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赵逵夫
我关于《九歌·山鬼》的一篇应约同另外三同志的文章共为一组,刊于今年的《博览群书》第3 期,这里不再重刊。下面谈《国殇》。
《国殇》一诗,是祭祀为国壮烈牺牲者的歌舞辞。关于“国殇”之义,洪兴祖、朱熹并说:“谓死于国事者。《小尔雅》曰:‘无主之鬼谓之殇。’”戴震《屈原赋注》说:“殇之义二:男女未冠笄而死谓之殇;在外而死者谓之殇。‘殇’之言伤也。国殇,死国事,则所以别于二者之殇也。歌此以吊之,通篇直赋其事。”《小尔雅》所谓“无主”,乃指是死于野外而魂无所归。“国殇”,指为国作战死于外者。明代汪瑗《楚辞集解》说:
此曰“国殇”者,谓死于国事者。固人君之所当祭者也。
意为朝廷祭典所用。清胡文英《屈骚指掌》说:“祭战死者之歌,宜作于郢都。”从创作背景的角度言之,看法一致。高亨注《国殇》曰:
这是楚人祭祀为国牺牲的战士的乐歌……他们都是为国牺牲,国家是他们的祭主,所以称做国殇。(陆侃如、高亨、黄孝纾:《楚辞选》)
此承以上几家之说,说得很正确。1987 年出土的包山楚简中有“新王父殇”“殇东陵连嚣”等,也证明《国殇》应为楚朝廷祭典中所有。近人王闿运《楚辞释》言:“新战没士将,非旧典所有,盖原私祭之也。”从包山楚简看,所祭并非只是当下所牺牲者。《国殇》所祭并不只是具体某一将士,而是此前所有为国捐躯的将士,诗中只是以一位将军的口吻唱出将士们在十分危机的情况下英勇战斗、以身献国的情景。所以,旧说以为是屈原被放于江南之野时所作,对诗的内容的解说也多联系楚怀王末年和顷襄王时几次败于秦的战事言之,俱误。《九歌》中的作品除《湘君》《湘夫人》二篇是屈原晚年作于沅湘流域外,其他均为其早年之作,当作于怀王初年,屈原出仕不久,当时他大约只是侍从于怀王身边谈文论艺、聊备咨询的人员。
以前对这首诗中有的词句的解说有些分歧杂说。如诗的首二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轂兮短兵接。”王逸注:“戈,㦸也。……或曰‘操吾科’。吾科,盾之名也。”“短兵,刀剑也。言戎车相迫,轮轂交错,长兵不施,故用刀剑以相接击也。”“吴戈”即吴地所制的戈。戈是一种长柄武器。春秋战国时代吴越之地所制剑、戈很有名。《周礼·考工记》:“吴粤(越)之剑,迁乎其地,而不能为良,地气然也。”吴越之地也出过十分著名的铸造武器的良工。吴地当以铸造戈为出名。闻一多《楚辞校补》以为“吴戈”当作“吾科”。他说:“既系短兵相接,而戈乃长兵,则所操非吴戈明甚。且刀剑戈㦸,亦无并操之理。此自当作‘吾科’为得。”近人武延绪之说:“吴戈即大盾也,犹言吴科、吴魁也。”(据武氏《楚辞札记》卷二)。文怀沙《九歌今绎》取其说,并以为闻一多之说当出于此。姜亮夫、蒋天枢等亦主“吾科”之说。但看原诗之意,首句不会全写保护自身之物而不提作战之具。且将军在车上,不同于车下的士兵是近身与敌作战,自以用戈为便。《管子·参患》:“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实。”又《史记·匈奴传》:“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韦昭曰:“鋋形似矛,铁柄。”)则相对于弓矢,戈矛也算短兵。故王夫之《楚辞通释》说:“短兵,车右之矛,对弓矢为短兵。”也主张以“吴戈”为是。从词的搭配上说,戈可以言“操”,而盾只能言“持”、言“拥”而不能言“操”。又汤炳正等《楚辞今注》说:“吴戈,吴地出产的剑戈。……1978 年湖北随县出土战国曾侯乙墓竹简记随葬武器有‘楚甲’‘吴甲’‘秦弓’等,故当时楚有‘吴戈’或‘秦弓’本不足奇。或说‘吴戈’当为‘吾科’,乃盾名;但下文‘秦弓’又当作何解?”则作“吴戈”无误。王逸注“短兵,刀剑也”局限了学者们的思维,因而出现上述误解。
