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君
贾平凹自称长篇小说《带灯》(2013),是送给自己的60 岁生日礼物。在中国当代文坛,数十年来贾平凹真可谓笔耕不辍,且所观照的对象基本是农村、农民。在该书“后记”里,他说这“仍是关于中国农村的,更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事。我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给农村写的,想想,或许这是我的命,土命,或许是农村选择了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大的地和地里长满了荒草,让贾家的儿子去耕犁吧”①。多年来,贾平凹几乎平均每两三年出版一部长篇,新作甫一问世,批评界便会传出一片赞誉之声。《带灯》亦然。有论者认为这部小说空前尖锐,“反映当代农村社会问题,作者以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呼吁对社会管理体制的改革,深刻而犀利,标志着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又迈上新的高度”②。贾平凹因出版新作太频繁,高度刷新得太快,因而所谓“迈上新高度”之类的赞誉不免令人生疑,不禁会问:《带灯》真的有那么好?跟贾氏以往的作品相比,它带来的新质又到底是什么?
基于对贾平凹小说创作的持续关注,我认为《带灯》确实给当下乡村叙事带来了新质,给人以不同的阅读体验,至于是否刷新了高度,则有所保留,对一部作品的价值评判本就见仁见智。出于在表达上力图有所创新的野心,《带灯》依然执着于事象世界,是有些芜杂的文本。其新质应该体现在对当下乡村图景呈现的“新鲜度”和“真实度”上。我想说的是,事象新鲜,但作家的言说不一定真实,《带灯》的可贵之处在于,这两点还能兼顾,对今日乡村的关注没有丝毫滞后,而是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体现了作者那以写作记录当下的理念。六年前出版《高兴》时,他自谦道:“我这也不是在标榜我多么清高和多大野心,我也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而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③以文字记录社会,这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作家来说殊为难得;新鲜而真实才能让人切实感受到它的“尖锐”,但“空前”,似乎略有夸张。
《带灯》的“尖锐”,在于没有回避当下乡村最为切近的现实问题,即农民上访与基层干部维稳。这无疑是一对深巨的矛盾,更是饱含血泪的博弈。小说里的一些场景类似猫戏老鼠的嬉闹,但荒诞背后是不忍直视的乡村现实。以此为切口,探及乡村那不为人知的深层肌理,当然需要巨大的勇气。某种意义上,《带灯》以一种最直截的方式,揭开了此前众多乡村叙事文本关于乡村的诸多假象,极为醒豁地呈现了当下乡村那令人震悚的荒野图景,让人看到眼下乡村治理的巨大危机。《带灯》“后记”谈及小说主人公的现实原型,还有自己多次下乡的观感。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在“后记”还是正文里,都矗立着一个极其鲜明的意象:陈年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的蛛网,贾平凹将自己通过切身观察所得到的观感写进小说,用以传达他对乡村现状的忧虑。
小说主人公带灯,是樱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主任。樱镇深处大山,偏僻闭塞,而“综治办”一如带灯自己的认知,是国家法制建设中的一个缓冲带,其实也是给干涩的社会抹点润滑剂。多年运作让它成了“丑恶问题的集中营”。④以忙于乡村维稳第一线的基层干部为观照对象,自然是深入了解乡村真实现状的便捷孔道。《带灯》的新鲜度,无疑就在于它直击和思考的是乡村上访问题。在乡村,随着宗法社会的消亡,原有的伦理道德、价值取向亦逐渐淡漠,甚至完全不复存在;而一种新的价值取向、道德标准,又没有得以及时建构。伴随现代工商业对乡村的巨大冲击,乡村社会尚利意识被充分唤醒。如何获利成了一些握有权力的基层干部处心积虑思考的问题,一如城市,权力寻租现象大量出现,村民的利益往往得不到保障,即便受了侵害亦赴诉无门,于是矛盾越积越多,愈益尖锐。