔坡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便不响了。迎面遇到来人的时候,他们喊着左手或右手的声音只有粗嘎,而一点也不强烈。因为他们开始喘息,他们的肺叶开始扩张,发出来好像风扇在他们的胸膛里煽起来的声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响的轿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摆动。汗珠在头发梢上静静地站着,他们走得当心而出奇地慢,而轿子仍旧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着大风向前走,像是海船临靠岸时遇到了潮头一样困难。”⑤这时候,萧红所运用的迎风破浪砥砺前行的比拟,带来强烈震撼效果,甚至穷其词藻都不足以表述滑竿人上行的艰难。
与重体力行当相对应的是,滑竿人无法提供满足身体需要的能量,每天只吃两碗面,有时候甚至一天都吃不上饭。可是,活儿还是要干的。他们应对的方式是抽一点鸦片烟来获得一些体力继续担起滑竿,在崎岖山路上下飞奔左右腾挪地行进。然而,虚弱的身体与高强度的透支体力形成的巨大反差,并不妨碍他们关心国事,关心战争。
萧红记录滑竿人行走的特征、身体负荷的变化以及讨生活的无奈,把故事的焦点放在他们与时下抗战的关系上。萧红赞叹的不是滑竿人对滑竿行当的忠诚和上下山的绝技,而是在抗战全面爆发后的关键结点上,滑竿人不只是赚小钱的苦力,而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一路上,滑竿人和萧红谈论着时事,他们所关心的是抗战怎么样会赢,国民党和共产党应该联手抗日一致对外等。一位滑竿人表述了对抗战的看法:“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齐。中国人心齐,他就治不了。前几天飞机来炸,炸在朝天门。那好做啥子呀!飞机炸就占了中国?我们可不能讲和,讲和就白亡了国。”⑥滑竿人参与到时事评论,关心国家危亡,表明了以苦力为生的底层人抗战的信念。萧红通过重庆千百年来的传统行当滑竿人,看到了羸弱中国的希望:“对于滑竿,我想他俩的肩膀,本来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而在担不起时,他们就抽起大烟来担。所以我总以为抬着我的不是两个人,而像轻飘飘的两盏烟灯。在重庆的交通运转却是掌握在他们的肩膀上的。”⑦滑竿人贫弱的身体承担着与其不相称的重担,就像陷于灾难却装备落后的中国人一样仍然坚持抗战。正如《黄河》中的船老板阎胡子对抗战所寄予的希望,中国人一定会赢,中国人就会有好日子过一样,在重庆,萧红选择了滑竿人来表达她对抗战抱有的希望。
与《滑竿》相比较而言,散文《长安寺》并不是书写重庆标志性人物,以体现底层抗战的力量。她写长安寺,是记录重庆的另一种民间风俗——进香拜佛。然而,佛教圣地长安寺却也非等闲之地,也是重庆的一所著名寺庙。长安寺原名崇因寺,始建于宋神宗熙宁初年,地处重庆中华路,今渝中区新华路长江索道车站处,已有上千年历史。长安寺供奉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达摩等诸多神像,声名远播,终年香火旺盛。每逢正月初一至十五,朝拜进香者更是络绎不绝。据传,清咸丰年间法国天主教传教至此,欲改长安寺为教堂,遭到重庆人反对未果。光绪年间,水会公所、警察局均在寺中办公,清末地方巡防军也在此驻扎。长安寺虽然屡被骚扰,依然香火隆盛,人流不息。1939 年,长安寺毁于日军轰炸,从此佛光不再,香客黯然。
萧红的《长安寺》写于歌乐山,落款是“三九,四月歌乐山”,发表于《鲁迅风》第19 期,1939 年9 月5 日出版,收入1940 年6 月大时代书局出版的《萧红散文》。《长安寺》从写作到发表,延迟5 个月。稿子发表前萧红惊闻长安寺被炸,在结尾添加附记:“文章没排出来,在五月初旬,有人到山中来看我,便说:‘我们从前去吃茶的那个庙也炸了。’现在我没有工夫,能再去拜访一次那个庙,就把这篇文章作为悼词吧。”⑧4 月完稿,5 月闻听长安寺已不存在,千年古庙毁于日军轰炸,萧红对长安寺的记录,竟成绝响。
