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翰
《谈艺录》撰成于1942年,是钱锺书先生的代表性学术著作之一。初稿完成后,钱先生“时时笔削之”,于1948年交上海开明书店付梓。此后,钱先生对全书又进行了多次补订,直至中华书局于1993年第五次重印其1984年版《谈艺录》时,尚增入先生补订若干。1998年,钱先生逝世。《谈艺录》虽初成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但倾注了钱先生毕生心血。笔者不揣孤陋,对《谈艺录》所见钱锺书先生学术思想,试作管窥。
《谈艺录》四八则:“身心言动,可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随转异色,无所谓此真彼伪;亦可为表里两层,如胡桃泥笋,去壳乃能得肉。古人多持后说,余则愿标前论。”人的身心言动,有时是矛盾复杂的,“常有言出于至诚,而行牵于流俗”,或者“执笔尚有夜气(笔者按:夜气,指在静谧的夜晚所萌发的善念),临事遂失初心”。对于言行不一的现象,古人认为应当去表寻里、去伪存真,就像吃核桃与竹笋那样,剥去外壳,方能得肉。而钱先生却认为,不妨将人貌似矛盾的言行,看作并存不悖的两方面。就好像明珠舍利,随着转动与观察角度的不同显得色彩各异。而色彩各异的舍利珠光,又皆是同一明珠舍利所发出的。去壳得肉论的背后,是一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模式;而随转异色论的背后,则是一种立体的、圆融无碍的网络思维模式。
钱先生学术思想的特点之一便是圆融贯通。如《谈艺录》第六九则:“(程明道)又云:‘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司马温公《传家集》卷二《邵兴宗南园草盛不剪》诗云:‘于间置取舍,岂得见天真。不若任其然,同受雨露恩。张横浦云:‘程明道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诸如此类,见之语录诗文者,不胜枚举。迄乎有明,阳明心学既行,白沙、定山莫不以玩物为道……而今人论西方浪漫主义之爱好自然,只引道家为比拟,盖不知儒家自孔子、曾皙以还,皆以怡情于山水花柳为得道。”钱先生将先秦儒家、宋儒、明儒山水乐道之事一线贯穿,复以儒、道两家热爱自然之精神,与西方爱好自然之浪漫主义相比拟,揭出“儒家自孔子、曾皙以还,皆以怡情于山水花柳为得道”的史实。纵向的贯通显示了钱先生渊博丰厚的知识积累,而横向的圆融体现着钱先生力图揭示西方东方、古人今人那些相通观念的努力。道家的任情山水自然,可上溯老庄“道法自然”、“逍遥齐物”等相關思想。佛教初在印度半岛传播时,僧侣们就爱选择山水静美的所在坐禅,进入中国后“天下名山僧占多”亦是不争事实。即一向以“修齐治平”的积极进取面貌出现的儒家,在强调入世的同时亦有着自孔子“吾与点也”以来深远的“怡情于山水花柳为得道”的传统。不唯中国,西方十八世纪浪漫主义亦热爱自然。而西方热爱自然山水这一观念的源头,又可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热爱山水自然这一观念,无疑是东方西方、古往今来共通的东西。所以者何?心同理同。关于钱先生学术研究中对心同理同的标举,后文详谈。
钱先生圆融贯通的学术思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即善于对面立论。如《谈艺录》一九则:“夫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藉此知人,固征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而谈艺则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几于自相蹈袭。”“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说明作者“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就谈艺角度而言,这自然是作者文艺创作的弊病所在。然而,换种角度来观察此种现象,词意重出屡见,正可“藉此知人,固征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先生复就此生发说:“一集之中,语意屡见,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尝试以至于至善,不啻一首之有草稿与定本。特数篇题目各异,语得并存,勿同一首涂逭之后,存一而舍其余耳。”对于作者集中题目各异而内容略同的各篇作品,简单地存其一而删其余的做法,则难以体会“宛若睹一篇之先后数番改稿,惨淡经营,再接再厉,而非百发百中焉”的作者苦心。