问题既已存在,因法制不张,受伤害的就只是那些卑微的底层求生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选择了隐忍,但也有小部分人萌生了维权意识,当自己的问题得不到合理解决,便力图让“上级部门”了解自己的诉求,于是出现越级上访现象。但问题还是要基层部门来解决,“上级部门”无暇顾及亦不可能亲自了解那些上访个体的具体“冤情”,又将越级上访者的问题发回上访者所在地政府。相互推诿中问题依然如故,上访者只好寻找更高级别的部门申诉,如此循环,无有已时。显然,上访事件发生的根源,还是因为当事人的诉求没被真正重视,矛盾没有得到解决。层出不穷的上访事件严重干扰了“上级部门”的正常运作,于是又将是否有上访事件发生,作为考察基层官员工作业绩的硬指标。如此一来,维稳直接关涉基层官员的利益与职位升迁。无法解决问题的维稳,就这样与力图传达诉求的上访,牢牢拧成了一个死结。在旷日持久的较量中,双方对彼此有了极其充分的了解。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于官员意味着什么,于是有人成了职业上访者,从中获利。他们毫不在乎年复一年的上访消耗的是自己的生命,礼义廉耻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任何规约。近年来,乡村上访问题引起越来越多的作家注意,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上访形象,如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李佩甫《生命册》中的梁五方等。前者带有黑色幽默式的戏谑;而后者更多凸显了一个本性骄傲的乡村男性的悲剧命运。比较而言,贾平凹才是对这一问题切切实实的直面,拒绝对它的“软化”。笔墨平淡从容,但笔下的人和事却令人震撼,彰显其写作的诚意。
带灯的帮手竹子调入综治办后,了解到综治办的主要职责是“及时掌握重点群众和重点人员”,“下大力气处置非正常上访”等四条;年度责任目标之一就是“全年不发生进京、赴省,到市的集体上访,非正常访和重访事件”。这些都是虚的,但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却是实实在在的,竟有38 个之多。竹子不禁生出困惑:当下不是法治社会么?带灯对她细细道出个中缘由:“以前不讲法制的时候,老百姓过日子,村子里就有庙,有祠堂,有仁义礼智信,再往后,又有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老百姓是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可倒也社会安宁。现在讲究起法制了,过去的那些东西全不要了,而真正的法制观念和法制体系又没完全建立,人人都知道了要维护自己的利益,该维护的维护,不该维护的也就胡搅蛮缠着。”⑤这自然是作者借人物之口传达出对上访何以如此频繁发生的思考,亦是对今日乡村伦理道德和价值失范现状的理性解释。事实上,上访和维稳将基层干部和农民都逼进了一个极其逼仄的空间。细细梳理农民的上访诉求,还有他们所得到的处置,让人看到乡村足堪忧虑的图景。究其根源,亦正如有论者所说的那样:“原始乡村正以开发和进步的名义走向混乱。维系乡村原有平衡的力量──礼俗社会的权威已经式微,利益格局的多元和长期矛盾的累积,使乡村走在社会转型的半路上而无所依傍。”⑥《带灯》确乎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被丢弃在现代化半途中的樱镇,看到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人和事。