再如“平原忽兮路超远”一句中的“忽”字,或释作“一往之意”,或释作“忽然而死”,或释作“风尘迷漫”,或以为“䬍”字之借,刮大风之义;或释作“若有若无”,或释作“疾”“倏忽越过”,或释作“忘,不识”;或笼统释“平原忽”为“身弃平原”或“不惮道路之远”;等等,可谓搜索枯肠,不一而足。其实“忽”就是遥远的意思。屈原作品就还有用例,如《怀沙》:“道远忽兮。”又《荀子·赋篇》:“忽兮其远之极也。”闻一多、何剑熏之说是。
关于诗内容的解说,以前也多泛言“祭战死者”,理解较为浮泛。清人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中说:“《国殇》所祀,盖指上将言,观扬枹击鼓之语,知非泛言兵死者矣。”这一点对理解其中有些诗句很关键,但未引起学者们的注意。《九歌》中祭国殇之辞同祭天神之辞一样,每一祭祀仪式都是主祭一神,《国殇》是一位战死的将军代替所有为国牺牲在外的人受祭。
《国殇》全诗是灵巫饰为将军同行祭群巫的对唱,可分为两段:第一段十句是以一位壮烈牺牲的主将的口吻的独唱,第二段八句为参与祭祀群巫的合唱。
第一段前四句写当时战斗的紧张形势。“被”,同“披”。“犀甲”,用犀牛皮做的铠甲,厚而坚牢。由诗中开头这两句即可以看出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是将军。他手执锐利的武器,身披犀牛皮做的坚甲。“车错毂”言两军的战车交错混杂在一起,将军在车上与敌军以㦸矛相斗,士兵们则刀剑相搏。“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言敌军不仅人数很多,而且是由高处向下冲来,如由天而降。远处的敌军也向我方放箭,乱箭交错而至。但将士们仍奋勇争先,无所畏惧,拼死力战。王逸注言“旌旗蔽天,敌众多人,来若云也”,所言甚是。但他又说“言两军相射,流矢交随”,则非。而后来之注《楚辞》者多从之。其实明代汪瑗的这几句话最为精到,他说:
旌,敌人之旌也。蔽日、若云,言其盛也。矢交坠,谓敌人众多而矢交坠以射我军也,非谓两军射、彼此流矢相交而坠也。我军非不射也,盖言敌人之盛,锋锐难当,而我三军之士犹奋怒争先,而不畏怯以退也。其敢于故忾可见矣。
说得最为明白精当。把这些地方搞清楚,才是读懂了原诗,而不是囫囵吞枣。
开头一节四句是宏观写,已把当时作战的紧张状况表现得活灵活现。
后六句是以主将的口吻说了己方的情势和将士的决心,和这一场激战的最后结果。“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上句从我方军阵受大敌冲击方面言之,下句从将军自身受到的打击言之。王逸注:“凌,犯也。躐,践也。言敌家侵凌我屯军,践躐我行伍也。殪,死也。言己所乘,左骖马死,右騑马被刃创也。”敌人冲向军阵之中,完全打乱了己方的阵线。作为主将,所乘战车的马已是一死一伤。他怎么办呢?“霾两轮兮絷四马”,言在此极严峻情况下,在自己所乘车轮下铲坑,将车轮陷下去,用土壅定(“霾”,借作“埋”);绊住四匹马的腿,使其无法再跑(“絷”,绊系),以示自己决不后退,表示决一死战。《孙子兵法·九地》中说道“方马埋轮”,“方马”即“絷四马”。主将“埋轮絷马”,是表示决战到底的最坚定、最有力的表现,何况按诗中所写,是将两匹好马同一死一伤的两马拴到了一起。特别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是主将的做法,不是所有战车都如此。其他战车是要根据战机灵活奔驰,充分发挥战斗作用的。以往的注本多未能弄清第一段中抒情主人公的身份,也未弄清“埋两轮”“絷四马”指谁而言,故只能是解释字句,含糊带过,并不深究,以避免一深究带出难以解释的问题。诗中“援玉枹”中“玉枹”,此前的注本也多只注到“饰有玉的鼓槌”为止。其实,由“玉枹”也说明诗的抒情主人公是主帅,他在生死争夺之际亲自擂鼓指挥战士拼命抗击。虽行文含蓄,但前后照应,上下一致。这些都搞清楚,才能形成一个具体明晰的印象,感受到它的艺术魅力。
