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春
根据普遍可以接受的观点,小小说是篇幅在两千字左右的短小的小说,又称“微小说”“微型小说”“微篇小说”等。众所周知,国内小说的现代化之路是崎岖的,直至“五四”爆发以后才取得文学的正宗地位。自然而然,小小说的发生发展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雷达认为,“近代以来,小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主要在西方兴起、流行,一般认为,它滥觞于英国,迅速流行于欧美诸国”①。那个时期的海明威、列夫·托尔斯泰、欧·亨利等都创作过短小的小说,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小小说。
《汉书·艺文志》曰:“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鲁迅在论及中国小说史时亦说:“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②以此类推,中国古代的唐传奇、宋话本以及明清短篇,都有着小小说的雏形,但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小说形式却是在民国时期。此前,笔者认为“小小说名称的产生大约在1920年代早期”,③但近期在仔细爬梳民国期刊时发现,这一名称或可追溯到新文化运动早期。1916年10月7日的《申报》“自由谈”《谭言微中·怬簃瞎话》,就曾标出“小小说”的字样,认为“上焉者将称小小说家乎”。不过这里的“小小说家”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小小说作家,而是对“大小说家”的一种调侃。之后,民国政府内务部的政府公报中,列出的相关“小小说”亦非我们现在所说的小小说,而是一种口袋式小书。
作为一种小说的形式,“小小说”的名称与小小说的内涵基本统一的时间大约是在1920年。1920年,周瘦鹃在编辑《民生月刊》期间,设置“小小说”栏目,刊发一些世情方面的小说作品。他或许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栏目名称,会在此后一个世纪渐次成为大众喜欢的一种小说形式,并发展丰富成为一个独立的小说文体;当然,他也不会想到,再没有哪种文体会和小小说一样,在此后多年的发展路径中,出现“微微小说”④、“墙头小说”“大众文艺小品”⑤、“微型小说”“微篇小说”等诸如此类的名称,并且至今还在“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们今天不去考察周瘦鹃设置“小小说”这一名称的缘由,不管是他作为翻译家在翻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后所受到的启发,还是他作为作家和编辑面对篇幅短小的短篇小说只能称之为“小”小说的“无奈”,我们今天所要关注的是“小小说”出现后,在14年抗战中被倾注无限热情的“墙头小说”。
一
1931年“九一八”事变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的序幕。巧合的是,“墙头小说”的名称来源于日本的“壁小说”。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的《申报》认为,“墙头小说就是最具特定性的一种小形小说,最初产生在日本”⑥。孙犁则认为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左翼类杂志《战旗》就曾号召进步作家写作此类小说。日本渡边晴夫也认为,当时的一些知名作家,诸如宫本显治、江口涣、川端康成、小林多喜二、窪川鹤次郎、桥本英吉等,都在《战旗》《中央公论》《我们青年》《帝国大学新闻》等期刊发表过一些“壁小说”,其中小林多喜二又最为热心。中国现代文学时期的很多作家多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壁小说”这一名称传入中国并译作“墙头小说”是符合常理的。
那一时期,国内的《紫罗兰》《半月》《红玫瑰》等刊物,多将短小的小说标注为“小小说”并发表(《大众文艺》则将其称为“大众文艺小品”)。诸如静山的《小绿荫下》,则写了一对恋人在公园里的见面故事——
一座公园里,绿油油的树青翠可爱,万紫千红的,花一堆堆,处处皆是蜂飞蝶舞,忙忙碌碌,好不醉人。