每个上访者自然都是“有故事”的人。如综治办重点监控的人员之一月儿滩村民朱召财。为儿子白冤是他多年持续上访的驱动力。十多年前,村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被公安人员控制的嫌疑人毛中保承认自己是凶手,但一起作案的还有朱召财的儿子朱柱石。就在押解两人回县城的路上,毛伺机逃脱;虽然朱柱石始终不承认自己与凶案有关,但因毛的无法归案,案情始终不得澄清,最终因证据不足被判了无期徒刑。如此判决,大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味道。如果法制健全,此案完全可以通过正常司法程序而水落石出,不至于让一个无辜的人稀里糊涂被抓,稀里糊涂被判。朱召财一家三口的命运,就被这一草率的判决而彻底改变。为了还儿子清白,朱召财和老伴四处寻找毛中保无果,却在数年后得知毛已离奇死亡,他们那为儿子白冤的努力从此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走上了职业上访之路。上访损害了地方官员的利益,他们便多次被抓回,又多次跑出去。在连续三年不见踪影后,朱召财夫妇于腊月二十三再次返回村里。两人年纪老迈,一身病痛,却仍是综治办的监控对象。恰在此时,带灯接到县信访局电话,说樱镇有一个上访户在县政府大门外喝农药被救下送到了县医院,得赶快去领人。“守土有责”的带灯立即想到朱召财,出发前又担心不是,就跟月儿滩村村长一起到朱家一探究竟。只有朱召财老婆在家,对丈夫的去向她一问三不知。村长挨了带灯的严厉训斥就大骂朱召财老婆,对方还嘴,就扇耳光。朱召财老婆不再吭声,趴在炕沿上哭。而等带灯、竹子、村长等人连夜赶到县医院,上访者已经被洗完胃,安置在一间杂物间里,县信访局派员在门口把守。见到他们,带灯和竹子同样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竹子被气哭,带灯却尽力隐忍,而进到杂物间才发现喝农药的并不是朱召财,而是南河村的王随风。
王随风与县医药公司存在合同纠纷。调解过多次,但她始终觉得对方的补偿金额没有满足自己的预期,因此上访多年。比较而言,朱召财的遭遇令人同情,让人分明看到基层司法的混乱;而王随风则明显带有刁民气。贾平凹也谈到乡村伦理道德失范之后,人随之变得乖张暴戾、刁钻好讼,完全没有了昔日乡村和煦、与人为善的人际。服毒被救回的王随风得不到周围人的任何同情,面对带灯的百般劝说却丝毫不为所动,坚决拒绝回家。月儿滩村长便上前拉扯,意欲强行将其带离,王随风的裤子都被扯脱了,但她早已顾不得羞耻,只是死死抱住床头不松手。带灯赶忙帮她系好裤子,并再次劝其回家。村长却早已没了耐心,将带灯和竹子推至门外,对王随风动粗,于是整栋楼都是女人那杀猪般的喊叫声。如此场面,带灯心慌得难受,靠墙坐在地上,让竹子赶上去交代村长的,除了人刚洗了胃身体虚,别强拉硬扯外,更叮嘱别再让跑了。
上访让一个村妇毫无尊严,巨大的执拗更让她无从意识到那有限的利益是否比自己的生命还有尊严更重要。而在一个没有契约精神的社会,类似纠纷自然层出不穷。同为女性,带灯对王随风葆有本能的悲悯与同情,而那些疲于应付的村干部早已将他们眼中的“恶性上访者”视为敌人。一方面他们无法解决上访者的问题;另一方面,在维稳对于他们的业绩,具有一票否决的重要性的背景下,上访者的存在还有他们那些过激之举,直接影响到基层干部手中权力的稳固性。正因为掌握了权力,他们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欺凌这用生命表达诉求的农妇。而对于王随风,膨胀的贪欲让她除了上访,感受不到任何生活的意义。于是,在乡村基层,干部与农民构成了一种“互害”关系,让人看到强者的霸凌,还有弱者那绝望却不被同情的呼喊。带灯的难过源自这敌对双方所拧成的死结,还有她看不到解开这一切的可能。而究其根本还是利益使然。20世纪80年代,贾平凹在“商州三录”等文字里所描述的那种乡村诗意人际早已不复存在。
从朱召财到王随风,读者所看到的是乡村上访者的常态;而从县信访局人员到带灯再到村长,则让人看到难以调和的矛盾在县、乡、村基层干部之间的层层流转。上一级对下一级只是发泄着未能“守土”的怨怒,而没人在意申诉者的诉求到底为何?即便他们以命相搏,基层干部亦是司空见惯,不为所动。处于最底层的便是那些自感冤屈,赴诉无门的上访当事人。村长对待朱召财老婆和王随风的态度,令人既愤怒又辛酸。朱召财到底含恨死去,临死前不停喊着儿子的名字,心愿未了,死不瞑目。朱召财老婆絮絮不止地对带灯诉说老伴死后,她如何帮他合上眼睛的过程,令听者不忍听闻。小说叙述的平静,与人物诉说的苦难形成了震撼人心的张力。在矛盾流转和权力异化的双重作用下,局部乡村世界的荒野感在字里行间弥漫开来。面对眼前情形,带灯和竹子能做的就是将身上所带的259 块钱全部搜出来,交给朱召财那白发苍苍的未亡人。一贫如洗的妇人丝毫没有推让,极快收下,揭起黑布褂将钱装在里边的衬衣口袋里。这点睛之笔同样令人心情复杂。