“天时坠兮威灵怒”,王逸注:“坠,落也。”“时”,当时。这一句是以比喻的语言写了最后惨烈的战斗。当时情形如天塌地陷,战士们不顾一切,就同威严的神灵震怒一般尽力拼搏。最后的结果,便是下面所写:“严杀尽兮弃原野。”形势越险峻,越显示出将士们的大无畏精神;战斗越激烈,越能表现出英雄们的坚强勇敢。前两节八句已将这次战斗的情景展现于读者的面前。这里虽然只是一位将军在回忆、歌唱当时战斗的情况,但表现了全军上下英勇战斗、壮烈牺牲的情形,让所有参祭的人都受到感染,对死者产生无比尊敬的心情。朝廷祭祀为国牺牲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显示朝廷对为国牺牲者的崇敬和张扬英勇无畏、壮烈牺牲的伟大精神。
第二段开头“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是上承第一段末尾“严杀尽兮弃原野”一句而来。这一段已变为参祭群巫的合唱,诗的情调已由高亢、激昂、紧张变为低沉、悲伤、舒缓。开头这两句诗表现出了没有上过战场,但对行役赴战有一定了解的人的想象、同情与悲伤。如果说上一段是震撼人心,这里则是感染人心,是以深沉的抒情诗句引起人们对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的敬意。他们出了家门,再没有能够回来,死在了离家乡十分遥远的地方。他们哪一个没有家?哪一个没有父母、兄弟、亲人?他们每个人的生死都连着很多人的心啊!然而,他们终究为国而献身。“带长剑兮扶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王逸注上句:“言身虽死,犹带剑持弓,示不舍武也。”汪瑗释下句:“离,断也。惩,创艾也。首虽离而心不悔,亦追述其初自誓之词,非谓已战而死也。”“惩”的意思是受创而知所戒。“不惩”,即不因此而改其素志。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汪瑗说:“勇,言其气也;武,言其艺也;刚,不柔也;强,不弱也。曰‘诚’者,可见其出于中心;曰‘终’者,可见其不变也。‘不可凌’,总承勇武刚强不可犯而言也。”所言极为精到,不再细说。“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王逸注:“言国殇既死之后,精神强壮,魂魄武毅,长为百鬼之雄杰。”汪瑗说:
惟首虽离而终不悔,故能身既死而神犹灵;惟生为士之先,故能死为鬼之雄也。非勇武刚强之至、而忠贞节义之积于平日也,曷足以当之而不挠哉?此古忠臣烈士莫不皆然,而非屈子抱忠烈之心者,又不能言之,曲尽其妙也。
这里将本诗之所以能达到十分感人的程度归结到诗人本身的思想与品德上,是很有道理的。本诗的艺术水平是很高的,但仅有诗才还不可能达到这个高度。我们由这首诗也可以看出屈原强烈的爱国精神。壮士们虽然死了,但他们的神灵会激励着后来的人为了国家的安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存而献身。他们魂魄刚毅,是人们心中永远的英雄!
