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去国之前,黄子平可谓大陆文学批评界最耀眼的明星。尽管以其性情,进入舞台中心从来不是他的追求,但关注度与影响力却总是自己找上门来,如影随形。1983 年,他的两篇风格迥异的文章——《“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林斤澜近年小说初探》与《当代文学中的宏观研究》——先后在《文学评论》发表,自此声名鹊起。作家王蒙曾经感叹,《“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林斤澜近年小说初探》“与其他所有的文章不一样”,“一个评论家对一个作家如此体贴、如此同情、如此诚恳,我对林斤澜说过,我都要落泪”。而就在作家作品论的写作中展现出如此高超技艺的同时,黄子平的《当代文学中的宏观研究》又首开“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宏观研究”的先河。在导师谢冕看来,“当他把一个个具体的文学现象放置于宏阔的历史背景中考察,那种拘于一时一地的浅层次的好坏的判断消失了,而表现了一种对于存在的合理性的理解”,“因为获得了纵深的历史感,他的批评风格呈现了青年人难得的那种老练精到的特点”。——思想成熟与笔墨多元,正是黄子平在“登场”伊始给评论界留下的鲜活而深刻的印象。
1984 年,黄子平继续在作家作品论与当代文学宏观研究两条跑道上快速推进,同时其个人的学术风格也日益形成。该年,《文学评论》发表了他的《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这是他当时构想的“文学形态学”系列写作计划的开篇。这一思路甫一出手,便备受好评。洪子诚甚至认为,这是理解黄子平学术思想的关键,他此后的研究路径主要即借此奠立。直到若干年后,洪子诚还仍旧激赏其启示意义,并且指出黄子平彼时的“观察、论述”,“对于‘现代’的理解”,“具有更多的灵活性和更大的空间”。而黄子平的探索也在此期间逐渐触及应当如何认识与把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根本问题。1985 年,由他执笔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钱理群、陈平原合作)在《文学评论》发表,迅速引起轰动。如今,《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发表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早已被认定为“新时期”以来文学研究史乃至思想史上的标志事件,无须赘言。
1986 年,黄子平的评论集《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出版,时人称道“这本书的作者是黄子平,文学界都知道这个人”。其后,他以相当旺盛的精力与创造力继续出击,写出了一批独出机杼又影响巨大的批评与理论文章,同时有感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特殊的艺术与历史价值,先后编选了1986 年至1990 年五部“中国小说年选”(与李陀、董秀玉合作),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为是时生机勃发的中国文学留下了一份“同时代人”的鲜活记忆,而由他撰写的五篇导言,更因其具有“超越‘时间’”(黄子平语)的品格,成为20 世纪80 年代文学的重要坐标。
在《中国小说一九八六》问世的1987 年,黄子平写出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读几部写老舍、傅雷之死的小说》一文。此文被他编入1991 年在海外出版的首部文集《幸存者的文学》。这一年,小说年选系列的最后一本——《中国小说一九九〇》问世。而此时的黄子平,已经身在太平洋彼岸,开始了他关于“革命历史小说”的系统研究。