《带灯》同样触及乡村所面临的现代性悖论。樱镇的完整与美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当年政府要开山修高速公路时,老村长元老海的舍命阻止。面对已然开到村边的施工队,他带领村里的老人、妇女躺在挖掘机、推土机的轮子下,高喊有种就从身上碾过去。这一场景无疑带有象征性,写出了“当今乡土中国面临的现代化冲击及农民的激烈反应”⑦。只是,老村长死后没几年,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当年的壮举却导致了这方土地的别样命运,沦为“秦岭第一穷镇”;隔壁的华阳坪则由此前开发的一个小金窑而成长为一个大矿区,大量资金、人员的注入,让落后的山村富足无比。为此,樱镇亦正积极准备引进大工厂项目。面对巨额的税收,乡镇领导不再考虑大工厂将给樱镇带来的是什么。其实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变成大矿区后华阳坪,山是残山,水是剩水,空气污染严重。急于致富的镇领导对外宣称樱镇引进的是循环经济项目,却被村民王后生戳穿。王后生以自己所掌握的资料指出樱镇即将引进的所谓大工厂,是别处不肯接纳的蓄电池厂,高污染、高耗能,废水对庄稼、河鱼威胁巨大。樱镇书记于是想办法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以权势相威胁,说王后生造谣生事,并逼其自掏腰包买笔墨,写下“大工厂没污染”的横幅,挂在大街上以“辟谣”。
时代到底不同,元老海当年可以阻止高速公路的凿通;而今,王后生即便再合理的质疑,亦不能阻止大工厂的落户。正如有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时代、制度和权力的合力使异己力量失去了反抗的空间,元老海的传奇只能属于过去,它无法作为今天王后生的行动指南。”⑧《带灯》结尾处,王后生组织13 位村民联名写上访信,控告大工厂给樱镇带来的生态灾难,遭到镇干部们的围追堵截,马副镇长、吴干事等人为了制服被截住的王后生,竟使用了残酷的逼供手段。这明显是权力的滥用,是不折不扣的犯罪。遭遇不公的王后生同样让人心情复杂。他本就是以一种耍无赖的方式与乡镇干部周旋,由上访专业户变为上访代理人,以替人写上访材料为业,几乎成了一个职业讼棍;在没有遭到暴力对待时,他以耍蛇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威胁书记。其形象在村民中完全负面化之后,他对大工厂的合理性质疑亦无法引起重视,更难以得到公众的声援,在个人人品与影响力上,跟元老海有本质区别。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乡村已经难以出现白嘉轩(《白鹿原》)、元老海那样的带有宗法社会或浓或淡印记的偶像式人物,而王后生这样的“痞子”倒是常见。
大工厂开工建设带来了噪音、灰尘,喜欢在山间看书的带灯再也找不到一个清净的地方。为此,她也不免怀疑这项目是饮鸩止渴之举。然而,暂时撇开这一现代性焦虑,小说着意描写了带灯和竹子下乡时所见到的山野之景,清丽、自在、美好,熟悉贾平凹作品的人自然并不陌生,在其上世纪80年代初的散文、小说里经常得见;重现于《带灯》,或许是乡土文学的余绪在当下乡村叙事里的低徊;亦可视为作者对大工厂、大矿区没到来之前的山村图景的怀想。然而,在一个现代性无孔不入的时代,如此美景却只能存在于更其偏远的山区。这段文字如同电影里的一组空镜头,而接着出镜的人物是竹子、带灯,还有山里农人。竹子、带灯触目所见的那一派山村乐融之境,更是几十年前《商州又录》的翻版。两段景物描写丝毫不见樱镇人事的荒野感,貌似回到了此前那个乡土想象的时代。下乡,是带灯和竹子对当下处境的短暂逃离,亦是作者对昔日乡土想象的重温,即便在这部关于乡村的新鲜写实的小说里,亦可见到其当年心态和文字的印记。而曾经有过的一切,对于眼下的乡村来说真真如同梦境。有论者认为小说里的类似文字是故意的“闲笔”,“这样的片段时时出现在紧张的故事情节里,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放下来思一思,想一想,抖落着行者的尘土”⑨。我认为,这些景物描写貌似“闲笔”实则不然。这一节文字有个别有深意的标题:“美丽富饶”。景物描写之后便是带灯跟竹子关于“美丽与富饶”之悖论的思考:大矿区富了,却只剩下残山剩水;东岔沟村风景美丽却不富饶。
