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新佳
梁晓声作为知青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目前学界较多关注他小说中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精神,着重考察其笔下的铁姑娘、硬汉等人物形象,肯定其在知青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其实,去除以上的关键词,梁晓声的小说之所以令人流连动容,还在于他多将知青们置于险恶蛮荒的自然环境中,讲述他们英勇地战天斗地的故事。这其中,有知青的身体感受、与自然的碰撞与挑战,也有作家明朗的反思态度和强烈的生态保护意识。
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工业革命的到来,使人类拥有了更强的理性和科技手段,人类不断向自然进军,加快了对自然的开发、改造进度,也将自然视为与人类对立的客观存在。在梁晓声的小说中,北大荒是知青们活动的地理场所与生活空间,这一环境的设置,增加了知青们战天斗地的难度,而在与自然的较量中,知青们显示出了一种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精神气度。
在梁晓声的小说中,他关注着北大荒的自然环境,描绘了浩荡苍莽的大森林、吞噬生命的沼泽、滴水成冰的酷寒严冬、遍地大烟炮的暴风雪、闻之令人色变的出血热……这里一年中有半年是冬季,“寒凝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①。暴风雪席卷北大荒时,力度与速度更是惊人的迅猛:“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粗暴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②不仅冬天有令人心悸的寒冷,北大荒的夏天又时常会有无休无止的雨水。如果说,严酷的气候是知青们来到北大荒要面对的一种挑战,那么,瘴气弥漫的沼泽与荒野的地理环境则是他们要面对的另一种挑战。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鬼沼”这一名称便足见地域环境的可怖:“那是一片死寂的无边的大泽,积年累月覆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暗褐色的凝滞的水面,呈现着虚伪的平静,水面下淤泥的深渊,沤烂了熊的骨骸、猎人的枪、垦荒队的拖拉机……它在百里之内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人们叫它‘鬼沼’。”③在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中,诸如此类表现北大荒蛮野萧瑟的文字不胜枚举,它们营构了知青们活动的地理场所与环境氛围,但这里的严寒、暴风雪、暴雨、沼泽、荒野并不存在多维度的内涵,它们存在的意义似乎仅是作为知青们战胜自然的对象。诚如蔡翔先生所言:“在梁晓声的作品中,人同自然往往构成了一种相对应的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④而梁晓声的很多小说也通过人地对立的情节设置,彰显作家的主体意识。
梁晓声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设置极端酷烈的环境,强化人与自然的对立,通过知青们战胜自然,艰辛垦荒的行为,赞颂其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精神。在这些作品中,自然环境的描写虽然占有不小的篇幅,但是它们只是小说主题的陪衬,真正活跃于舞台中心的是知青们征服自然的行为,以及由此显现的精神。在《今夜有暴风雪》中,知青们不顾暴风雪来临时的酷寒,始终忠于职守,任风雪肆虐,不改兵团战士的英勇本色。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知青们忍受着饥饿的威胁、猛兽的袭击以及出血热的恐惧,以钢铁般的意志与“鬼沼”较量,最终战胜了“鬼沼”,以悲壮的行为诠释了英雄的含义。在《为了收获》中,面对无休无止的雨季与吞噬人生命的出血热,知青们没有退缩,“那里升起的炊烟,表明在这片荒原上还有执拗的高等生命存在着”⑤。他们坚持与自然搏斗,在险象丛生的环境中,谱写英勇刚烈的壮阔诗篇。梁晓声擅长在酷烈暴虐的自然环境中,通过知青们与自然暴力的搏斗故事,凸显知青身上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精神,往往自然景物愈加酷烈,知青们征服自然的勇气与胆量则愈加明显。如同车红梅教授所言:“梁晓声把知青英雄主义精神写得慷慨悲壮,他通过对知青征服荒原的欲望性书写,通过他们在北大荒建立功业的追求,表达了北大荒知青的普遍情绪。”⑥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要以与鱼的搏斗来彰显自身的能力与尊严,梁晓声笔下的知青们也通过与自然的顽强搏斗显示出顶天立地、坚强不屈的英雄气概。