《长安寺》是萧红信手绘制的一幅重庆市井风俗画。空袭尚未波及到的佛教寺庙,随意选择了几件日常小景稍加点染,便勾勒出黄昏时刻的寺庙。傍晚时分,萧红步入长安寺,上香的人陆续回家吃晚饭,殿堂开始清扫灰尘,蒲团靠墙边堆上,钟声也稀少起来。接引殿前卖小磨香油的停止小磨转动,喝茶水的准备回家。长安寺在黄昏时刻顿时安静起来,这是平常的长安寺。到了过年,长安寺更加热闹。烧香的人摸着石桥栏杆的花纹,背着“进香”字样黄口袋的香客,跪着蒲团叩拜。卖花生糖的肩上挂个小箱子,卖瓜子的提着个长条小竹篮。靠寺庙人流往来赚钱的行当,都兴旺起来。
《长安寺》里,背着“进香”字样黄口袋上香的一个老太婆,戴着新年才做的新缎子帽,急匆匆地跪下磕了个头。发现了自己的仓促,走向接引殿朝拜。钟声三响后,稳稳地跪在蒲团上又磕了三个头。香客最初的着急以至于显得不太虔诚,及至反省后再次认真叩拜的细微心理变化,萧红都看在眼里。她选择的人物相当有代表性。《长安寺》除了香客,还有冲茶的红脸老头。重庆茶馆是山地行业,如同滑竿是为了应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地势陡峭一样,茶馆也是为了解决爬坡过坎所致汗流浃背脚酸腿软的出行问题。坐下来喝一碗盖碗茶,歇脚去湿解渴的需要就成为一门传统生意。重庆的风土人情便在盖碗茶的一冲一盖中,得以展现其迷人的魅力。萧红写道长安寺茶馆那个冲茶的红脸老头,总是高高兴兴的。老头靠着每日为香客们服务,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而且,他还很会说话,有着迎来送往见多识广的谦虚胸怀:“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⑨这是招揽生意的一门语言艺术,冲茶的技术也是让人开心。略带表演的动作,让茶客很受用:“冲在茶盅的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冰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安静的可喜的,一切都太平无事。”⑩长安寺,接受了逃亡的文化人萧红,她便把遇到的风俗人物一笔一笔地记下来,为长安寺进行了地方志书写。
长安寺在此仅是萧红感受到的日常生活的和平安宁。然而,在不经意间萧红发现战争也影响到了长安寺。用于对付空袭的防火小水龙的存在与长安寺极不协调,显然破坏了庙里的安静。对于庄严静穆的佛教圣地,萧红有了神经过敏的联想,若真落下炸弹,小水龙真正能够解决敌机轰炸引发的大火吗?萧红并不相信。
萧红对长安寺的担忧,冥冥中暗合了古庙的悲剧命运。端木蕻良谈到重庆轰炸,忆起“这座古庙便被炸得踪影全无”。事实上,萧红不只对小水龙的摆设极度地敏感,她真正的愁绪在于喜欢喝茶的重庆人,将无处喝茶。因为茶馆将无处安放。
一般而言,萧红写作的调子是冷静且带调侃的,这与她的智慧和幽默感有关。但散文《放火者》则改变了以往风格,她变得慷慨激昂,咄咄逼人,用词如同机关枪扫射,不命中敌人不肯善罢干休。这是一篇讨伐日军的檄文,让读者热血沸腾。然而,萧红又是悲悯的,她将重心放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定格,让情景慢慢地回放,还原生命最后挣扎时刻。《放火者》写于1939 年6 月9 日,1939 年7 月11 日在《文摘战时旬刊》第51 至53 期合刊发表。
5 月4 日,日军轰炸重庆。十多天后,萧红来到重庆城里,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惊恐的人们从废墟中寻找着家里的小物件,还有灰烬里埋着的尸体,萧红愤怒得大声疾呼起来:“摆在你面前的是荒凉的,是横遭不测的,千百个母亲和小孩子是吼叫着的,哭号着的,他们嫩弱的生命在火里边挣扎着,生命和火在斗争。但最后生命给谋杀了。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臂,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这倒下来的全家,他们没有一个是战斗员。”⑪面对日军对平民的疯狂屠戮,萧红“没有一个是战斗员”的呼喊苍白无力,但是站在一个作家的立场,萧红拥有话语权,她还是要提醒读者,日军并不是和中国军队作战,而是针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投掷炸弹和燃烧弹,其罪恶昭彰天理难容。