很显然,美丽与富饶的悖论,归根结底还是现代性的悖论。然而,除了伴随大矿区、大工厂这些“他者”的进入,在改变着美丽的乡村,使之剩下残山剩水之外,还有人们内心那不可遏抑、肆意膨胀的物欲。《带灯》所呈现的人性的蛮荒更是令人震悚,原有的乡村伦理早已荡然无存。金钱至上早已渗入个体的骨血,忤逆、不孝、不伦早已见怪不怪,暴力亦无处不在。这在贾平凹的创作中似乎绝无仅有。小说高潮部分是元、薛两大家族那场血腥无比的械斗。作家以极其自然主义的方式呈现了恶斗全过程,一些场景充分刺激着读者的感官。此番恶斗,早已脱掉了此前家族小说的信仰冲突或是伦理冲突的性质,而源于赤裸裸的利益驱动。围绕沙厂的争斗亦潜隐着与乡镇领导的权力勾结和钱权交易。乡村的礼俗权威早已退场,道德全然失范,原有的价值取向早已无力规约人心,对应的是法制缺位,诉求不能上达,于是农民骨子里的愚昧与野蛮被充分激发出来。在这场血腥的械斗中,双方死的死伤的伤,更可怕的是,面对暴力上演,村里无人出面制止,却是挤满了厕所墙头、树梢进行围观,夹在暴力表演者和围观者之间的,只有带灯和竹子这两个弱女子。她们在这场早已失控的维稳里同样受了重伤。械斗结束,书记和镇长赶回樱镇,在卫生院里书记无心挂念伤者和死者,而是急忙考量械斗对自己的影响。
械斗事件处理的结果是书记、镇长几乎安然无恙,事实上元、薛两家沙厂范围的划分却是其权力与利益所在,更是引发械斗的根源。械斗发生时,他们置身事外,械斗发生后所受的处分却是象征性的,而在现场尽力维稳并因此受伤的带灯和竹子却成了不折不扣的替罪羊,被降级、撤职──这便是乡村权力运作的现状。小说结尾,带灯成了一个夜游症患者。她和竹子身上的虱子,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无法根除,后来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恶心和发痒,进而自我安慰说有虱子总比有病着好。这是理想对现实的妥协,自带的那盏“灯”能照亮的唯有自己。
毋庸置疑,《带灯》的尖锐性很大程度上源于贾平凹对乡村现实基于深入而真切的体察之后的图景裸裎。对于一个步入晚年的作家来说,这自然需要勇气与热情,然而在呈现事实真相的同时,又能做到不超越表达的限度,更需要的是智慧。为此,贾平凹用了很多曲笔。带灯无疑是他所塑造的一个带有神性的人物,寄有别样旨归。“综治办”是乡村的火山口,但作家将看守火山口的主角设定为一个带有浓厚小资情调的已婚女性,而且是个不可救药的暗恋症患者。她原名叫“莹”,一天下乡目睹村妇在家里被强行结扎的全过程,感到无比心慌走到门前,看见麦草垛旁的草丛里飞过一只萤火虫。受萤火虫夜行自带一盏小灯的启发,次日替自己改名为“带灯”。作为人名和书名,“带灯”显然是大有深意的象征。灯光即便微弱照亮的却是暗夜;而被权力异化,矛盾尖锐的乡村便如暗夜的荒野。萤火虫的那盏“小灯”只能照亮自己,然而,在带灯亦在作者看来,再微弱的光也是一种救赎。果然,小说开篇不久的这只萤火虫,到了结尾便出现了一个千万只萤火虫围绕着带灯上下飞舞、明灭不已的场景,而带灯“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⑩。至此,即便带灯的处境辛酸但其神性毕现,喻指作家自己对乡村所寄予的希望亦不曾破灭。
在樱镇,带灯的存在,乡亲和同事都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关于带灯的人和事便成了浪漫的想象,是作家对现实的尖锐性所作的一定程度的化解与遮掩。小说在那些上访、截访、告状、罚款、争吵、恶性斗殴等处处彰显丑恶的日常生活叙述中,穿插着带灯写给只远远见过一面的从樱镇走出的名人元天亮的26封情书。有论者认为它们“是憧憬之书,爱人和爱己之书”,“崇尚自然又断然拒绝庸俗的畅想,读来凄婉动人”⑪。在我看来,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一如带灯作为一个美貌的女性,夹在那些鄙俗的男性乡镇干部中间虽然有违和谐,却处处化解着政府与农民之间的矛盾,是樱镇这个带有蛮荒意味的乡村世界一抹柔和的亮色;这些确乎带有矫情诗意的文字,亦是对过于严酷的事象世界的调和与润滑。
只是,读者不免生疑:带灯这个人物到底是现实真有,还是作者的向壁虚构?虽然,贾平凹在该书“后记”里言之凿凿地谈到其现实原型,以及跟自己的诸般交往,实际却并不令人信服。有论者认为:“对带灯的刻画,作者倾心又倾力,下了很多工夫,但终于去不了一个‘假’字。这个假,并非说带灯的性格假,而是说带灯这个人物所依托的情节是假的,个人的生存环境是假的,缺乏真实性的。对于现实主义艺术,无论情节还是环境,一假之后,一切都无足谈了。”⑫如此判断似乎又有些言过其实,但带灯这个人物形象给人的不信任感,却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我感兴趣的是:为何贾平凹倾力塑造的一个小说主人公,却让人难以相信?