同时,这种人和自然关系的看法,也使梁晓声在讲述故事时,有自然景象的变化作为陪衬;在描摹自然时,也暗涌着个人的主体情绪。梁晓声有知青生活经历,在讲述知青们与自然抗争、搏斗时,常常会感同身受,融入强烈的个人情绪,自然景物与环境的设置也洋溢着个人的情思。在《今夜有暴风雪》中,为了渲染知青返城之前的骚动与不安,要求返城时的喧哗与骚动,作家设计了狂烈的暴风雪背景,以暴风雪的汹涌烘托着知青们心潮的澎湃。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作家有意将知青们置于闻之令人色变的“鬼沼”中,并随着知青们与沼泽、洪水、猛兽、疾病的不断对抗,调整着笔下的自然景物的面貌。如果说,自然的刚劲雄浑,桀骜不训成为体现知青钢铁般意志的陪衬,那么,在彰显了知青的意志与风姿后,景色则变得优美怡人:“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庄严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留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⑦显而易见,作家笔下的自然是一种人格化的自然,始终随着作家的感受情绪而变化。这里也透露出作家更多将自然视为人类的附属物,将其作为陪衬人类情绪的一种工具。
某种意义上,梁晓声对北大荒自然环境的描绘与对知青们精神气质的展示是一体两面的。作家在描述北大荒的酷烈环境时,讲述人与自然的对立与对抗、向自然进军的故事,这固然有着时代话语的折射,但是更重要的是,梁晓声在讲述故事时投射了明显的主体意识,融入了强烈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激情,也使客观自然成为个人思想情绪的寄托,从而,自然万物消泯了自身的特质属性,更多成为一种陪衬。
梁晓声讲述知青们在“上山下乡”的运动中,毅然向极寒之地——北大荒进军,不断向自然逼近、索取,试图征服自然、掌控自然,这里不乏知青们为了获取基本生产生活资料的因素,也有为了迎合时代话语,渴慕成为英雄的考量。经过知青们的战天斗地,日月换了新天,但是恩格斯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取消了。”⑧由于知青们违背自然规律,缺乏生态保护意识,梁作中出现了很多生态灾变的故事,面对这些由于人类中心主义导致的人与自然的失衡问题,梁晓声进行了深入的反思。
在梁晓声的小说中,无数知青走向了无人的荒沼、空旷的原始森林、大烟炮的暴风雪……他们要通过征服、掌控自然,证明自我的价值,实现英雄的涅槃,这一方面突出了作家青春无悔、理想主义的精神,另一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打下了特定时代中人定胜天的话语印记。在《为了收获》中,“我”感慨“‘满盖荒原’它是那么广袤,那么广袤;人在这片荒原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渺小……但,它毕竟是被我们踩在脚下!”⑨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知青也通过酷烈的搏斗,最终战胜了自然。这些作品高歌人的力量的伟大,迎合社会政治话语,但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梁晓声更多是反思这种行为带来的人性异变与生命创伤。在小说《北大荒纪实》中,由于山洪暴发,人们奔到河边抢救草料、马匹、驭具,面对一捆麻袋被卷到河心,19岁的王文君不顾自己水性不好,想着“‘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现在要检验的不是哪个人的水性!是革命性!”⑩穿着棉袄扑通跳下河去。结果,他转眼被河水吞没了。4天后,人们找到他的尸体时,还发现他紧紧地搂抱着那十来条一捆的麻袋,甚至为把麻袋和他的尸体分开,不得不掰断了他的三根手指。“我”因了解到王文君是迫于形势而以此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忠诚与勇敢,十分可怜其牺牲的无意义,“内心深处却为他产生一种惋惜,一种不能明言的悲哀”⑪,在舆论一律的社会环境下,“我”将真实的想法写入文章,发表在报端。这里具有大胆质疑与批判精神的“我”无疑是作家的化身。梁晓声的一些小说还讲到知青面对麦收的恐惧心理,《知青》有“每年一到麦收,我心里就发毛”⑫的语句,《今夜有暴风雪》中也说,丰收时“你会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叹、可怜,你会诅咒大丰收!你被这种惩罚式的劳动彻底异化了!”⑬而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做法,更引起作家的深思。小瓦匠因面对无边的麦海,绝望地“用镰刀往自己手上砍”⑭的情节便可见作家对这种违逆历史发展趋势与人道主义的做法是多么的愤慨。在《为了收获》中,麦收指挥部要求“麦收也要像打仗一样,一声号令,全师统一向麦海发起‘总攻’……在同一天里,全师结束麦收战役……”⑮这种不顾农耕规律,主观地决定何时收割的做法,更显示出对自然的无视,最终人们等来的是漫长的雨季,以及由此造成的麦子变质、出血热横行、无数人殒命的灾难。小说中一度让知青们消沉的话,细思却有一定的道理:“连绵不断的雨阵仿佛要向我们垦荒者证实:‘满盖荒原’是不可征服的!最终主宰它的乃是大自然的法则!人的愿望和意志是荒唐可笑的!”⑯这里,梁晓声不仅表现出对人类中心论和极“左”思潮的反思,也显示出遵循自然规律,树立生态环保意识的努力。