菉卿道:“我愿我们的爱天长地久。”紫崖道:“海可枯,石可烂,我们俩的情不可移。”
二人抱着接了一吻。
菉卿道:“时候不早,我们再会罢。”
“以服务于政治任务的墙头小说,是富于战斗性的一种文体”,⑦“墙头小说”名称的出现,则使一些小小说具有了革命的意味。正如钱理群等在论及第二个十年的中国现代文学时认为,“文学主潮随着整个社会的变革而变得空前的政治化”⑧。以此推之,“墙头小说”就是“小小说”在特定时空下的政治化名称。在当时,小小说属于短篇小说的一部分,小说作家们更多地创作短篇小说,因为创作长篇小说“恐怕也是时机未成熟的缘故”⑨。
1930年3月,“左联”成立。出于革命形势的需要,墙头小说很快就被“左联”列为文艺宣传的一种形式。1931年11月,“左联”正式发出号召,决定广泛地采用“壁小说,大众朗诵诗等等体裁”⑩。《文艺新闻》更提出“要产生适切于新的内容,新的形式……像报告文学,墙头小说”⑪。作为“左联”主将的阳翰笙则用笔名“寒生”在《北斗》上发表了长篇论文《文艺大众化与大众文艺》,认为“只有透过这一些组织去加紧工厂板报,街头说书,合唱诗歌,群众演剧,报告文学以及墙头小说等等文艺上的活动,才能真正锻炼得出由工农大众出身的文艺上的干部出来,同时也才能发动得起千千万万的工农大众,自动的起来干自己的文艺革命”⑫。此后,《北斗》《新战线》《民族生路》等期刊开始发表紧扣时代脉搏的墙头小说。
为了较为直观地了解墙头小说的创作情况,我们在这里采用时间逻辑进行梳理解析。《文艺新闻》刊发的墙头小说,既有一些翻译作品,也有一些工人创作的作品。如楼适夷翻译了日本 Kubogawa Lnekc 的《千人针》,白苇、它河则发表了《游戏》《放工后》等小说。《文学月报》《文学杂志》也发表了一些翻译和创作的墙头小说。如《文学月报》1932年第2期、第3期分别发表了夏衍的《两个不能遗忘的印象》和森堡翻译的《凯旋》(堀田昇一)。《文学杂志》1933年第2期发表了竹舟翻译的《食堂的饭》(窪川鹤次郎),第3-4期则发表了许都的《古北口,骚动的防线》。《古北口,骚动的防线》的开头是“大炮的火光一闪的当儿,瞧见刘永昌脸上挂彩了,这小伙子真棒”,让读者很快就能感受到紧张的战斗场面。同期还刊发了日本宕藤雪夫的墙头小说《纸币干燥部的女工》(突微译)。倡导创作墙头小说的还有《世界日报》,该报在1932年6月刊发了绿曦(陆万美)的《论墙头小说》的简论,呼吁“在小说上就希望能有新的墙头小说的努力”⑬。绿曦算是一个多面手,1932-1933年期间,他既在《读书中学》发表《记日记与生活学习》这类生活感悟,又在《文学杂志(北平)》发表《战士行》《迎向死灭走去》等檄文性质的作品。创造社代表作家郑伯奇也在《光明(上海1936)》杂志发表《虹口地皮大王的死》《另一种难民》等墙头小说,并出版过一部墙头小说集。
“从1931年夏起,丁玲再不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阵外的‘同路人’,而是阵营内战斗的一员”,⑭那时的左翼刊物相继遭受国民政府的封闭,作为“左联”唯一的文艺刊物,丁玲在主持《北斗》杂志期间,对大众喜欢并易于传播的墙头小说给予了特别关注。正如丁玲在《北斗》创刊号编后记里所言:“所以我立志要弄出一个不会使读者太上当的东西来。”⑮此前,《北斗》在1931年的1-3期也连载了丁玲自己的短篇小说《水》,“不论在丁玲个人,或文坛全体,这都表示了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⑯当然,《北斗》也高度重视新人新作,特别是极力推动工人创作。创作墙头小说的工人作家白苇就受到丁玲的特别关注。1932年的《北斗》第二卷3-4期合刊就一次性推出了白苇的《早饭》《夫妇》《传单》《在厂门口》《传令的人》等5 篇墙头小说。丁玲还在当期《编后》里特意提到,“关于创作,本期刊载了三篇新的作家的作品(指白苇、戴叔周、慧中——笔者注)。这三位作家所产生的作品,虽然还说不上好的新作,而很幼稚,但出之于拉石滚修筑马路的工人白苇君,从工厂走向军营的炮兵叔周君,以及努力于工农文化教育工作而且生活在他们之中的慧中君之手,这是值得特别推荐的……他们如果在正确的路线上发展,特别是白苇君,前途是很有希望的”⑰。
“左联”的发动和作为机关刊物的《北斗》杂志的示范,使墙头小说迅速成为符合革命宣传需要的重要文艺形式。1934年12月,舒川在《觉今日报》发表了《“报告文学”,“墙头小说”和“厕所壁报”》,对流行的墙头小说进行了解读;《今日报·读者批评专页》指出会“多刊登报告文学、街头风景线、壁小说等稿”;1936年《文学青年》“征稿简约”中尤其希望获得包括墙头小说在内的3 种文学体裁,第2期就登载了怀紫的墙头小说《孩子的死》及关于墙头小说的短篇评论;《海星》月刊在1936年7月刊登了孙耕的墙头小说《民选》。