稍作考察,我更愿意将这一缺憾,一方面视为作者那某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设定所带来的负作用;另一方面,在我看来,带灯之于樱镇本就是一个“外来者”。她是隐含作者在文本中的主观投射,其倾诉对象亦是一个城里人。她将自己在乡下的所见所闻,对农民的看法,对乡村问题症结的思考等等,都写给那个当上省政府秘书长的元天亮。或许,贾平凹没有意识到的是,带灯所经历的恰是他自己多次下乡行走所收获的乡村发现。带灯的眼睛便是他的眼睛;带灯的思考便是他的思考。他急于将这一切传递出去,因而想象了带灯的倾诉对象便是那个在省里职位不低的官员。因传达乡村真实情景的愿望过于峻切,让带灯跟元天亮的恋情实在突兀得难以想象,而这发生在一个已婚女性身上,自然更显幼稚。出于贾平凹这一厢情愿的设置,带灯这个人物还有那些矫情的文字,在小说里都是极其僵硬的存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一个几乎犯花痴的美丽乡镇女干部的私人生活和情感世界,对读者来说,或许具有转移注意的作用。而以带灯的眼光来看待所经历的乡村种种:截访、罚款、斗殴等等,则对荒野感起到了一种调和转化,遮掩了乡村事象的尖锐。如此一来,带灯形象的塑造和设定,便可能是贾平凹的一种“曲笔”策略──这是大处。在细节上,太多时候小说里那些曲笔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荒野感却自然胀满,如带灯到黑鹰窝村去看望老伙计范库荣的情景。
所以,我认为《带灯》里真正值得探究的是那些“曲笔”而不是所谓“闲笔”。孙郁认为“人渐老年,不必苛责其金刚怒目有无,温润之美与包容之爱亦人间生态的一部分。在缺少暖色的时代,作家以生命之躯温暖着对象世界,其实也是大难之事。没有经历过苦难的青年,大约不易理解贾平凹的苦心”⑬。此说似有谬托知己之嫌,《带灯》倒不是要彰显什么温润之美或包容之爱,在我看来,作者的苦心恰是如何将自己所感知到的那份关于乡村的尖锐,不超越写作的限度顺利地传递出去。在人物的设定与场景的描述上可谓苦心孤诣。
关于带灯这一形象,陈晓明认为“带灯这个人物重建了‘社会主义新人’这个漫长的政治/美学想象的谱系。如果这一点可能成立,那么也不妨把《带灯》看成是贾平凹试图重新开启政治浪漫想象的一个努力”⑭。与之相对,龚敏律则认为所谓“社会主义新人”的精神特质“应是民主意识、法制意识和个性意识的融合”⑮,以此观之,带灯尚有很远的距离。或许,论者更想看到的是一个与整个体制作针锋相对斗争的女汉子。果真如此,我想说的是,那些没被曲笔化解的尖锐是否能传达到读者面前或许两说。除了对带灯这一人物形象的质疑,龚敏律还认为贾平凹在表现农村矛盾时立场有所错置,即“把立场或者说同情心显然放到了强者的一边”⑯,对乡镇干部有同情,而那些上访者基本上被塑造成了刁民和流氓。或许,今日乡村现实远非一个坐在书斋里的评论家所能了解。所谓立场错置,在贾平凹,确乎可能是对乡镇干部的生存状况有所同情所致。他在“后记”里有一大段文字特意作了说明,但确也是实情。
总之,《带灯》一方面带有直面现实的尖锐,另一面又能不超出写作的限度,内在决定于贾平凹的忧患意识、写作经验,还有数十年来所形成的对自身所处言说环境的理性认知。
①④⑤⑩贾平凹《带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4页,第39页,第39页,第352页。
②王宝红《贾平凹:我是被定型了的品种》[N],《华商报》,2013年1月11日。
③贾平凹《高兴》[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页。
⑥⑧储兆文《解析〈带灯〉的上访死结》[J],《小说评论》,2013年第4期。
⑦⑭陈晓明《萤火虫、幽灵化或如佛一样──评贾平凹新作〈带灯〉》[J],《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
⑨⑬孙郁《〈带灯〉的闲笔》[J],《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
⑪程德培《镜灯天地水火──贾平凹〈带灯〉及其他》[J],《上海文化》,2013年第3期。
⑫⑮⑯龚敏律《游移的主题,割裂的文本──评〈带灯〉兼与几位批评家商榷》[J],《文艺争鸣》,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