梁晓声的一些小说还让我们看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力。在《为了大森林》中,大片森林因为一场火灾而遭到毁灭,因为这场森林大火,“我”和韩桢桢被围困在大森林中,饥饿、寒冷、猛兽、疾病的袭击让人类变得十分弱小,相对照,森林的浩瀚无边则十分突出,“势不可挡的火阵刚刚从这里啸卷而过,劫后的大森林变成了一座可怕的‘炼狱’。一棵棵仍在燃烧的树木不时掉落下带火的枝。空气中充满呛人的焦炭味,每一次呼吸都刺疼气管和肺膜……我迷路了,树皮开裂声不绝于耳……这场森林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还没被扑灭。火头已翻过大山,向森林的更深密处卷去。浓烟继续从大山那面升腾到空中。火光将山那面的天穹映得一片彤红”⑰。面对这样的森林大火,我们不仅会疑虑,这是纯粹的自然灾害?还是由于人类的贪欲所招致的惩罚?一旦发生这样的灾难,人类的自得与骄纵便不复存在。这里,有梁晓声对个体生命的体恤,对个人价值的重视。细读小说可以得知,作家认为人类只有遵循自然界的规律,尊重、敬畏自然,才能构建与维护良好的生存家园,同时,人与人的关系也会从提防、戒备走向友好、亲近。
如果说,以上的自然生态的描写,还直接或间接地流露出梁晓声的生态意识,那么,近年的小说开始明显地表达这种意识。由于梁晓声的兵团知青经历,他对生态问题的思考主要是从森林危机的方面入手,众所周知,森林生态在自然生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如果保护不当,会造成水土流失、沙尘暴、泥石流等危及人类安全的生态灾难。但是,在知青们“上山下乡”的年代,无数人却将森林视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从而大肆砍伐,无限索取。梁晓声警惕知青们无限制地砍伐与索取造成的生态灾难。在《返城年代》中,老耿头与何凝之语重心长地批评乱砍滥伐的知青,强调山林不仅是团里、师里、兵团、国家的,还是后人的。老耿头说:“自从你们来了以后,我眼瞅着一座山伐秃了,又一座山伐秃了。这样伐下去,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要用一根树做房梁,那也得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山上去伐了。”⑱何凝之说:“如果所有的连队都像你们一样,几年后这几座大好山林就伐光了!那时如果我们还在这里,望着一座座秃山头,内心惭愧不?以后如果我们离开这儿了,当地人的子孙望着一座座秃山头,内心里会怎么想?”⑲所以,老耿头带着知青们去山上伐木,只砍伐了一些枯树、病树和歪树。在《知青》中,知青周萍也感慨原先“能望到的山头,差不多都被伐秃了”⑳,“咱们盖房子要伐树,咱们烧火做饭取暖,也要伐树。做架爬犁造辆车,那还得伐树。肯定来说,你们撤离这里的时候,这里会留下许许多多树桩子。这儿的风景,和现在就不一样了。咱们向北大荒要的太多了,北大荒给咱们的也很慷慨,所以咱们要爱北大荒。真爱它那就应该是——没有必要不取,多一分,也不取。在这一点上,咱们要向鄂伦春人学习……”㉑可见,梁晓声主要从对子孙后代负责任的角度,反思并自省人类对自然无限度的索取所导致的生态灾变。
事实上,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与万物共同构成了整体的生态圈,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也是彼此联系,互相依存的,只是由于人类掌握了改造自然和社会的理性和手段,不断役使其他生物,使自身和自然处于了对立的两级,打破了生态的平衡,但是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过分的索取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开始重视对后代以及对自然的责任。梁晓声的小说讲述了人类在自然生态中造成的危机,认为重建生态平衡是人类的职责与义务,其实应该看到,梁晓声的一些表现人地亲和、其乐融融的作品一直极具魅力,也为我们思考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提供了精神资源。