5 月12 日,轰炸再次降临,这一次萧红就在现场。她躲进中央公园,警报声响起,她看到行人突然间发疯似的奔跑:“街上像来了狂风一样,尘土都被这惊慌的人群带着声响卷起来了,沿街响着关窗和锁门的声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疯狂的日本法西斯刽子手们若看见这一刻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满足的吧。他们是何等可以骄傲”。⑫中央公园铁狮子旁边坐着几个躲轰炸的老头儿。其中一个老头儿招呼她过来,并且说着一些自我安慰的话。然而萧红知道他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对于狂轰烂炸的日军飞机,躲在铁狮子旁边的萧红和老头儿逃脱了死亡。下一次轰炸,铁狮子就没有那么幸运。5 月25 日,铁狮子被炸碎,中央公园的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对于萧红这段记载,由于印象深刻,也由于深受刺激,我曾到中央公园寻找大轰炸遗迹。年代太久远了,年纪大的人都说不清楚铁狮子的位置。中央公园现改名为重庆人民公园,园志上记载着:1939 年5 月,日机对重庆实施狂轰滥炸,园林建筑大部被毁……1950 年7月更名为重庆人民公园。
萧红是以抗战小说《生死场》登上上海文坛的,对于期待她在战时继续写出抗战作品的人来说,这些文字足以说明萧红所写的是抗战作品,她对普通人在战争中的弱势状态描摹的惊心动魄。作家的责任是揭示战时生活本质,正如萧红在《七月》座谈会所言,作家即使上了前线,“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⑬。萧红抓住了日军对重庆持续不断的狂轰滥炸,并以在场者身份把自身及身边人在轰炸到来时陷入的疯狂时刻记录下来。真实是最有力量的。多少年过去了,读者依然对这种真实心存敬畏。
生活在战乱时代的萧红,与许多中国人一样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侵略东三省,萧红从哈尔滨逃到青岛、上海。“七七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萧红与上海文化人逃往武汉、临汾、西安,再从武汉抵达重庆。一路上,阅尽战乱中文化人生活的困窘。在重庆,物价飞涨生活用品匮乏。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帮助端木蕻良获得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兼职教授和编辑《文摘战时旬刊》的差事,萧红和端木蕻良先是居住在歌乐山乡村建设所的招待所。从歌乐山到北碚黄桷树镇再去沙坪坝,端木蕻良教课编刊物十分不便,孙寒冰再次帮助两人在黄桷树镇复旦大学苗圃找到房子。1939 年5 月,萧红始居于嘉陵江畔的黄桷树镇,1940 年前往香港。
散文《茶食店》篇幅很小,却活画了逃难到黄桷树镇的文化人仍然沉浸在讲究品位的城市生活方式中无以自拔。开西餐店的人和吃西餐的人都清楚物资供应紧缺,却努力在吃所谓西餐的幻想中满足对过往生活的怀念。《茶食店》创作于1939 年8 月28 日,发表于1939 年10 月2 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萧红写为应对从城里躲轰炸的人和镇上的文职人员,镇上开了两家茶食店,也就是西餐店。从城里人的眼光看这两家店,显然是不够档次。第一家摆设不行,装饰随意简陋。吃西餐的文化人先是挑毛病说苍蝇多,而后挑剔菜贵。第二家店,装饰明显比第一家强很多,很了解城里人要品位的心理,尤其是有一个很时髦的留声机,让过着乡下人生活的城里人内心找到些许安慰。留声机在此成为店家招徕顾客的手段,潜意识里,音乐承担了回到战前的心理暗示。想对干木片似的猪排、冰淇淋一样的奶油、散发着利华药皂味像锯末子样掉碎渣的面包说点坏话,然而,唱片发出了愉快好听的调子,找到了战前的好时光,这坏话也不想说了。吃所谓西餐的人自欺欺人地想,不管怎么样,吃的是面包而不是馒头。门口有个痰盂,有人也夸张地认为要值十几块钱,实际上萧红认为这样的痰盂在上海只卖八角钱。晚餐八位客人花了八块多钱,人们饿着没吃饱的肚子往家走,却都说不贵,都说好。毕竟这是西餐,还有各种时髦装饰。西餐所带来的战前生活的满足,是战时的一种小知识分子心态,萧红描绘得非常到位。
