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才女陈卓仙

何群

雍雍穆穆、温柔敦厚，民国才女、蜀中奇女子陈卓仙《思复堂遗诗》继承了我国诗教最好的传统。陈卓仙论诗，喜道及陶之意境与杜之性情，她的诗正两者兼备，既素朴真淳又沉郁顿挫。

陈卓仙（1887—1964），名大任，近代著名女诗人，生于四川宜宾。因其生期农历二月十二日俗传谓之百花生日，其父陈勉之乃以“卓仙”字之。复性见道，“思复堂”是其夫唐迪风为她的诗稿所题之名。虽然陈卓仙生于书香之家，在儿时与姊妹却从未得到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亲的授课识字，只得趁胞弟放学之际在门前相候求教。为补助记忆，乃作画于字侧，并想尽一切办法找书读。她天资卓逸，诗词创作无师自通。婚后，她除了有两年多任简阳女子师范教师、重庆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图书馆管理员之外，余皆尽瘁于操劳家务、培养子女，“海外新儒家”的代表唐君毅先生即是她的长子。“人寿过古稀，好学好思宗往圣;懿德齐邹母，教儿教女导来英”。熊十力先生为她写的挽联，概括了诗人不平凡的一生。

陈卓仙女史的诗是性情之作，自写忧乐，是她作为乡曲女性、人妻人母、家庭主妇的生活史，但题材丰富，并不局限于柴米油盐。近世佛学巨擘欧阳竟无先生高度评价诗人曰：“能诗以才调见长者奚足望其项背，夫人之德古所难及”，“悲天悯人而不碍其乐天知命”。李证刚先生为《思复堂遗诗》题词曰：“诸章皆以肫挚之情寄于真朴之笔，一片性灵，奚假雕饰？”指出陈卓仙诗具有真挚、质朴的特色。唐君毅先生1973年为诗集所作编后记中说：“唯当今之世，人伦道丧，本温柔敦厚之旨以为诗者盖不多见。则吾母之遗诗，亦当为关心世教之大雅君子所不废。”此诗集是我国绵延两千多年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具体化，具有很高的价值。

近代中国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的转型，为女性人格的觉醒提供了良好的契机。近代文学思潮对诗歌“真性情”的强调，对女诗人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纷繁的社会现实中，陈卓仙建构澄明的自我、诗意的人生，恰如红梅在风雪中绽放素雅清晖，达至高远悠长的美学境界。当然，这归根结底出自诗人对生活的乐观虔诚和对生命的热爱坚守。诗人执着于对生活、生命的观察、领悟，勤勉于对心路历程一点一滴的捕捉，沉醉于对至真、至善、至美之情的书写，而这一切均具体呈露在这本厚重的《思复堂遗诗》中。

一、泣别牵衣处，潸然立夕晖

诗人极为珍视传统亲情，《忆亡姊》、《拾石过江至窦坝望见旧宅》、《忆诸兄弟》等表现手足之情、父母之恩的诗作感人至深。但更能打动我们读者心灵的，是她以慈母身份写下的诗篇。《客江南偕迪玩雪》：“卷帘庭院白，喜极不知寒。一撮和风嚼，三更共月看。明辉流积素，霁色入雕阑。游子衣裳薄，思之心欲酸。”此诗约作于1925年，诗中的“游子”系唐君毅，这一年他赴北平考北京大学。诗人与丈夫客居江南，不畏天寒赏雪、玩雪至月夜，当此良辰美景，她忽然念及在北方求学的长子衣裳单薄，不禁阵阵心酸。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孩子，此即伟大的母爱。五言小诗虽质朴却极具感染力。《客渝州追念德儿》：“静夜山舂响比邻，月华如练客愁频。死生异路经年别，涕泪他乡置此身。若使魂兮能解意，如何梦也不相亲。阿爷偶市糖和果，归散诸儿少一人。”这首诗是客居重庆的诗人思念夭折经年的女儿所作。静夜里她多么期待女儿的魂魄来入梦中，想到日中分发糖果时独独缺了德儿，她又是多么的痛心。舐犊情深，催人泪下。“万里迢迢出蜀都，为儿何暇计征途。”（《到南京探望毅儿》）“函函报佳信，日日倚门闾。怅望空归棹，翻疑易轨途。”（《久望毅儿不至，书以示之》）“鱼跃渊中，鸢戾天空。泰山之石，南山之松。居则谨慎，行则从容。名汝慈幼，偃草德风。”（《示慈儿》）长途跋涉探望孩子、倚门守候迟归的孩子、语重心长教导孩子……丈夫英年早逝后，诗人勇敢坚强地将家撑起，含辛茹苦抚育五个孩子健康成长。“懿德齐邹母”，良有以也。