人与自然的失衡所导致的问题使人们意识到只有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建立一种共同发展、和谐一致的关系,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共赢。鲁枢元先生说:“大自然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有着它自己运动演替的方向,自然万物之间存在着普遍的相对的关系,从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森林、土地,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有生之物:动物、植物和微生物,都是这个整体中合理存在的一部分,都拥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都拥有自身存在的权利,它们只服从那个统一的宇宙精神。”㉒这种整体主义的生态观改变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观念,人类并非是宇宙的中心,而是与其他有生之物地位平等的一份子,从此出发,人类对自我、自然、社会、哲学、信仰等一系列问题的认知都发生了改变。梁晓声的小说中融合着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在反思着人与自然的失衡问题时,也在构建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发展模式。
在梁晓声的一些小说中,达子香花、马、大地、麦子等显示出自然生命的勃发与活力,它们是与人类同样平等的存在,是独立的个体,尽管人类有时仍不免抱着功利主义的态度从其身上获得了某种精神养料,但是已经开始尊重着万物的生命形式。在《北大荒纪实》中,作家写到了人与自然的关联:“我下乡到北大荒的时候,正值暮春四月……北大荒令我们感到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地方……车队翻过一座山梁,猛然有人惊叫起来:‘哎呀!花!’从山顶到山根儿,向阳坡上一片紫红!如同覆盖了一床巨大的紫红色锦缎被!这漫山遍野奇迹般出现的紫红色的花,这茫茫雪原之中乍一入眼的烂漫春色,对我们这几百名一路疲惫不堪的青年人来说,是多么赏心悦目哇!那种欢喜、激动、赞叹、兴奋,使每一个人的心头都不禁产生一种奇妙的微颤!那真是没法形容的!不是身临其境的人,单凭想象是难于理解和体验的!”㉓知青们在离开都市,驶向北大荒的途中,因实际的单调景色打破了瑰丽的幻想,一路沉默不语,在他们陷入枯燥沉闷、失望惆怅之时,北大荒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花点燃了他们对未来的希冀与向往,带来了一种灵魂上的颤动,他们不由得深深爱上了它。这里的达子香花并非是依靠人类而生存,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在这里自顾自地生长,以自身的规律与特点呈现出生命的高贵,与之相似,知青们也要在这里开启日后的生活与工作,二者都有在此生存的理由。在承认双方各自主体性的前提下,他们和谐相处,又通过交互作用实现了自我特质的张扬。值得注意的是,在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中,鄂伦春人对自然更为敬畏与尊敬。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鄂伦春人“偶尔也出现在那荒原上,但绝不猎杀那里任何一只动物,惧怕受到‘满盖’的惩罚”㉔。在《阿依吉伦》中,鄂伦春人与自然也是彼此交融,和谐融洽的。他们生活在山林之间,了解自然的特点与万物的习性,承认自然的主体地位,以不破坏环境的方式,与万物和谐相处,享受着自然的美好与生活的自由。如同《敕勒川》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构成人地亲和的场景,梁晓声在这里展示出的情景也是人类全身心地融入到北大荒的自然中,建构起了一种既维护自然万物的主体存在,又显示出自我风采的良好生态图景,事实上这也隐含着人类可以与自然实现精神的契合,从而发现人生价值的寓意。
在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的同时,良好的生态关系还包括人与人,乃至人与自我内心的和谐关系。梁晓声将人类的存在状态置于整体生态系统中予以观照,重视这一系统中的社会、城市、乡村、文化、精神等的作用,思考这些外界因素对于人存在的意义。在他的知青小说中,人物往往活动在城市与乡村两个场域,相对来说,乡村往往呈现出朴素宁静、生机盎然、民风淳朴的面目,知青们在乡村能够感受到人与自然、与他人,与自我的和谐关系,如在梁晓声的小说《阿依吉伦》中,鄂伦春人生活在大山林之中,享受着自由畅快的生活,他们驰骋在大山林中,英勇地追捕着猎物,对着大山放声歌唱,与汉族人彼此帮助、相互信赖,他们的生存状态让人们看到了自然旺盛的生命力。《白桦林作证》中,马场的“火狐”“雪兔”马是知青们亲密的伙伴,知青们通过这些有灵性的马,守护着自己的心灵与理想,坚持着自己的初心。某种意义上,人与马的密切关系,也象征着人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与之不同,知青们在返城后,则要面对着房子、工作、人际关系等多重问题,在纷繁芜杂的矛盾中,他们或是难以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如《雪城》中的姚指导员始终无法融入都市生活,无法忘怀兵团战士的过往;如《鹿哨》中,当小说中的“他”和“她”经历着感情的磨练与考验时,北大荒鹿场中的那些鹿似乎也有了灵性,体会着“他”对抛弃妻子“她”的羞愧与忏意,而北大荒特有的赞柿更让“他”重温了与妻子的相识过往,感喟曾经拥有的一切,引起了强烈的自我反思。在这些小说中,相对于深受现代文明污染的城市,乡村不仅让人们亲近了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融洽亲密,也让人们靠近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人们因为有着自然、他人、环境的介入与渗透,已经与所在的自然环境水乳交织,难舍难分,人与自然、人与人都和谐相亲,人成为良性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
