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老师印象记

2019-09-27 02:57北京杨联芬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老师

北京 杨联芬

我认识黄子平老师,是很晚的时候了。交浅言深,是为大忌。浴洋约稿时,本不敢谬托知己,轻易为文;但最后允诺写篇小文,实因黄老师有恩于我,且在近年不算多的交往中,深感其不但思想敏锐,而且一腔正气,路见不平,虽不能拔刀相助,却是痛心疾首的。常怀忧戚或愤慨,在这些年的学院中,已愈来愈罕见,大家都很平安。因此,在黄老师即将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轮时,我愿写下几行不成样子的文字,聊表敬意,为黄老师祝福。

2012 年夏,在人民大学主办的一个会上遇到黄老师。他问我什么时候来报到,彼时,人大文学院正向北师大调我。我答不知道呢,黄老师笑道,那我入职比你早。我方知晓,黄老师已结束北大特聘教授工作,又被人大文学院聘请,来做两年客座教授。2013 年我来人大报到时,黄老师仍在香港,后来听说,他因身体原因,推迟一年履职。

我与黄老师的交往,并不始于学术,而与“养生”有关。

2008 年,我患颈腰椎病及骨质疏松症,一病十年。其间,多得夏晓虹老师关怀,我至今仍在服用的保健膝盖的“维骨力”,就是夏老师推荐的。有段时间,我去夏老师介绍的一个家庭按摩诊所治疗,在芍药居一间公寓楼里,前往按摩的人络绎不绝。但主治医师并不轻易上手,给病人治疗的,是一群乡下来的姑娘小伙儿,手法较重,经常痛得人嗷嗷叫。几个回合下来,我苦着脸跟夏老师交流心得。夏老师沉吟道,黄子平也说没什么效果,不过张玫珊感觉还好。我哑然失笑,原来那些气色欠佳表情虔诚的“乱投医”者中,就有黄老师。

2014 年春夏之交,应陈平原老师邀请,我去香港中文大学参加会议。那时,腰椎渐愈,背痛严重,经常半夜痛醒。第一天上午听大会发言,椅子不大合适,很快背痛起来。捱到中午会议结束,又捱过围坐用餐,剧烈的酸痛使我难以支撑,一出饭厅见到长板凳,便不顾一切躺将下去。夏老师见状,嘱我别再去会场了。次日,黄老师来看陈、夏二师,夏老师告诉我黄老师可介绍一套保健操。黄老师道,他过去也经常背痛到夜间醒,后来做这套操,比较有效,回去刻个光盘,下学期带到人大给我。我自然很感激,却并不敢当真。那些年,到处求医问药,各种疗法莫不一一试过,但我症状重、体质弱,大多数方法对我都不太适用。况且,黄老师还有三四个月才去北京,他跟我又不熟,区区小事,哪里记得住。因而并没往心上去。

秋天,黄老师夫妇来人大,真给我带来了光盘。那套保健操专练腰背,发明者是一位叫郑云龙的台湾青年,他自己有过脊柱损伤历史,为康复而钻研,不但发明体操,且就坐椅、坐姿与人体工学,讲了不少日常保健要点,颇有道理。那套操动作不多,简单易行,临睡做一遍,果然夜间疼痛有所减缓。我便把这套操编进日常锻炼的保健操里,每天早晚做,几个月下来,背痛果然明显减轻。黄老师夫妇见我锻炼有效,受到鼓舞,假期回香港,又给我带来另一张保健光盘,是一位气功师发明的“拉筋”。这套操略显复杂,我做了一段时间,有些不适,遂作罢。后来某日(他们已结束这边工作回到香港),黄老师从微信发来一张香港新闻照片,一位气功师涉嫌诈骗被捕,这位气功师不是别人,正是光盘中的那位。我和黄老师“相顾”大笑。黄老师以此自嘲,也可见其幽默和直率的个性。

黄老师夫人张玫珊,很早就听说过她是华侨,黄老师的北大同学。我叫她张老师,她温婉纠正道:我不是老师,叫玫珊就是。她随黄老师与大伙儿聚会时,差不多从来是“夫唱妇随”地低调,只微笑静听,从不插话,也不评价,可亲切随和,教人信赖。他俩在人大的最后一学期,住在学校“高丽会馆”。这楼名字听起来不错,但所有房间都仅有一张1.2米宽的单人床。颈腰椎不好的中老年人,出门在外,床铺一旦不适,真是度日如年,不知他们是怎么度过那些日子的,从来没听他们有过任何抱怨。黄老师工作兢兢业业,玫珊老师安详陪伴,他们的“随遇而安”,其实是性情豁达,以及习以为常的自我克制。