关于文艺作品的使命,以及短小的文学形式的问题,茅盾认为“最低限度,必须艺术地表现出一般民众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勇猛”⑱。但是墙头小说写作起来却要花点功夫,因为既要写得短小,又要能让大众乐于接受,还要符合宣传的要求,只有“那样才会和马丁·路·德金似的由一张壁报引起轰轰烈烈的宗教革命”⑲。由于“文艺作品不仅是一面镜子——反映生活,而须是一把斧头——创造生活。此一点,知之甚易,而要圆满做到,却就很不容易”⑳。所以,创作墙头小说的人并不是很多,而对于当时创作墙头小说的作者,一些革命的文艺期刊还是特别欢迎他们投稿的。因此,也如阳翰笙所言:“只有经过这样艰苦的工作过程,‘文艺大众化’才能从根基上扫清一切种类的障碍。而‘普罗大众文艺’,也才在以成千成万的大众为主体的前提条件下枝荣叶茂地很伟大地生长起来。”㉑
二
随着抗战形势的逐步严峻,现代文学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抗日”和“救国”成为文学的最大主题。墙头小说因为易于传达革命意图而成为救国文艺的主要形式之一,而且比前一阶段表现得更为突出和明显。
面对革命形势的急剧变化,茅盾发表《作家们联合起来》的文章,呼吁“为民族的生存,为文化的维护,凡是同道的作家们都该站在一条线上,联合起来,一同走向前去!”㉒至于表现形式,则倡议不拘泥于形式,只要能切实地反映革命需求,能唤醒大众,都是可以的。在快速地反映革命动态上,一些作家、评论家曾就小品文、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关系有过评价。
关于“小品文”与“墙头小说”的关系。茅盾认为,“小品文本身只是文学上一种体裁,小品文之利弊如何,全看人们用它来装载怎样的内容。”“我们应该把‘五四’时代开始的‘随感录’‘杂感’一类的文章作为新小品文的基础。”㉓同时期的《申报》则在“读书问答”中以编辑的语气论及“墙头小说”是小品文的一种形式,“许是社会的动乱,使一般人迫于生活,没有余闲去欣赏那些长篇大著,于是小品文便渐渐在故界文坛上抬起头来,小品文的领域也因之扩大。现在的小品文几乎扩大到文化的各部门:墙头小说,报告文学,固然不外是速写的另一种形式”,㉔并认为,“小品文在别的国家,是指的一种速写(sktch),在形式上,是较短小峭拔的,内容上,只是客观地对于各种社会相的摄取”。“小品文的被注重,也可以说高是提大众文化的一种实际要求。因为小品文是‘靠着艺术的手腕,描写实生活中间真正发生过的事’”。同时还借用高尔基的话说“要把科学家的真理,故事地告诉给大众,便必须科学家与艺术家的共同努力,否则只能说是抄袭。”“小品文是报章文学和纯文学中间的汇合物”“小品文是最大众化的”㉕。概而言之,《申报》认为墙头小说是小品文的一种形式,是具有大众化的一种文艺类型。1936年《青年习作》创刊号上的《牌子》(润青)就是这种带有小品文性质的墙头小说。
关于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异同与关系,1936年第4卷第4期的《青年文化(济南)》,发表了田仲济的一篇通俗讲座《壁报和副刊: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文章以张平、王林、刘日成、王森四人围绕如何办好壁报和副刊,小说式地展开深入的探讨,论述了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异同。他们认为,“例如在某一街区,某一学校,采取当面文体的事件为主体,制作成简单的小说发表在壁报上,或单独地粘揭在墙头上,这种作品就叫做墙头小说”。但文章也认为墙头小说不是标语式口号文学。“墙头小说的价值固然决定于在特殊场所内所收的效果怎样,但鼓动宣传的效果和文学的效果并不是对立的。而鼓动的意义和文学的意义是完全同一的。”对于在周刊上登载墙头小说,他们的意见是“墙头小说的意思原贴揭在某一墙头上,它必须以特定的场所为目标,若把它刊载在通行全国的报纸的周刊上,那便失掉了它的本意了。”那么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的关系是什么呢?文章认为,“报告文学是非常广泛的,凡以忠实地报告事实为基础的文学,统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的特点是事实的报告,但绝不是和镜子似的机械地摄取物象而表现出来。