二、炎飙胡太酷，吹折连理树

陈卓仙与唐迪风伉俪情深，他们亦夫妇亦师友，“道义相期”，达到儒家夫妇伦理的最高境界。诗篇中展现的诗人夫妇间的爱、敬、容让、理解、体贴以及生死不渝的情感，具有强烈的感发力量。1931年5月10日，唐迪風因染时疫，促卒于宜宾老家，年仅四十五岁。诗人的悼亡诗真乃千古绝唱，此卷诗被欧阳竟无先生推为“至性过人”。“矫矫比翼鸟，巢居泰华巅。饥食琼树浆，渴饮清泠渊。早出晚来归，双飞影翩翩。量力事颉颃，守辙终余年。严霜虽切肤，体意自便便。谐声天宇阔，丽羽日辉宣。何物兴妖氛，一翼罹其愆。”五言诗运用拟人的手法描绘了丈夫生前夫妇比翼双飞的美好生活，这美好反衬出失去所爱的沉痛、悲凉。诗人长于比兴，这一悼亡之作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三月十五夜（其二）》：“誓共长相守，忍何独自归。梦中不数见，泉下几时偕。昔每心相印，今偏意独乖。为怜儿女幼，残命付寒灰。”心心相印的天作佳偶却在中年天人相隔，此痛何如！“但觉寸衷如槁木，也无相契也无疑。”（《丙子除夕静坐偶成》）“思切忧转深，涕泣不可仰。来世终有朝，葵藿永相向。”（《昔同游》）在诗人看来，她的余生已形同虚设，只愿来世两人再结连理。陈卓仙另有悼亡诗如《五月十日周年致祭三首》、《炎飙二首》、《记梦》、《忆昔》等，亦皆字字悲咽，情调哀婉，不让古人。

三、雪山肝胆俱莹澈，远望悠然会此心

诗人清妙飘逸，她的心灵一旦与和谐优美的山水田园交融感应，即演奏出天籁之音。对于热爱自然的诗人而言，山水田园是她的精神归宿，她为之创作的诗歌蕴含着盎然生机和深远韵致。《重九偕迪率诸儿及其诸生游望江楼》：“层阶倦履步，逸兴固淹留。觅座临江水，江水清浅流。班坐论陶诗，棹歌相和酬。何必盈觞酒，清茗良悠悠。”这首诗约作于1930年重阳，时诗人及家人居成都。重阳佳节，家人、师生欢聚一堂同登望江楼，逸兴遄飞的他们谈论陶诗、酬和棹歌。作品字里行间洋溢着生活的欢欣，诗风清新明快。《晓发嘉定》：“晓帆风趁白云生，日照江流镜面平。何事客心转凄切，雍雍穆穆棹歌声。”四川乐山古称嘉州，后称嘉定，清中叶改称乐山，此诗“嘉定”即乐山。小诗叙写作者晓行江上的感受，省净、简妙、浑朴，颇有唐诗风神。《灵岩山居即景（其一）》：“门对灵岩静欲禅，无边红叶满秋山。乱鸦声里斜阳晚，樵采人归古木寒。俯瞰江城若棋局，遥连天际出尘寰。峰峦起伏波涛状，淹忽如飞隔霭看。”这是诗人的晚年之作，写于1946年。这一年唐君毅应邀到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书院授课，诗人一家随其到灵岩小住。在这期间，诗人还创作了《丙戌秋初至灌县灵岩山》、《灵岩寺书示毅儿》、《晓起》等诗。灵岩山的红叶非常美，至今为当地风景名胜，诗人喜爱这火红的生命，写下了诸如“为爱幽窗对翠微，好看红叶映斜晖”、“雾里看红叶，山容自不同”等佳句。在这首《灵岩山居即景》中，诗人主要运用动静结合的手法，同时将己心之静欲禅与峰峦之淹忽如飞对比，突出山居生活的美好。细读尾联，我们发现诗人的心永远充满活力。正是因为有这源头活水，诗人即使到了晚年仍然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佳篇。