20 世纪80 年代初中期,黄老师已蜚声批评界,但我并没见过他,其当代文学批评,读得也不多,对他的想象,主要来自其与钱理群、陈平原老师合写的那篇《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以为他属于“指点江山”类型。新世纪初在南方第一次见到,发现他优容淡定,并不怎么“意气风发”。十多年后在人大校园再次相逢时,黄老师已头发花白,儒雅中平添了慈祥。及至跟他近距离交往,其为人为文的君子风度,这才有真切体会。

2015 年2 月,农历除夕,我完成了耗时一年多的论文《“红色经典”为什么不能炼成》。这篇论文缘起比较偶然,有年在《新文学史料》读到一篇奇文《王林的交代》,是在天津文联任领导职务的王林于1966—1976 年向组织写的“交代”材料,其中一篇揭发孙犁的封建意识和小资产阶级情调,觉得有趣,便关注起这位名不见经传却有丰富革命经历和文艺实践的作家。我这篇论文,通过王林长篇小说《腹地》(这是革命文学中第一部描写抗战的长篇小说)的难产与戏剧性命运,探讨革命历史小说与“红色经典”问题。我的思考,受到两位学者著述影响,一是洪子诚老师的《问题与方法》及其当代文学史论述,二是黄子平老师的专著《“灰阑”中的叙述》(港版书名《革命历史小说》)。写作过程,涉及革命历史叙述的问题,常翻看黄老师书,其中一些点到为止的论述,给我启发颇大。故这篇文章间接地也是在与洪、黄两位老师交流和对话。文章写好后,我分别电邮寄给两位老师和其他一些师友。洪老师和黄老师都很快读完回复,热忱肯定并指出进一步修改深化的可能(洪老师还指正了几处错误)。与洪老师因一向有交流,而他素来以鼓励为主,故无论写得好不好,都没什么顾虑。但对黄老师,这是我第一次直接跟他交流学术,深知他理论强,眼光高,故电邮发出后,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因读他书时会心与共鸣处多多,故也有一些自信。果然,黄老师回信这样写道:

大作拜读了,获益匪浅。我以前完全没注意到这本书,真是讨论“红色经典”的极好个案。《腹地》被一篇文章弄下架,既没有当上“英雄”,也没有当上“烈士”(“重放的鲜花”),用粤语来形容,是被“阴干”了。依你文章中的引述来看,于作者个人未必非福,否则难逃赵树理等人后来的噩运。但1949年版中那一段“鲜活的历史”如此湮没,也是可悲之事。

论文推深一层,则可讨论到文学史“经典化”过程的“话语-权力”机制(顺便也可弱化“政治/艺术”二元框架,因为政治和艺术都是话语的运作)。我觉得“民族话语”和“阶级话语”在现代中国的相辅相反相成,最可深究。“国民政府”“最高领袖”领导下的边区生活,恰是两大话语犬牙交错缝隙中的历史存在,亦是后世亟欲抹去的历史记忆。《腹地》的生不逢辰,良有以也。

后来,我在修改文章过程中,发现错漏、重复及不准确之处甚多,感到很抱歉。修改后,便再次发给洪、黄二师,并专门说明此稿不敢劳神他们再读,只因前稿粗疏,把修改稿发给他们方感心安。哪知,两位老师又都把修改稿看了一遍。我记得黄老师说过,他最恨长文章,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六千字以上,就感到不可忍受。可我这篇文章,初稿两万多,修改后达三万字,而黄老师竟认真读了两遍。真是罪过。

黄老师写作、讲话,一如他为人,平淡、含蓄和节制,却往往新颖别致,充满机敏与精辟的概括。他善于将文学现象加以理论分析,语言却是生动有趣的,例如《革命历史小说》中谈《林海雪原》土匪黑话与革命“红话”如何切换,分析现实生活中崇高与猥琐两套话语的关系,妙趣横生。他说神圣的东西需有一套猥琐或亵渎的东西做支撑或补充;亵渎有一种解救的作用,把神圣者解救到人间。他的眼光和语言,令人击节叹赏。2017 年他在人大做演讲(“统计学,到处都是统计学”)所发明的“抒情统计学”概念,用于诠释荒谬现实,具有妙不可言的准确与深刻。他妙言很多,那是睿智和幽默天性的体现——鲁迅和钱锺书,全有这样的天性。他对历史和现实现象观察敏锐,反省很深,批判有锋芒,但语言一般点到为止。这种文风,或许与“不能直说”的环境有关,不过,也是其君子人格的投射。就我与他有限的接触而言,黄老师很少发“恶声”。他清介自律,待人却颇宽厚。品评世事,臧否人物,不带私情,而出于公义。唯其如此,当事关道义是非曲直时,他可以越过人情,露出严峻犀利的一面。