对于到小镇上躲轰炸的人,萧红不仅写逃难人不适应山区小镇贫瘠生活的失落心理,还揭示小镇人面对逃难的城里人既羡慕又嫉妒的心理。城里人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中间有借机发战争财的愚昧,也有城市与山村的文化差异。
短篇小说《山下》写于1939 年7 月20 日,发表于1940 年第一号《天下好文章》。是以嘉陵江畔东阳镇人与下江人关系为内容展开的小说。
萧红讲述的是从日军对重庆城大轰炸起,重庆来的汽船把下江人送到山里,搅动了东阳人的日常生活。东阳人把躲飞机轰炸的外省人称为下江人。在贫穷未见过大世面的东阳人看来,下江人都是有钱人,引发了东阳人想赚钱的骚动。下江人“吃得好,穿得好,钱多得很。包裹和行李就更多,因此这船才挤得风雨不透。又听说下江人到那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们说他们一天也不能住,若是有用人,无缘无故的,就赏钱,三角五角的。一块八角的,都不算什么”⑭。这么有钱的下江人,为东阳镇人带来看热闹的疯狂骚动同时也带来了赚钱的机会。
故事的主人公是11 岁的小女孩林姑娘。林姑娘家境贫寒,父亲哥哥长年到外地做窑工,偶尔年节才回家一趟。母亲是个瘸子,林姑娘既要帮助母亲洗衣做家务,还要上山打柴烧火,是个乖女儿,母女俩甚至舍不得花钱买盐巴。林姑娘的命运转折在于下江人的到来。
与许多能替下江人挑水洗衣跑腿的小女孩一样,林姑娘也受雇于下江人。她帮下江人去饭馆取包饭,干些扫地挑水的杂活,不仅挣到一个月4 元钱,还能吃到下江人剩的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豌豆汤,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的菜。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繁华的饭”。林姑娘的待遇让小伙伴王丫头很忌妒。她给下江人洗衣服,一个月还不到1 块钱,还没有剩饭吃。林姑娘学会讲下江话,身价高贵起来。母亲内心也膨胀起来,盘算着女儿赚的钱应该买些什么。然而,下江人请了厨子在家里做饭,不用林姑娘去饭馆取包饭,工钱减到每月2 元。这个变化,让母亲受不了。周围的人都鼓动母亲去找下江人,“这可是混乱的年头,千载也遇不到的机会,就是要他五块,他不也得给吗?……下江人,他逃难到这里,他啥钱不得花呢……那不是下江人戴着眼镜抬着东西不断地往东阳镇搬吗?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干净……多用几个洋钱算什么”⑮。
当地人的心理由于下江人的不断涌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羡慕、称赞到意识到下江人是块肥肉,可以任意宰割。这个过程的变化非常简单直接,当金钱变得很容易拿到时,当心安理得地认为逃难就应该付出金钱代价时,萧红的写作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观点,就体现得相当明晰了。在此,萧红的批判并不严厉,她顾及了山里人因长期缺钱而升起的许多正常的购物渴望,然而,正是这种描写,让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类的自私和愚昧。
在萧红所建构的重庆战时文学地理中,有一个写重庆雨季的短篇小说《梧桐》,事实上是写逃亡的张家老太太的思乡之情,是对战争结束的渴望。这中间有离乱的痛苦,也有异地他乡的各种不适应。由于萧红本姓张,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暗喻着她渴望归乡却不得不滞留他乡的命运。自从1934 年逃离哈尔滨,萧红便踏上了怀乡之路。在《失眠之夜》里,对于家乡,她极尽溢美之辞:“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像银子做成的一样,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缀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⑯东北的朋友也都怀着打回老家去的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米粥,咸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饭,打着大旗往家跑。”⑰
