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三重崩塌——精神分析批评视角下的麦克白夫妇形象

2019-09-27 02:08潘蓝希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9年23期
关键词:麦克白女巫莎士比亚

⊙潘蓝希[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如果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对于莎士比亚而言,《麦克白》无疑已将他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人格”破坏殆尽。在从前的研究中,人们往往只看到麦克白如何从高贵走向卑劣,认为《麦克白》的价值在于展现命运的反复与人性的无常。然而,人性的转变固然令人感叹,其背后人格的摧毁却更值得关注。下文对此进行详细阐述。

一、悲剧伊始,性别认同障碍的出现

由于班柯的详细描述,我们不难记住女巫们“女性+胡须”的颠覆性外貌。根据吴兆凤的说法,麦克白和班柯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称呼女巫们为“Weyard Sisters”(奇怪的姐妹),暗指苏格兰神话体系中的三位命运女神。事实上,这一描写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营造压抑的气氛或者塑造女巫形象,更重要的是,矛盾又共存的双性性征恰恰是对主人公命运的暗示。此后,麦克白果然出现了人格崩溃的第一个症状——性别认同障碍。

“自我同一性”是心理学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只有形成稳定统一的人格,才能进一步追寻自我确认与发展。刚出场的麦克白英勇无畏,即使“命运也像娼妓一样,有意向叛徒卖弄风情,助长他的罪恶的气焰”,麦克白依然“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以一往无前之势平定了叛乱。此时的他内心有坚定的信仰,深切认同自我作为“卫国将领”的身份。然而,女巫三姐妹的出现彻底破坏了这一切。听信了暧昧的预言后,麦克白对自我角色陷入了深刻的怀疑——是爱国者还是叛徒?是英雄还是小人?是勇敢忠诚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是阴险狠毒的宅邸妇人?无法形成一个连贯一致的自我形象,极度的焦虑之下,角色混乱就此发生。

王玉洁在《莎士比亚的“性别之战”:莎翁戏剧作品的女性解读》一书中注意到了这点。作者通过还原麦克白夫妇的家庭状况,发现了麦克白的“去男性化”与麦克白夫人的“去女性化”现象。这正是角色混乱症状的典型体现。麦克白夫妇的“本我”渴望着无上尊荣,“超我”却追寻道德满足,激烈紧张的对峙下,“自我”无力实现人格协调,乃至于出现混乱。例如麦克白杀人行为的延宕、对女性力量的依赖,又例如麦克白夫人的“男性化”宣言:“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性别认同障碍的出现,初步瓦解了麦克白夫妇为“人”的特征,埋下悲剧的伏笔。

二、身陷囹圄,现实认知错乱的魔障

事实上,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人能断言《麦克白》中的女巫是否真的拥有操控命运的能力。陈秋玲曾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巫及其巫术研究》中引用布莱德雷的话,指出女巫并非任何的超自然生物,她们只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这完全说得通,我们甚至可以假设老妇的真实身份——她们可能是叛徒麦克唐华德或是敌国国王的手下,通过暧昧的话语诱出麦克白心中的魔鬼,先杀老国王邓肯、逼走皇室子嗣,再杀班柯及其子,最后散布消息揭发麦克白的罪行,从而兵不血刃地分裂一个王国。想想看,说不定连神明赫卡忒也只是作者在叙事方式上玩的一个小小把戏。那么如果从女巫视角重新写作,《麦克白》完全可能变成另一个故事。然而,“从那透露曙光的东方偏卷来了无情的风暴,可怕的雷雨”,在诡谲的天气中、阴暗的荒原上,麦克白邂逅了三位女巫。同样是第一次见面,班柯尚在怀疑女巫的来历和去向,麦克白却已然催眠了自己。从麦克白说出他那句有名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起,他已经一脚踏进了超自然的魔幻现实空间。下面这段对话很典型地表现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班柯:水上有泡沫,土地也有泡沫,这些便是大地上的泡沫。她们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麦克白:消失在空气之中,好像是有形体的东西,却像呼吸一样融化在风里了。我倒希望她们再多留一会儿。

幻觉,即在没有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知觉体验,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知觉障碍。最开始,麦克白主要产生的是假性幻觉。杀死国王邓肯后,他的脑中分化出两个人交织着向他发起对话,叫喊着诸如“杀人啦”“阿门”之类的胡言乱语。不过,当时的麦克白对幻象的存在并不是非常肯定,会使用“好像”“仿佛”等词来形容自己脑海中的情景,这说明幻觉形象还不够鲜明生动,他的幻想症并不是非常严重。