如果说黄子平在20 世纪80 年代为人所知更多凭借的是他对于当时正在不断涌现的文学作品与文学现象的敏锐而犀利的批评的话,那么20 世纪90 年代以后的他则在某种程度上转向了文学史甚至当代史本身的研究,尽管其老吏断狱般的批评眼光以及对于任何宏大体系——自然也包括文学史叙事——的深刻怀疑在在提示他的工作旨趣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史家。转向历史,乃至有意与当下的文学生产保持距离,固然与他作为多重意义上的“幸存者”这一身份自觉有关,但也是他在更为开阔与流动的精神视野中对于自身批评实践的一种重新定位。是的,与历史对话,揭橥历史/叙事背后的秘密,然后再“反戈一击”,对于黄子平而言亦是一种“批评”——一种更深层次的批评实践。而批评的指向从“当下”转为“历史”,则出自他的判断:如果说80 年代的“当下”是在不断“创造”历史的话,那么90 年代以降恐怕已经无可挽回地进入了一个遗忘以及创造性遗忘的时代。
在作别大陆的二十余年间,黄子平先后出版了数部著作,其中较为知名的是《革命·历史·小说》《边缘阅读》与《害怕写作》三部。三书均有繁简多种版本,传播广泛。而唯一不同的,是文坛与学界面对他的方式:认识20 世纪80 年代的黄子平,可以通过一篇一篇的批评文章进行编年阅读,一旦真正读进去,认识的就不仅有他,更有那个时代;但此后的他,被记得的更多是经由一部一部著作捧出的概念——“革命历史小说”,这一概念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术语,“边缘阅读”与“害怕写作”则不时被时髦者挂在嘴边——只不过少了他的那种反讽。这自然首先出自他有意为之的姿态调整,但同时也是不同时代学术世变的表征。有研究者以“从‘前缘’到‘边缘’”概括黄子平的批评踪迹,自是充满洞见,但必须补充的是:决定他在“前缘”还是“边缘”的,不仅有他自己,还有一个时代所能(与不能)提供的观察角度、方法与感觉。
“知人”/“论世”原本就是一个彼此辩证、无限循环的认识过程。对于把握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黄子平和他的学术思想,同样奏效。这一时期的他,“人生屐痕”与“文学游踪”交相辉映。他在不同的现实或虚拟的文化空间中游走,他的文字镌刻与彰显着种种别样的可能性。他的批评实践的展开及其与当下、与历史的关联方式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而成了一个一个有待考掘与打开的文本。黄子平不仅写下了这个时代的秘密,还以他的理解承担着这个时代。所有这些,都蕴含在他过去二十余年的“屐痕”与“游踪”中,值得认真对待。有鉴于此,我们特别组织了“黄子平:人生屐痕与文学游踪”专辑,以配合《边缘阅世:黄子平画传》的刊行。
1993 年,黄子平应邀入职香港浸会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自此“一‘浸’十七年”,直到2010 年荣休。邀请黄子平赴港任教的关键人物是现任台湾“清华大学”教授陈国球,他时任浸会大学中文系主任。他的《子平不平凡:我认识的“香港黄子平”》一文言简意深、纸短情长,概述了黄子平在香港任教期间多个方面的成就,对其坚守与捍卫文学尊严的努力抱有一种“了解之同情”。
从浸会大学荣休之后,黄子平开始了其近十年的自由讲学生涯,从北京大学,到中国人民大学,再到台湾“中央大学”与淡江大学。他精心设计的课程几乎门门叫好,常常叫座。而他与各校师生,也都留下了深致因缘。中国人民大学杨联芬教授的《黄子平老师印象记》不仅记叙了黄子平在人大讲学的风采,而且由“人”及“文”,通过对于二人学术交谊的书写探讨了若干当代文学研究的理论问题。台湾淡江大学黄文倩博士的《定神凝虑——追踪子平》则以黄子平在淡江大学的讲学活动为线索,写出了台湾年轻一代学人与黄子平的学术互动与精神对话。辽宁大学卢冶博士在北大就读期间,曾任黄子平课程助教,她的《仍愿过得万重山》一文既捕捉了黄子平北大课堂的精彩瞬间,也尝试将其近年的学术思想置于更具连续性的历史脉络中加以把握。三文各有所见,共同呈现了黄子平的人格风度与学术情怀。
对于黄子平晚近二十余年的学术工作而言,陈国球等人的文章当然仅是以点带面,但它们却无一不昭示了黄子平在文坛与学界的“在场”,哪怕他“在场”的方式恰是选择在某些空间中“缺席”。从20世纪80 年代的横空出世、开创范式,到如今的不拘格套、远避喧嚣,黄子平不仅为不同的文学时代所标识,同时也标识出了“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批评的地表之下有一条幽暗却又明媚的通道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