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上海故事
上海市的南部,有个已经取消了行政建制的老城区叫“南市区”。它已和黄浦区合并多年,但习惯上那些地方还是很多人叫“南市”。
小时候我的养父养母就住南市局门路,我在那里生活过多年,1991年我所供职的《康复》杂志分房,我分到了蒙自路的一套“一室半”公房,觉得很幸福。蒙自路的隔壁就是局门路,局门路的隔壁就是制造局路,三条路紧挨着,当然制造局路是老大,制造局路因著名的“江南制造局”而命名,辛亥革命期间,新军沪督陈其美曾率军“三打制造局”。战事打得非常激烈,制造局路与局门路附近血流遍地,但如今制造局路却因“上海第九人民医院”而出名,这家医院以整容外科、口腔颌面外科之成就卓越而驰誉全国,而我和丁克勒的相识却是很“小儿科”的。
1995年的暑天,儿子刚读小学,入学不久就感冒发烧,进儿科急诊室挂盐水,旁边一个女孩也挂盐水,看她和儿子聊得热乎,一问才知道居然是同班同学,家住制造局路,陪她的胖老头,是她外公,年近七旬,腿瘸,医院里的人头很熟,大家都叫他“丁克勒”。往后三天,两个小孩约好了同样的时间来挂盐水,我也就和丁克勒聊了三天,从此很熟了。
上海人习惯把生活方式洋派、仪表举止西化、人情世故通达的人叫做“老克勒”。上迄晚清,上海十里洋场就流行“克勒”这个洋泾浜名词,就是英文Color的谐音。Color的原意是颜色、色彩、特色、个性、漂亮……在英文里就有Color Man这个词汇,意思就是弹眼而有个性特色的男人。这已经接近我们上海人说的“老克勒”意思了,老,不是说年纪大,而是形容纯度高、级别高,传说首饰店就把3克拉以上的钻石称作“老克拉”,后来的延伸义,变得非常丰富,大抵行事老到,功夫老到,凡事深通窍坎而带点洋绅风度的,都被叫做老克勒。
因此丁克勒能被医院上下如此认可“克勒”,当非泛泛之辈。
他大了我三十多岁,那种胖,比较油腻,因为瘸,就拄了根黑漆“斯迪克”(拐杖),反倒像拜伦爵士一样,瘸得饶有风度。不知何故,聊着聊着,又是我们所熟悉的“中央商场”——四十多年前,丁克勒靠着中央商场发了不少财。
坐落在南京东路的中央商场源于抗战胜利后,1945年,有人以高价引入了沙市二路16号底层大楼,开设“新康联合商场”,内设九十多个柜台,再加上外面中央弄、沙市一路、沙市二路的马路摊贩,这一带成了倾销美军剩余物资的福地,统称为中央商场。据记载,解放前,这里每只柜台的租金要五两黄金,美国大兵在上海登陆,善于经营的上海人,用各种方式从他们手里获取剩余物资。除了大量的医疗器械与餐厨杂具外,办公用品、克宁奶粉、牛肉罐头、旅行刀具、望远镜、呢大衣、皮靴、玻璃丝袜等美国货大受欢迎,也形成了“老上海人”普遍爱用美国货的风气。但长期以来的一个疑问是:当年的上海人,具体是如何从美国人中拿货的呢?
丁克勒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当年的拿货人之一,而且大家都拿不过我!中央商场“美国货”柜台的朋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听了不断地打量他,快七十的人了,还是油头粉面的大背头,那套老旧西装虽然过气了,但穿在他身上反而很“克勒”,因为“合时令”。
但凡老克勒的西装,冬有冬装,夏有夏装,决不能混淆。冬天的西装之用料,因为要御寒,不是哔叽就是麦尔登、羊绒;夏天的则不是凡立丁就是派力司或毛麻,讲究一个透气挺括。
眼下的丁克勒就是一身浅灰的“派力司”,与人交谈“接口令”很快,属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那一种。问题是,这一类头脑活络的生意人,大上海比比皆是,他丁克勒并非特别出挑,而且还瘸了一条腿;那么是不是丁克勒的英语格外好呢?丁克勒的英语的确好,可问题仍然是,当年上海英语出挑的多了去,为什么就偏偏他最拿得到美国货呢?