它必须具有一定的目的和一定的倾向”。因此,文章认为优秀的报告文学应当包括三个方面,即“应当具备毫不歪曲报告的意志,强烈的社会的感情,以及企图和被压迫者紧密地连接的努力”。文章接着认为,“我们从实际中理解报告文学,创作报告文学!”《青年文化》是1934年11月创刊的青年类综合性刊物,刊载关于政治、经济、文化、时事方面的论述文章以及小说、散文、诗选等。自1936年改为半月刊后,该刊的内容侧重于时事政治方面的报道和评论。由此可见,《青年文化》的观点比较具有代表性,也就是说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是有着异同但又有着紧密的关系的。
进步杂志《文艺工作者》在1937年第1期刊发了4 篇墙头小说,分别是左兵的《灯笼》、何剑薰《三娃子赤不成膊了》、林潇的《买与卖》、东方甲的《临界温度》,内容多是关注小市民、城市贫民和中学生等方面,比如林潇的《买与卖》就将目光投向城市贫民“狗子”一家身上,本想靠着卖点血给父亲抓点药的,等他卖了血回来时,就听到母亲的哀嚎:“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嘴角抽咧抽的像哭又像笑,难道弄这些钱来是想为他办后事的吗?”很可惜,这种深入一线关注底层民众生存状态的《文艺工作者》,只出了两期就被迫停刊了。
刘祖荣在1937年第1期的《第一线》发表了《逃》,讲述了知识分子“之敏”坐火车逃离战区,却在快到家时,遭遇了敌人的飞机空投,看着五分钟前活生生的人群,突然就成了死尸,他放弃了此前的犹豫,毅然决然地前往战区,因为“敌人不打倒,任何地方都不能逃去。”“于是拍去身上的泥灰,挺起胸膛,向逃来的地方前进。”《第一线》杂志的主要撰稿人有王承志、狄世静等,设有论著、文艺杂感、文艺论著、散文、诗歌、创作等栏目。1937年5月出版的《轻骑队》是一个自称为明确描绘世界与中国的影像、刻画政治与社会的严重事实的地方文学刊物,主要设置了漫谈、知识路线和文艺等栏目,第4期发表了李惟昌的墙头小说《吴四妹》。1937年的《风雨》杂志也发表了墙头小说《杨大娘的一家》。
茅盾在1938年2月《“抗战文艺展望”之发端》的文章中指出,不要老是想着去创作那些看上去是伟大的作品,也不要拘泥于去生产一些所谓“鸡零狗碎”的小文章,“不得不管的是能否围绕着有关抗战的一切问题的核心在进行。”“我们能不能发挥文艺对于抗战的任务,能不能使我们的工作确实成为抗战的武器,就要看我们今后的工作是否能够抓住了怎样抗战到底的一些中心问题,并且深入这些问题的核心,给以形象的反映。”㉖这里的“鸡零狗碎”指的就是报告、墙头小说、街头剧、诗篇和朗诵等类型。由此可见,文艺的大众化仍然任重而道远,希冀通过文艺来唤醒大众进而抗战的热情是需要长期工作的。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于1938年3月成立时,就在《告全世界的文艺家书》中,指出“一切文艺家为反抗暴日帝国主义的大团结”,㉗同时提出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把促进文艺的大众化当作最重要的任务。采取的一种方法就是“将一种诗或一种小说写在纸上,贴到大街通衢去,使大众可以随时阅读”“这是使文学深入大众的一种最好的办法”㉘。这种方式就是墙头小说的常规做法,效果当然还不错。王梦野就曾认为“真正广泛的抗日反帝的大众文学,是出现于全国各地街道,学校,工厂,兵营,农村中的壁报与墙头小说”㉙。当年的《迅雷》杂志就发表了《略论墻头小说》的短评。
作为华南地区宣传抗战的综合刊物,《新战线》以“呼吁广大民众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为主旨,刊载来自官方和民间各界人士的抗日救亡宣传文章,在1938年第4期发表了华嘉的墙头小说《我是用右手开机关枪的!》。旬刊《狂潮》是一份综合性刊物,主要讨论国内外形势和抗战救亡工作,刊登文学理论、抗战文艺评论及歌曲、杂文等,在1938年第3期刊登了陈残云的墙头小说《狂潮》。吴越在1938年第7期的《民族生路》发表了墙头小说《一五六号驱逐机》,“抗日”二字是《民族生路》的核心主题,《民族生路》主要评论抗战时期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宣传抗日救亡的主张,反对逃亡投降行为,声讨日军的暴行,同时宣传训练民众抗日的主张。马蜂在《大风(金华)》1938年第70期发表了《新官上任》的墙头小说。