2012 年他在人大演讲《当代文学中的“劳动”与“尊严”》,演讲稿整理后发表于《当代文坛》,是黄老师与“同时代人”蔡翔教授的对话。蔡翔与黄子平都是“八十年代新一辈”,皆因浙江文艺出版社那套著名的“新人文论”丛书而享誉学界。蔡翔近年出版的《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一书,被不少同行视为近年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力作。但在一片喝彩声中,黄老师却发出质疑。他直截了当指出蔡著为当下“两个三十年”互不否定意识形态产物,“是因应了当下对后三十年的现实批判,来回顾前三十年中国革命、大众革命和社会主义经验,是(有)一个非常切合当下需求的意图”。当然,黄老师一不贴标签,二不用尖锐措辞,他只摆事实,讲道理,心平气和,娓娓道来。他从蔡著所细读的当代文学作品入手,一篇一篇,条分缕析。当这些在蔡著中被用以编织“劳动神圣”乌托邦的文本碎片,被黄老师置于一个多元的论述框架进行多维度的考察时——如作家和作品的现实遭际(秦兆阳、萧也牧、赵树理、大连会议等的被批),“劳动”“工人”等概念在现实中的等级差异与尊卑区隔,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劳动价值、工人阶级与社会主义的经典论述与“前三十年”社会主义话语实践的冲突,关于劳动与分配、集体化……在充分的历史材料和清晰的逻辑推理面前,“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激烈矛盾”一目了然,蔡著单一维度勉强织就的神话体系,难免一触即溃。黄老师针对的并不是“老朋友”蔡翔,而是当代文学研究中一个堪忧的无视历史粉饰现实的倾向。这篇文章语言依然是节制和幽默的,但在我所阅读过的黄老师的所有文章中,该篇罕见地有一种气贯长虹的力道,和深藏在诙谐中的历史悲鸣。娓娓道来的文字,读来却掷地有声,扣人心弦。这种崇高的力量,来自丝丝入扣的逻辑推演,也来自心灵深处的正义激情。我以为,这篇文章,无论理论方法、文献材料还是语言,都堪称当代文学研究中难得一见的佳作和典范。黄老师有过八年农垦工人的生活经验,在海岛橡胶林体验过“半夜鸡叫”般超负荷劳动的艰辛,以及看不到未来的绝望。但他在叙述那份经验时(《七十年代的日常语言学》),个人际遇在笔下平淡如水,有点像王佐良说穆旦从热带丛林九死一生归来后对个人苦难的淡然态度。他的焦点集中在思索时代的荒谬是如何产生的。唯其淡然个性,罕见的洪钟大吕般的雄辩和抒情,才充分展露了一位正直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

据说,黄老师上课时,好把文学史比作博物馆,强调进入文学史方式(或曰文学分类方法)的多样性。人文学研究,与其说是“科学”的,不如说是良知的;与其说首先是知识的,不如说首先是情感的。从黄老师的治学,我再次温习了这个道理。

今年6 月,我主持召开一个纪念“五四”的国际会议。草根办会,全靠同人慷慨相助。请黄老师时,他略有犹豫,但几天后,他答复:我参加。仰仗黄老师等一众学界“大腕”两肋插刀,这次会议得以圆满举行。会议人多,我又一向粗枝大叶,开会那天,发现他走路好像不大对劲,但忙于会务,不曾关心。次日问起,原来他在香港机场电梯上闪了腰。不吱声,自己忍着,整整三个半天却从头坐到尾。事后想起,心中颇为不忍。我自己近些年因腰背痛,经常在会议中途擅自“逃会”休息。黄老师如此恭谨克制,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黄老师在人大任教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在大学,同事之间一学期见不到一回是常态,平时各忙各,只有学生答辩或开题时,才会碰到一起——因黄老师来人大,教研室同事倒破例多聚了两三回。黄老师只给本科生上课,与他“共事”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但关于黄老师的教学,学生们有口皆碑。