且听丁克勒慢慢道来。首先,很多生意人虽然英语好,但不去了解美国人,不知道美国水手的心态。他说,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要货要东西,很让美国兵看不起,你急什么呢?其实他有大量的剩余物资要脱手,猴急的应该是他。问题是,一旦你比他还急,他就发飙放刁了,上海老话所谓的“发翘头”,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战争一结束,美国兵最想的是什么?赌博?嫖娼?强奸?不!这恰恰是我们一个最大的认识误区,当时过度的舆论渲染使大家相信美国兵都喜欢性暴力,其实美国兵最想的是回家!众所周知,美国是个新教徒占其国民80%的国家,多数的美国人私生活都很保守,循规蹈矩。尤其是在性问题上,美国人的保守态度可能在世界上也属于前列。
在美国,政治人物竞选时都渲染自己对家庭的爱,包括对自己宠物的爱,强调自身私生活的严谨,做出一副好爸爸、好丈夫的形象。如果政治人物包养情妇,无论是在议会还是政府,必然会丧失支持,甚至身败名裂。此外,许多非政界的公众人物为保持良好的社会形象,也保持私生活的严谨。去过美国的人都知道,在美国很多城市,夜生活并不丰富,晚上根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灯红酒绿。在一些宗教影响较强烈的地区,夜晚简直死气沉沉。
因此,美国兵并非都是喝得烂醉而滥嫖滥赌或开着吉普乱撞人的形象。他说,我当时所接触的美国兵,大都是停在高雄路码头、公平路码头、高阳路码头或军工路码头的军舰上的水兵,他们只能在规定的时间上岸,并非随时可以离舰。我当年小本本做过一些记录,当时先后来上海的巡洋舰为巴尔的摩级的圣保罗号(CA-73)、海伦娜号(CA-75)、洛杉矶号(CA-135)和芝加哥号(CA-136)。还有轻巡洋舰克里夫兰级的斯普林菲尔德/春田号(CL-66)、阿斯托里亚号(CL-90)和亚特拉大号(CL-104),也曾经到过上海。
远离家庭的水兵当然很寂寞,也性饥渴,但一般都很胆小,军舰上到处是色情画报和照片,他们就拿那些东西解闷。所以,我的诀窍是,一上船就给他们讲故事,讲东方色彩的家庭故事和言情故事,故事的来源你可能想不到,大都是从鸳鸯蝴蝶派比如张恨水的小说里搬来的,后来发现水手们仍嫌传奇性不够,我就直接从“三言二拍”里搬,什么“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啦,“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啦,听得他们抓耳搔腮,狂吹口哨,而且上了瘾。你说,我会不受欢迎吗?每次去,很远他们就叫了:看,瘸子来了,瘸子来了。
说到这里,丁克勒不断发出猥亵而带点歉疚的笑声,说,说实话,我这么做,不太道德,利用美国人的精神空虚做他的生意,但那时也是为了生计。那些美国大兵一旦高兴起来,只收我很少钱,什么派克金笔、蔡司照相机,有的甚至不要钱。特别是美国靴子和大量的罐头食品、棉被羊毛毯,统统低价卖给我。只要航次结束,回到基地,这些物资都要被当作生活垃圾处理。现在碰到我这样的“知音”,何不大做人情呢?
我一旦在高雄路码头、公平路码头、高阳路码头或军工路码头拿到了货,就雇车直接运到家,整理分类后,送到中央商场上柜。
我发了几年财,结了婚,可惜以后就没有好日子了,里弄里揭发我和美国人接触密切,我被判劳教,后又改判徒刑。
“我原来是个坏人……现在只是个退了休的老家伙。”他不断地擦着汗,“人民政府给我出路,我就过过太平日子,当然,对我来说,最幸福的日子还是1945年到1949年初的日子,在美国军舰,在中央商场,我被大家追捧着,那些日子虽然不很长,也算是难忘的啦!”
五十年前的美国货,他现在只剩了一支派克金笔与一条军用皮带了。他得意地掀起派力司西装给我看,那皮带扣子是黄铜的,相当厚实;皮带更结实,用了五十年了,居然还在用。
当然,他还戴着一块卡地亚山度士金表,那可不是美国货,而是为了“老克勒”的腔调而淘来的二手货;因为罩着“Color Man”的光环,谁都会觉得那表,丁克勒至少戴了四十多年了吧。
我在儿子快进中学时搬离了蒙自路,从此和丁克勒断了联系。
前些年听说他去世了,享年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