墙头小说不断流行。云南的《警钟》刊载了反映抗日救亡的墙头小说;重庆的一些期刊也发表过墙头小说。《文汇报》“世纪风”副刊的小说就以“墙头小说”为主;福建《战友》周刊也发表了一系列短小的墙头小说;《抗敌外报》《诗建设》也发表了不少“墙头小说”。夏衍在抗争时期充分吸收墙头小说的功能,在主持《救亡日报》时开辟有千字以内的“墙头小说”专栏,同时还将墙头小说称之为街头小说,并发表过艾芜、周钢鸣、林林、白兮、于友、武桂芳、王子英等作家的墙头小说,如艾芜颂扬抗日英雄的《八百勇士》就发表在上面。《华商报》的副刊也辟有专门版面刊载墙头小说。墙头小说在不同区域出现,显示墙头小说已非“左联”时期的几个刊物倡导的小小说形式而已,而是已经确确实实地发挥了抗战文艺的功能。
三
茅盾曾经强调文艺作品必须充分发挥文艺本该有的价值。他说,“我们承认一个推小车的苦力在休息时对他的伙伴们所说述的一个故事,也可以有文艺的价值;但是我们很反对那些没有深切的认识意义和社会价值的个人情感的产物,我们更反对那些彻头彻尾以游戏的态度去观察人生而且写作成的文艺品。”“认真想使自己的作品对于社会有贡献的态度正确的有志文艺者在动手创作之前,必须有充分的修养。”㉚胡风在《论民族形式问题》的论著中,则强调文艺不仅要与敌人做斗争,而且要不断“启蒙”,要“化大众”,而不是“大众化”,为此他也肯定了墙头小说等文艺形式所做的贡献。
《文艺突击》1939年2月1日发表了卞之琳的“比短篇小说更小”的墙头小说《进城·出城》(621 字),小说用欢快轻松的语言表现了八路军战士的机智勇敢。诸如此类的墙头小说,还有东平的《暴风雨的一天》(1937年)、《友军的营长》(1940年)、韦君宜的《龙——晋西北的民间传说》(1941年)、白朗的《诱》(1942年)、马烽的《第一次侦察》(1942)和伍延秀的《红色的布包》(1945)等。文学翻译家朱雯在抗战避难途中和在广西桂林期间,也写了不少墙头小说。㉛师陀曾在《〈石匠〉后记》里说,“现在掌握小说或墙头小说盛行……”㉜师陀在这里将小小说称为“掌握小说”,非常地生动形象。
1938年10月《抗敌报》(即此后的《晋察冀日报》)设立“海燕”副刊后,有力地促进了边区墙头小说的创作。如1940年11月7日举办的晋察冀首届艺术节,墙头小说就被认为是“充分显示了边区‘文艺大众化’的正确方向”㉝。作为抗日文化的倡导者和组织者的华北《新华日报》,在1941年6月29日发表了金振的《提倡墙头小说》一文,号召“开展墙头小说运动!”当时,在抗日民主根据地里,墙头小说和街头剧、墙头诗一起被并称为边区的三支文艺轻骑队。
抗战后期流行的墙头小说的作者,诸如阮章竞、孔厥、马烽、西戎、柯蓝、李季、张志民等,大多是年轻人,他们与“左联”时期的工人作家相比,接受过“五四”新文学尤其是文艺政治化大众化精神的熏陶,又进一步学习过民间文艺、农民文艺等多种艺术形式,创作墙头小说可谓一点就通,继而能够做到驾轻就熟。当然,他们在创作文章时也多是按照大众能懂的方式去创作。茅盾说过:“在全面抗战的今日,我们的作品如果还是只能达到最少数的知识青年群众,就是文艺这武器尚未充分发挥它的力量!”㉞因此他呼吁文艺大众化,就是“用各地大众的方言,大众的文艺形式(俗文学的形式)来写作品。”茅盾认为大众能懂的形式,包括如下创作原则:一是从头到底说下去,故事的转弯抹角处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二是抓住一个主人翁,使故事以此主人翁为中心顺序发展下去。三是多对话,多动作;故事的发展在对话中叙出,人物的性格,则用叙述的说明。这样的写法,有人会觉得是庸俗,“但是我们要知道,倘不‘庸俗’,就不能深入大众,不愿意深入大众就是对于抗战工作的怠工!”㉟
马烽的《第一次侦查》、邓康的《史元》、纪希晨的《一张血锄》、罗丹的《“模范村长”》、金肇野的《赵文昌老头子》、徐光耀的《周玉章》、王君的《手榴弹的故事》等作品即是如此。《第一次侦查》是马烽的处女作,发表于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1942年9月16日)上,文章写“我”自告奋勇地“去侦察金庄的敌人”,最后在战友的帮助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第一次侦查》的最后是这样写的:“第二天黎明,我们打下了金庄。”这种描述方式很符合当时读者的“我方战胜敌方”的阅读需求,即主题先行,也完全满足“在文艺观上,又都是遵循革命现实主义原则”㊱——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提出了“我们是主张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墙头小说因为短小精悍,是比较容易贯彻落实《讲话》精神的。恰巧的是,曾经在“左联”时期扶持过墙头小说作家的丁玲,在此期间又担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她认为,作为党报的“文艺”副刊,“需要以各种艺术形式来反映边区以及各抗日根据地的生活的作品”㊲。
