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陈国球
黄子平的名字早已在香港20 世纪80 年代一本重要文艺刊物《八方》上见过。对其人其说有比较具体的认识,还是从阅读陈平原送我的一册小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开始。这本1988 年出版的小册子,也是我个人与大陆现当代文学学人接触的标记之一。另一个有“个人史”意义的标记是20 世纪90 年代初北京和香港两地合编的《文学史》集刊,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以书号方式出版了三辑。集刊的内地编委是陈平原、钱理群和葛兆光;香港是我和陈清侨、王宏志。这个团队中没有黄子平,后来我猜想,是否因为黄子平已经去国?
黄子平的名字,一直在我们朋辈中口耳相传,连及的是一片称赏赞颂之声,可是我却未曾谋面,即使他从美国来到中国香港任教与我颇有关联。也因为此事,我曾被黑函攻击。我不知黑函是否学术圈的重要文化现象,但当年的我是初尝滋味了。
话说当时我还是三十多岁的无知小子,因缘际会(但绝无裙带关系)当了香港浸会学院(即今日的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这是香港一所颇有传统的高等院校,曾在该校中文系任教的学者包括民国宋诗派传人曾克耑、海派名作家徐訏,以及因为在此开课撰写《中国新文学史》而与夏志清笔战的司马长风,现今还活跃于台湾文学文化界的散文家张晓风等。大概因为世故未深加上理想主义的冲动,当时我很希望在文学教育上做出一些变革。一方面我参与设计人文学科的新课程(B.A.in Humanities),负责策划其中的“中西文学研究”组;另一方面我期望中文系课程可以有更大幅度的更新与发展。要实践这些理念,当然有必要增补优秀的学术人才,而校方的支援更不可少。在发展策略及人力资源得到认同与支持之后,我做出两个比较大胆的聘任:一是招聘曾留学美国,新近自中国香港中文大学取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的朱耀伟;另一是延揽当时身在美国的黄子平。其时比较文学在香港学术圈还是“新生事物”,早期寄居于英文系,却受旧派英国文学学者排斥;于中文系的老师宿儒眼中,更是谬妄的学术歧途。朱耀伟之加入中文系,并不容易。至于黄子平虽然在中国内地当代文学及北美的中国研究领域享有盛名,但却不在浸会中文系同人的认知范围之内。再加上当时香港高校以博士学位为入职必要条件的制度正开始建立,于此黄子平是有所欠缺的。当黄子平的聘任程序进入最后阶段,就有黑函向校方举报,说我任用私人,损害学校(或许是某些人的)利益。事实上我与黄子平尚未有一面之缘,从无任何个人交涉。我唯一的考量,是我们所招纳的人才能否开出学术新路。依当年的视觉,香港的文学教育和研究,在现代文学方面占有一些优势。此地既能谈鲁迅、巴金,也可以欣赏徐志摩、沈从文。至于当代文学则非是,几乎一片空白。我对黄子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著述有一定的掌握,加上所信任的学术友人陈平原、陈清侨等极力推荐,我相信浸会中文系以至香港学术界都会因为他的来归而大大受益。面对各种流言,我首先要向时任文学院院长罗德教授(Professor Robert Lord,一位英籍语言学家)详细解释聘任理由;被谢志伟校长召见时,更准备了大量国内及境外的补充资料,以说明黄子平的学术分量,以及对中文系未来发展的帮助。结果,我的陈述获校方接纳,聘书可以依序送出。
由于聘任过程复杂,中间又多人事纠结,黄子平到香港赴任时,我已经离开浸会,转职香港科技大学;两个人首次见面,更在其后。因着我的离任,子平兄还要承担我留下的课务,其中包括我的专业课“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我到了香港科技大学之后,也在研究所开了同题的课。学期中我就专诚邀请子平兄来为研究生做学术演讲。子平兄于文学批评专业的娴熟,远远不止于当代文学的范围。这一点未必是一般读子平书的人所知悉,但他的忠实读者会注意到他曾说:“读完博士出来脑子就基本坏掉了,只能写体大虑周的《文心雕龙》,很闷,写不了生机勃勃的、能刺激创作的《沧浪诗话》。”又说《沧浪诗话》的作者严羽是“愤青”,说金圣叹作为“乱世文人”,其“生存方式”映入了现代文学史。这些古今之间的解读,的确别有会心。
子平来港后,我和他没有密切的往来。君子之交就是淡然,但我对子平兄一直怀抱学术上的崇敬。过往,我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谈话中,见到他对“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的深层思考;读他去国飘零的文章,会想起“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意义。黄子平的盛名,与他连续参与编选《中国小说一九八六》《中国小说一九八七》《中国小说一九八八》《中国小说一九八九》《中国小说一九九〇》等或许有关。在香港的黄子平又如何?据我的远距离观察,见到他在主持选政方面虽然没有前时活跃(这当然与香港的出版文化有关),但类似的“年度小说选”,就有他与许子东合编的《香港短篇小说选2002—2003》;更有意思的是他主编了一套《香港散文典藏》(2013),把名家如陈之藩、罗孚、董桥、刘绍铭、林行止、西西、金耀基、小思、金庸等的文章精选细挑,铺列齐整,是香港文学检阅的一次示范。著述方面,在港期间的子平不算多产。然而,批评家的精锐不减,更见“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温情。香港不是子平唯一经眼的“南村”,但看到《边缘阅读》中谈也斯“不停留在记忆之中”的小说,咏叹何福仁在绳墨之外的“人文山水”,既同情也批判余非之沉迷“镜像”;诸如此类,子平不忘与他流寓的城市对话,而他深深了解:“对话的关键是学会聆听。”
说子平流寓在香港,好像把他看成是“外人”。然而,正如“边缘阅读”只是“一种策略,一种读缝隙、读字里行间的阅读习惯”;“寓”在“流”中,是说子平在流动不居的香港环境中寄寓了他作为一个真正写作人的心声。他一方面说自己“害怕写作”,另一方面把他从事的“阅读”“评论”,通通拨归“写作”名下,可见这“害怕”恐怕是子平所“自愿滋养”,“从中获取生存的希望”。子平在新世纪的2005年出版《害怕写作》一书,开卷第一辑就是《香江话语》。他写“香港文学”在内地浮潜的过程与意义,构想如何在21 世纪的香港用汉语写作,究问香港文学史之从何说起,细析从内地南移的黄灿然之“借诗还魂”……其精要处正在于“中国文学中的香港文学”与“香港文学中的中国文学”之间的流动思考。此外,子平在香港的文学活动还有两项值得大书特书。一是由他只手推动的“红楼梦奖”。这个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从2005 年开始颁发,得奖者包括贾平凹、莫言、骆以军、王安忆、黄碧云、阎连科等;至今办到第八届,已成为华语文学界的盛事。另一项是他十年来主持的“理论经典读书会”,这不是具有正式规格的公开活动,却影响了许许多多香港的年轻学生对福柯、本雅明、萨义德、克里斯蒂娃、斯皮瓦克、齐泽克的理解与吸收。子平的读书会,可说是香港文化的重要资源中心。
据我的观察,子平与香港,已结下不解的缘分——即使他已从香港浸会大学退休,即使他既怵惕也悠然地游走在世界边缘的旅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