小说《梧桐》1939 年7 月24 日写就,1939 年8 月18 日发表在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主人公张家老太太随着儿子从关外逃难逃到重庆乡下来。重庆的雨季和乡下黑洞洞的房屋让她非常不适应。她抱怨着“这叫什么房子呢,没有见过,四面露天,冬天我看……这还没过八月节呢,我这寒腿就有点疼了,看冬天可怎么过,不饿死,也要冻死”⑱。漆黑的屋子没有窗子只有两个小天窗,下雨时天窗的玻璃打得“拍啦拍啦”地响。雨声就让她联想到过去的事情。秋天下雨,“冬天仍旧是下着雨,而且那梧桐叶子也一片一片地落了。又像下雨一样,因为有风才能落叶,风一来那干枯的叶子彼此磕碰的声音,简直和下雨一样。那老太太,又睡不着了。她的思乡的情绪,因为异地的风雨,时时波动着她”⑲。她对儿子说满街的茶馆都在闹嚷嚷地谈论,说苏联出兵了,这一时刻她的眼睛是亮的,她感到要回家了,儿子却回答她那是谣言。实际上,萧红在写《梧桐》时,心境是非常低沉的,她渴望早日结束流亡生涯。抗战胜利后,大部分从哈尔滨流亡的作家都回到那片土地上,实现了打回老家去的梦想,而萧红却再也回不去了。
在北碚黄桷树镇,在登瀛桥头黄桷树下举办的大型营火晚会上,萧红和端木蕻良作慷慨激昂的演讲。萧红曾对复旦大学学生苑茵说:“不要悲伤,我们总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的。”⑳
心心念念地打回老家去,却永远也回不去,成为萧红之殇。以一位忠于现实的作家立场,萧红在重庆的一年多,对这座城市以及山镇浓墨重彩,吸引着我寻迹探访。在嘉陵江畔北碚,我见到了复旦大学旧址黄墙灰瓦小楼,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之墓。1940 年5 月27日,萧红正在香港,惊闻孙寒冰死于日军对重庆的大轰炸,原本孙寒冰是要去香港办大时代书局的,却在37 岁的年纪遇难。在黄桷树镇,我见到正在拆迁的原复旦大学教职员工住过的老房子。当地人仍然沿袭着20 世纪30 年代在窗台晾晒鞋子的习惯。在歌乐山,我爬上了云顶寺。萧红曾居云顶寺之乡村建设所的招待所,尽管山脚有莲花池,对于从小生活在平原的萧红,上下山实在是非常不便;而中央公园也是高高低低遍布石头阶梯,树木葱茏茂密,老人孩子聚堆而坐,一派休闲模样。除园志记载和纪念碑的建立,也难寻觅日军大轰炸的遗迹。实地考察与寻访,萧红作品的文学地理价值得以凸显。幸亏有她的作品在,今天仍然能够触摸到80 年前战火中的重庆,她所记录的重庆人,重庆故事,重庆灵魂。
①冯宪光《重庆抗战时期的文学地理学问题》[J],《社会科学研究》,2005 年第6 期,第173 页。
②《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J],《七月》,第7期。参加座谈会的有艾青、东平、聂绀弩、田间、胡风、冯乃超。
③重庆地处中国西南山区,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其中山地占76%。滑竿,是西南山区特有的供人乘坐的传统交通工具。用竹竿绑成担架,中间置躺椅,前有脚踏板。一前一后两个轿夫将乘坐者抬起,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由于山地面积广大,滑竿成为必备交通工具。
④⑤⑥⑦⑨⑩⑪⑫⑭⑮萧红《萧红全集·2 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9 页,第189-190 页,第190 页,第191 页,第200 页,第200页,第196 页,第197 页,第94 页,第104 页。
⑧萧红《长安寺》[J],《鲁迅风》,第19 期。
⑬⑯⑰⑱⑲萧红《萧红全集·4 卷》[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435 页,第171 页,第171页,第75 页,第76 页。
⑳苑茵《忆黄桷树镇和萧红》[N],《新民晚报》,1983 年8 月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