黄老师给本科生开过一学期当代文学史课,他要求学生每周读一篇经典小说(一般是中篇或短篇),写一篇短论,字数不超过三百。要在三百字中清楚表达观点,角度必须讲究,语言必须简练。学生们为达到这个要求,努力锤炼语言,一学期下来,果然进步显著,而黄老师也获得一个绰号“黄三百”。这绰号听起来似有贬义,我问学生,学生头摇得像拨浪鼓:No,no,no,满满是敬爱。当代文学专业2018 届博士生赵天成,当时做黄老师的助教,学生们每周的三百字,由他先看一遍,写上评语,再交黄老师批阅。天成说,那个学期一共做了十三次作业,也就是说,精读了十三部(篇)作品,“我判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到他们的进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学会如何寻找切入作品的恰当而且独特的角度”。天成告诉我,黄老师上课非常认真,精心计划,充分准备,而且每节课都是站着讲。主修此课的学生张亮回忆说:“黄老师上课,不迟到,不拖堂,不坐着,不踱步,不讲废话,偶尔带出自己过往的轶事,也多半可作为补充文学史的‘边角料’。黄老师不着急,从他走路和擦黑板就看得出来。黄老师讲课就如他写文章一样,先抛出一个特别的题目,引起别人好奇,不紧不慢地带入问题,再徐徐言明思路,进而旁征博引,层层深入,最后在一个未知的出口等着我们。他说话松弛而平稳,思路清晰,语带幽默,难掩的机敏与才华,有时令人想起鲁迅。”

那两年,黄老师成为人大文学院的一道风景,张亮回想起来,情景仍历历在目:

那年每周四下午两点的2115 教室,成了许多人难忘的“文学史现场”。第一堂课,铃声响过,黄老师进来,教室就沸腾了。面对六十几个刚军训完、蓬头垢面、懵懵懂懂的大二学生,加上二三十个旁听生,乌泱泱一屋子人。黄老师略显腼腆地一笑,并不寒暄,就开始准备课件。当时他的头发还没有全白,变色花镜上的墨色还没有褪去,气定神闲,似有港片里“大佬”的气场,而略显肥大的衬衫和布裤,倒显得敦厚可爱。座无虚席的教室,此后一直如是,我们不得不提前去占座,从最后一排挪到第一排,索性就一直坐第一排,以至于黄老师后来对我的印象是“坐在讲台前面,拼命点头”。

比张亮高一年级的卢多果,就是那旁听抢座的二三十个之一。他们不需要写“三百”,却跟着黄老师的课堂细读了许多作品,而模仿黄老师对文本进行“再生产”式的挖掘,那学期成为他们宿舍的“时尚”。黄老师强调“重读”,是在教学生如何打破文学史体制话语的束缚,寻找“反历史”或“超历史”空间的入口。卢多果现在清华念唐宋文学,可他说即便现在读书已远离现当代,也还常想起黄老师那句话:“重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黄老师讲课“临事而惧”,而讲解的过程,却举重若轻,生动风趣。学生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他讲诗歌。天成说黄老师讲诗,差不多成了他的专场朗诵表演。这真难想象。据说,黄老师曾语调夸张地朗诵政治抒情诗,又说诗人们钟情楼梯体的原因,是诗论行给稿费,当年一行诗五毛钱,五毛钱在广州可以吃一盘白切鸡了。后来,“啊/白/切/鸡”成了这届学生跟黄老师见面时的“暗语”。不过,幽默背后的沉重,即便一闪而过,学生们也是可以捕捉到的,如讲到遇罗克时。对于黄老师的幽默,赵天成引用谢冕老师多年前的话如是评价:“一心想要诙谐,其实内心严峻。”我深以为然。

人大本科生背后戏称黄老师为“黄爷爷”,至今有学生在微信朋友圈发信息:“想念黄爷爷。”在人大文学院,荣获“爷爷”戏称或昵称的,有两位,一是孙郁老师,一是黄子平老师。我曾大惑不解:以其头发花白乎?学生说,不尽然。青年时代我们也有喜爱和崇拜的前辈,可断不可能想到“爷爷”这类词语。这些看《蜡笔小新》《机器猫》长大的一代,他们的语言和情感方式,与我们这些幼时模仿《刘文学》《海岛女民兵》,后来崇尚“五四”新青年的一代,真有天壤之别吗?仔细思量,在情感和思想的沟通上,面对同一个世界,体验同样的人类爱憎,我们与他们,其实并无“代沟”。只好用归纳法——

他们之“爷爷”者,“君子”之萌称也。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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