在一些人越来越为物质、利益、实用、价值裹挟着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在热切地寻觅着精神的家园,渴望着心灵的安宁与情感的滋养,他们收藏着与自然、与他人、甚至与自己的美好回忆,也憧憬向往着未来的和谐融洽,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界为他们提供了回归自我心灵的绿色通道,成为人们发掘自我精神动力的重要后花园,人们也将关注的目光转向了自然,从具有自然本性的植物、动物,乃至人类的身上,发现了神圣的灵性,寻觅到了宝贵的精神矿藏。这必将改变一直以来人们与自然的不对等关系,还自然以尊严与地位,树立一种生态整体主义。其实,无论是中国古代先哲们提出的天人合一说,还是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学说,都是从自然生态、精神生活方面对人类的生存提出了要求,号召人们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追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存境界。梁晓声在回顾知青的历史中,尊重、敬畏着自然,也不时表现着人与自然和谐相亲。他将人类置于完整的生态圈中,并将人类与自然万物的关系融入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中,通过理想、精神、道德、伦理等层面的考察,使人类真正领悟人地亲和的价值与意义。
对知青们在深山莽林、荒野沼泽、酷寒难耐等环境中所作所为的考察,反映的是作家的生态思想与精神指向。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始终关注着知青的历史与精神,宣扬着令人追怀与敬佩的担当意识,这其中有通过再现知青们在极端环境中的经历与感受,捕捉人在自然中的深切体悟,也有知青们对历史、自我、存在的态度。一些小说虽然有着时代话语遗留的痕迹,自然景物的描绘中也透露着作家主体意识的投影,但是,梁晓声追求着人地亲和,探索着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式,并意识到某些垦荒行为值得反思与深省,他以切实的努力推动着人们生态意识的强化与生态文明的构建,而这些关乎北大荒自然生态的文字,既是梁晓声对北大荒的深情致敬,也显示出他对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认识深度。
①②⑦⑬⑭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72页,第97页,第57页,第59页。
③㉔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A],《今夜有暴风雪》[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年版,第 119 页,第119页。
④蔡翔《对确实性的寻求——梁晓声部分知青小说概评》[J],《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6期,第73页。
⑤⑨⑮⑯梁晓声《为了收获》[A],《今夜有暴风雪》[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第168页,第146页,第143页。
⑥车红梅《北大荒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0页。
⑧[德]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于光远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4-305页。
⑩⑪㉓梁晓声《北大荒纪实》[A],《鹿心血》[M],北京:中国物资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第79页,第67页。
⑫⑳㉑梁晓声《知青》(下部)[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2年版,第473页,第378页,第107页。
⑰梁晓声《为了大森林》[A],《今夜有暴风雪》[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页。
⑱⑲梁晓声《返城年代》[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235页,第379页。
㉒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