同时,伴随幻觉而来的还有另一个症状,即恐惧睡眠状态。正如杜慧春和丁瑝指出的,睡眠是一切动物普遍存在的自然休息状态。在睡眠状态下,人类会处于最放松的时刻,无力压制潜意识导致幻觉频现,这是杀人凶手麦克白所无法接受的。因此麦克白通过心理暗示,进行了睡眠方面的自我剥夺,这是一个彻底的反人类举动。在此,麦克白作为“人”的特性再度受到削弱。麦克白夫人的梦游症则是在幻觉症基础上的进一步恶化,医生的诊断可以佐证:“回陛下,她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思虑太过,继续不断的幻想扰乱了她的神经,使她不得安息”。

当麦克白在宴会上看到班柯鬼魂时,超自然世界与自然世界的时空已经在他的主观意识里完成了融合,出现了真性幻觉,是病症加深的表现。在他眼中,班柯摇晃着遍布鲜血的头发,骨髓已经枯竭,俨然一副来自阴间的冤魂模样。周身人面对这样的厉鬼,“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天然的红润”,荒诞的情境几乎将他逼疯。分不清真实与虚假、主观与客观,现实认知错乱加速了麦克白的死亡。

三、最终毁灭,自我存在意义的质疑

就像莎士比亚本人借哈姆雷特称赞的那样,人类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无论自我认知或外界认识出现了怎样的混乱,只要还保有对自身作为生命存在的肯定,最后的生机就永远不会断绝。

然而,在现实认知危机的魔障下,麦克白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行为,比如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不积极备战,反而求助女巫;又比如在作战时盲目乐观,号称看不起一切妇人所生之子手中的剑。这里出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即麦克白对自由意志存在的否定。通常来说,自由意志是相信人类能选择自己行为的一种信念。麦克白在女巫的蛊惑下,认为人的一切努力(包括自己和别人)都将成为无用功。无条件服从于命运的安排,便是否定了自我意识的主观能动性。

否决意识的下一步是对生命存在之意义的否定。正如麦克白夫人无法操控自己的睡眠,在脆弱的睡眠状态中,妇女的怜悯、善良、恻隐等天性随之复苏,她终究没有实现“去男性化”的伟大目标。比起在无意识状态下面对良知的拷问,麦克白夫人更加抗拒清醒着对抗现实。对于麦克白来说同样如此。遗憾的是,原本在错乱的精神世界中,他还有自己的妻子相伴。可是在麦克白夫人率先自杀后,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需要注意的是,麦克白夫人之死造成的打击远不止于此,她的死亡还宣告了最后救赎方法的破灭。在之前,麦克白曾被班柯的鬼魂吓得魂飞魄散,当时是麦克白夫人建议他通过睡眠进行调节,于是麦克白才稍稍镇定下来,试图借助睡眠逃避现实。麦克白夫人在他认为最安全的睡眠状态中死去的结局,使得麦克白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退路。

麦克白听闻妻子死讯后的态度十分值得琢磨。在即将崩溃的麦克白看来,每一天都不过是“明天”的相加,本身不存在任何区别,更“找不到一点意义”。他的最终独白表达了“生命无意义”的消极观念,充满了对生命的厌倦。事实上,麦克白并非死在麦克德夫的剑下,这段独白早已宣告了他最终的结局——精神上的个体死亡,整出戏剧也是在此处迎来最后的高潮。此后,走上战场的麦克白已经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故而在描写麦克白的肉体灭亡时,莎翁只有一句“麦克德夫携麦克白首级重上”轻轻带过,毫不可惜地交代了麦克白的死亡——这和他以往的做法大相径庭。每每写到主人公的死亡,莎士比亚总会费很多笔墨,或语言渲染,或环境衬托,总之要对悲剧主人公的死亡大书特书。想来,应该是因为那些人的死亡是在毁去有价值的东西,可是麦克白在经历三重人格上的崩溃后已经丧失了“人”的价值,故而遭到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的鄙弃。

四、结语

对于悲剧,人们各有各的看法。而《麦克白》通过对人格的层层削减,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生灵以最残酷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毁灭在读者面前,从而实现了惊人的悲剧美感。它是最彻底的人格混乱与崩塌,最纯粹的悲剧。在欣赏人格三重崩溃的过程中,我们不得不感叹于莎士比亚天才般的艺术创造力。《麦克白》体现了莎翁对人性的深刻思索与大胆质疑,是更加深沉的人文思想的表现,值得我们反复回味。

① 王玉洁:《莎士比亚的“性别之战”:莎翁戏剧作品的女性解读》,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1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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