这首诗激情奔放,震撼人心,又充满了抒情味,在不长的文字中做到情感节奏的变化,真正显示出诗歌的感染力。本诗的语言或鲜明,或含蓄,均准确而凝练,又相互照应,只是以往的不少解说存在误解和欠确切处,影响了对它的理解与鉴赏。
林云铭《楚辞灯》说:“故三闾先叙其方战而勇,既死而武,死后而毅。极力描写,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气、张国威也。”蒋天枢《楚辞校释》说:“《九歌》有《国殇》,犹《九章》之有《橘颂》,言楚民气刚强不屈,拥有欲为国捐躯、誓死不反之众,实可一战逐敌,长驱一竟大业。故篇中隐摅战胜之情,篇末复寓入秦之意。或谓篇中所言乃悼念怀王时死于丹淅之战士,非也。”王泗原有同名之书,其中说:“殇而曰国殇,鬼而曰鬼雄,颂扬之极,尊崇之至。”这些评论对我们认识本诗的内容、思想、意义都很有启发性。
这首诗对后代的诗歌创作也有大的影响。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引冯觐语:“此篇叙鬼交兵挫北甚奇,而辞亦凄楚,固知唐人《吊古战场文》为有所本。”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名曰“文”,实为以四言为主的骈赋,《唐语林》评其“感激顿挫,虽是词赋,而健笔有纵横之意”。如开头几句:“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鸣飞不下,兽铤亡群。”这实由本篇“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远”二句而来,只是写得更为具体。明代汪瑗说《国殇》:“此篇极叙其忠勇节义之志,读之令人足以壮浩然之气,而坚确然之守也。后世乐府有《从军行》,或其昉此乎?虽多能言之士,何足以逾之!”古之《从军行》乐府辞,见《乐府诗集》卷三二、三三《相和歌辞》之《平调曲》。《乐府解题》言“《从军行》,皆军旅苦辛之辞”。旧说最早有三国魏左延年“苦哉边地人”一首。《乐府诗集》中所录最早为王粲的《从军行》五首,写军旅之事。其第三首“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思”等,与本篇思想相近,但总体上多写战争军旅之悲苦。陆机的同题之作中“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颜延之同题作中“接镝赴阵首,卷甲起行前。羽驿驰无绝,旌旗昼夜悬”,沈约同题之作中“玄埃晦朔马,白日照吴戈”,庾信同题之作中“箭飞如疾雨,城崩似坏云”,似均受本诗之影响。北朝诗人卢思道《从军行》前一部分为出征将士的语气,云“天涯一去无穷已”,亦颇有《国殇》韵味;后一部分为家中思妇的语气,结构上与《国殇》相同。
因为《国殇》本祭祀歌舞辞,后代用于祭祀的歌辞有的也明显受其影响。如南朝宋谢庄作《宋明堂歌·迎神歌》中云:“旌旗动,车若云;驾六气,乘絪缊”,措词应受本诗影响。至于《乐府诗集》的所收《鼓吹曲辞》中的《战荥阳》《战城南》,在整篇的构思与风格上都与本诗相近。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言曹植《白马篇》“奇警”,“实出自屈子《九歌·国殇》”;卷三评阮籍《咏怀》八十二首,言“《壮士何慷慨》此即《炎光》篇而申之,原本《九歌·国殇》,词旨雄杰壮阔”。《壮士何慷慨》为第三十九首,其中如“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等,表现了同屈原《国殇》一样的情景与主导思想。方东树所言《炎光》即《咏怀》第三十八首,其中“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等句的气势之壮,也有《国殇》的精神在内。
本诗在风格上同《九歌》中其他篇都不同,但其所表现的为国英勇献身的精神,与屈原整个作品所表现的思想是一致的,和他早期作品《橘颂》中所说“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等表现的精神也是一致的。
这首诗虽然短,却很值得反复品味。它也是屈原作品中最适宜于高声朗诵的诗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