仍以明珠舍利为喻。明珠舍利虽然随转异色,但这“异色”皆为同一颗明珠舍利所发出。这便是学问能圆融贯通的依据。明珠舍利,正因其随转异色,故见此色外,亦不妨见彼色。这便是钱先生善于对面立论的原因。
钱先生圆融贯通的学术思想,有时还表现为“不融不通”。对此,钱先生多有论述。如《谈艺录》第二则:“既貌同而心异,复理一而事分。故必辨察而不拘泥,会通而不混淆,庶乎可以考镜群言矣。”第三则:“吾辈穷气尽力,欲使小说、诗歌、戏剧与哲学、历史、社会学等为一家。参禅贵活,为学知止,要能舍筏登岸,毋如抱梁溺水也。”又如第四则:“文字弦歌,各擅其绝。艺之材职,既有偏至;心之思力,亦难广施。强欲并合,未能兼美,或且两伤,不克各尽其性,每致互掩所长。即使折衷共济,乃是别具新格,并非包综前美。”为圆融贯通而圆融贯通,恰恰是不圆融贯通的胶着名相之举。异色之光固皆出于明珠舍利,然而五光十色亦各具特性,不可泯灭抹杀。一定条件下的不融不通,恰恰才是圆融贯通的题中之义。如诗之于画,虽有“诗画一律”之说,亦有不能“一律”者存。《谈艺录》二九则:“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画家主流,推尊写意之王维;而诗家主流,则推写实之杜甫。又如诗之与史,上古虽“每混而难分”,然“史必征实,诗可凿空”,这一点是诗、史互异之处。复如诗之与禅。诗歌创作与参禅悟道,在感发机制上有相通之处,正所谓“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其为悟境,初无不同”。然而“禅可不著言说,诗必托诸文字”,“诗之神境,‘不尽于言而亦‘不外于言,禅之悟境,‘语言道断,斯其异也”。钱先生深戒学术研究中不能融会与过分融会(即“混淆”)之病,复于《谈艺录》书末言曰:“学者每东面而望,不睹西墙,南向而视,不见北方,反三举一,执偏概全。将‘时代精神、‘地域影响等语,念念有词,如同禁咒。”
钱先生学术思想的另一特点,即标举“心同理同”之论。正因“要言妙道,心同理同,可放诸四海”、“人共此心,心均此理”,故而才能“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学术研究中的圆融贯通,才具有可行性与必然性。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如果“心光既异”,那么“心声”自然“不侔”。这也即是学术研究中,“必辨察而不拘泥,会通而不混淆”的原因所在。如《谈艺录》第一则:“即谓诗分唐、宋,亦本乎气质之殊,非仅出于时代之判,故旷世而可同调……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心光既异,心声亦以先后不侔。”钱先生认为,“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唐人亦可为宋调,宋人亦可写唐诗。“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正因心同理同,故异代同心的两位作者所创作的作品,可以具有相似的风格。又因心光既异、心声不侔,即便是同一位作者,其早岁与晚年的作品,体现的风格抑或不同。不能因为同出一人之手,而泛泛以同一风格论之。又如《谈艺录》第二则:“(黄庭坚)《寄上叔父夷仲》:‘百书不如一见面。天社注引《汉书》:‘百闻不如一见,又世传退之《与大颠帖》:‘所示广大深迥如此,读来一百遍,不如亲面而对之。按似都不切。前者谓闻名不如见面,所同五字,非主意所在。后者谓百读不解,须待口授,亦非亲朋阔别、相思相望之忱。”对于黄庭坚“百书不如一见面”这句诗,任渊引用《汉书》“百闻不如一见”与《与大颠帖》“所示广大深迥如此,读来一百遍,不如亲面而对之”两则材料作注。单纯从字面来看,任渊的注释似乎妥帖。然而钱先生认为都不确切。《汉书》句所表达的,是“闻名不如见面”之意;而《与大颠帖》句所表达的,是韩愈觉得僧人大颠书信中所谈论的佛法问题,自己难以解会,须日后面见口授。两处所流露的心情,皆非黄庭坚诗中“亲朋阔别、相思相望”之情。钱先生则引欧阳修《蝶恋花》“望极不来芳信断,音书纵有争如见”(笔者按:此句即“望眼欲穿,音信全无,纵接书信,怎如面见”之意)作为黄诗之注,理由是“欧词、黄诗皆道出心同此理”。
要之,钱锺书先生圆融贯通与心同理同的学术思想,实即二而一、一而二的。古今中外、世出世间诸般学问技艺,既圆融无碍,又诸相宛然。因为心同理同,故而学术研究中的圆融贯通,自是题中之义。因为心异理异,故而在圆融贯通之外,亦有不融不通者在。而这份“隔”,说到底恰是真正“通”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