墙头小说除了刊印外也被广泛张贴于城镇街头、农村路口,有的还被汇编成册。邵子南、甄崇德、耿金云、耿文星等汇编的几十期《街头文艺》《开通》和《觉悟》,就发表了不少墙头小说。主要刊发照片新闻的《晋察冀画报》,也发表过丁克辛的《出奔》等墙头小说。此外,《救亡日报》《新蜀报》《战地》《抗到底》《苏北民众月刊》《苏北妇女》《文艺阵地》和《译报》等刊物,也发表过一些墙头小说。由于墙头小说多从紧急事件入手,通过我方战士的机智勇敢,最终取得战斗胜利来展开,所以颇受读者喜欢。
伪满政府也不放过推介这种易于被大众接受的小说文体,“满洲文艺家协会”主办的《艺文志》月刊,在1943年11月的创刊号中推出了3 篇带有“服务战争”和“报效国家”的四百字左右的墙头小说,分别是《五角钱票》(片冈铁兵)、《画地图的老人》(烟更一)和《夫妇建船》(牧屋善三)。这3 篇小说被放置在创刊号上登出,带有很明显的“范文”和“说教”的意味。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人民解放战争不断推进,即使如丁玲在1946年的《晋察冀日报》副刊创刊时所言,“要把副刊办成人民的朋友”㊳,但墙头小说这一名称还是突然呈现消退状态,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又一次获得大众的青睐。1958年左右,老舍的《多写小小说》、巴金的小小说《小妹编歌》、茅盾的《一鸣惊人的小小说》、徐明的《谈小小说》等文论和作品相继发表,一大批反映“农业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小小说大量出现,成为当时“新民歌运动”创作潮流的一种“跟风”。但此时期的小小说已较少使用“墙头小说”的名称,仅在《萌芽》《北方》两种期刊里得以体现。但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出现,也是可以看出这是革命战争时期的“传承”,正如《萌芽》在“开栏的话”中写到:“以通俗的文艺形式,迅速反映当前各项政治运动。”由此可见,“墙头文艺”和“墙头小说”栏目的设置,都是为了配合、推进正在蓬勃开展的“大跃进”运动。当然这两个名称的沿用,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那主要是编辑根源于抗战阶段的名称使用习惯而已,但被证明是极“左”路线的“大跃进”,无论是外部政治环境还是内部小说发展境况,都已与抗战阶段的形势截然不同——两个栏目相继被撤销,是迟早的事情。“墙头小说”栏目被撤销后,也宣告着“墙头小说”名称在中国的消亡。
墙头小说“具体地反映直接的事实,以报道事实为主要的任务”㊴。此前的小林多喜二在1931年的《壁小说与“微型”短篇小说——无产阶级文学的新努力》中就指出,“壁小说”的流行主要在于篇幅短小,情节完整,回应需求,又主要张贴在墙头,阅读便捷,利于传播。在梳理20世纪墙头小说的发生、发展和消亡后,我们或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旦“墙头小说”名称不适应于政治形势的需要,那么带有报告文学性质的“墙头小说”就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由此可见,小小说作为一种特殊文体,它在抗战时期中的兴盛和消隐既是“文艺大众化”“文艺政治化”浮沉的一种表现,但更是革命政治形势的一种风标,但我们不能否认,墙头小说在抗战文艺中所贡献的价值、启示和意义。新时期以后,小小说得以真正地融入普罗大众,成为当代文学的一道靓丽风景。
①雷达《我看小小说(二题)》[A],选自杨晓敏、秦俑编《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1978~2008)(第五卷)》[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③张春《“名家尝试”与“名称产生”——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时期的小小说发展概观》[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1期。
④《啸声》是娱乐性刊物,宣称主要给读者以笑声。1924年第4期曾刊发松廬的《奋斗》《黄金》《影戏》,并辅之以栏目“微微小说”。
⑤《大众文艺》1929年11月登载的“大众文艺小品”栏目语显示:“本栏征集小品文字,每篇字数不得超过二千五百字。”该期发表的《秋晴》(小丽甚二)、《兵和兵》(岛田美彦)即是如此。
⑥《论小品文——答姜潇君》[N],《申报》,1934年9月14日。
⑦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90-91页。
⑧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页。
⑨雁冰(茅盾)《为什么中国今日没有好小说出现——复汪敬熙》[J],《小说月报》,1922年3期。
⑩《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J],《文学导报》,1931年8期。
⑪《一九三一年的问题》[J],《文艺新闻》,1931年41期。
⑫㉑寒生(阳翰笙)《文艺大众化与大众文艺》[J],《北斗》,1932年3-4 合期。
⑬陆万美《迎着敌人的刺刀坚持战斗的“北平‘左联’”》[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1期。
⑭茅盾《女作家丁玲》[J],《中国论坛》,1933年7期。
⑮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 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
⑯茅盾《女作家丁玲》[J],《中国论坛》,1933年7期。
⑰丁玲《编后》[J],《北斗》,1932年3-4期。
⑱⑳茅盾《我们所必须创造的文艺作品》[J],《北斗》,1932年2期。
⑲田仲济《壁报和副刊:墙头小说和报告文学》[J],《青年文化(济南)》,1936年4期。
㉒鼎(茅盾)《作家们联合起来》[J],《文学》,1936年3期。
㉓蕙(茅盾)《关于小品文》[J],《文学》,1934年1期。
㉔㉕㊴《论小品文——答姜潇君》[N],《申报》,1934年9月14日。
㉖茅盾《“抗战文艺展望”之发端》[J],《抗战三日刊》,1938年45期。
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告全世界文艺家书》[J],《文艺月刊》,1938年9期。
㉘向阳《开展“街头诗”和“墙头小说”运动》[N],《江淮日报》,1941年5月8日。
㉙王梦野《中国的反帝文学与国防文学》[A],选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1页。
㉚止境(茅盾)《致文学青年》[J],《中学生》,1931年15期。
㉛陈有生等《访文学翻译家朱雯教授》[J],《中国翻译》,1984年10期。
㉜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页。
㉝申玉山等《〈晋察冀日报〉与抗战新文化建设》[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2期。
㉞㉟茅盾《文艺大众化问题——二月十四日在汉口量才图书馆的讲演》[N],《救亡日报》,1938年3月9日、10日。
㊱马烽《马烽文集》(第8卷)[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51页。
㊲丁玲《〈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一〇一期编者的话》[A],选自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 集)[M],石家庄:河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7页。
㊳丁玲《〈晋察冀日报〉副刊创刊漫笔》[A],选自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9 集)[M],石家庄:河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0-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