四、破天浩劫糜中土，接地层阴澹夕阳

近代中国社会新旧交替，变化急剧，民族、民主革命风起云涌。诗人不仅用诗歌记录心灵，还超越一己之悲欢离合，以满溢着爱国热忱的现实主义诗篇，表达对国家存亡和社会灾难的担忧。《步心孚四兄秋江晚眺原韵（其一）》：“笔墨荒疏鬓发苍，苦吟江畔意茫茫。破天浩劫糜中土，接地层阴澹夕阳。汉族子孙半臣妾，百年世事叩羲黄。劝君狂饮尊前酒，醉里云山即故乡。”这一组写于抗日战争期间的诗，神接杜甫《秋兴八首》。祖国广大民众沦为异族的奴役对象，这令诗人忧心如焚，于她的苦吟江畔，于她的叩问苍天，我们得见其热爱祖国的赤子之心。《谁将》：“谁将国贼决篱藩，海外来潮势若吞。大厦倾连梁上燕，新巢破饱室中猿。扶危端仗书生泪，却敌还须战士魂。无数少年安佚乐，纷纷北辙复南辕。”国贼外侮，破巢倾屋，而国中少年却耽于享乐，南辕北辙却迷途不返，诗人为此痛心疾首。“蛟龙怒触穿穹碧，枪弹横冲裂厚坤。只为阋墙开万恶，鹡鸰原上赋招魂。”（《乙酉秋，客渝柏树村，感时八韵》）“慈鸟伏翼空巢冷，征雁离群月影孤。归路忽传新战讯，前方长子死沟渠。”[《农家（其二）》]“健妇炎天血汗锄，瓜田炊粳集翁姑。牵衣稚子凭婆问，前线阿兄食饱无。”（《所见》）战时惨绝人寰之悲剧、民不聊生之惨况，皆一一涌现于诗人笔下。中华民族和劳苦大众的命运是诗人最为关切的，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诗人的一首首时代悲歌沉郁顿挫，深得杜诗精髓。

五、最好围炉风雪里，小窗相对读蒙庄

体验生活、审视生命是人类独特的情感体悟和理性思考。《思复堂遗诗》中有对生存艰难的切身体会，有对人生迫促的反思警醒，有对世事沧桑的感慨喟叹……沉郁的情怀与冷峻的追问，使得诗作富含深邃的哲理意蕴。《月夜寄迪风》：“明月照高楼，漫漫露气浮。雕阑人独倚，昨夜梦同游。咫尺天涯远，禅居万念休。何时超象外，无去亦无留。”聪慧的诗人道心渐萌，在这首写给丈夫的诗中，流露出对禅宗和玄理的浓厚兴趣。小诗素净优美，格调高雅。《幽居》：“乱世幽居远市场，生涯日拙日匆忙。自磨麦面和麸食，清煮鲜蔬入碗香。儿女苦饥甘饮粥，舟航望断梦还乡。松扉静掩天寥廓，时有书声出院墙。”从诗人的一粥一饭、行住坐卧中，我们读出她对平凡生活爱得深沉。诗作平淡素朴，兴味悠长，有陶渊明诗之意境。《青玉案·自述》（用稼轩元夕韵）：“儿时竞绕池边树，惊飞落、红如雨。月下迷藏穿小路，輕身援木，鸟巢探卵，满地霓裳舞。春蚕到死成丝缕，如许闲情缚将去。水尽山穷无可度，笑拈华发，问君知否，柳暗花明处。”这是《思复堂遗诗》中难得一见的词。上阕回忆童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下阕写早生华发的自己在千帆过尽后对生命的困惑。词作以一种乐观精神为基调，读来如饮醇醪。陈卓仙词妙手偶成，作品虽然不多，却功力十足、精彩纷呈。“七十心犹壮，孤行道未穷。旧年今夜尽，明日又春风。”虽是古稀之年，诗人仍然心气健旺、壮怀激烈，她有一颗不会衰老的心，她对生命的咏叹发人深省。

陈卓仙《源泉·自喻》一诗有言：“源泉何涓涓，不舍昼夜流。纡徐历荆榛，危石据上游。岂复惮艰险，志在海东头。”这位蜀中奇女子以锲而不舍的“源泉”精神，在相夫教子、繁重家务之余投入诗歌创作，令人赞佩。《思复堂遗诗》是陈卓仙真诚而执着的情感书写，将诗歌抒情这一本质特征展现得淋漓尽致。女诗人敏于感物，深于体情，风霜雨露、春花秋月、桑麻菽麦、悲欢离合、天地家国……皆得到她的审美观照，实现自然与人世、历史与现实、小我与家国全方位的表达。近代女性诗歌题材的广泛性和时代性于此可见一斑。

叶嘉莹说：“诗要传达出一种感发的力量，而这种感发力量的大小一定与作者那感发生命的质量有密切的关系。”《思复堂遗诗》植根于普遍永恒的人情与仁爱博大的心灵，折射出温柔敦厚的女诗人熠熠生辉的人格魅力，具有极高的思想价值。诗篇情韵深美，素朴真淳，其艺术价值也是非常高的。杨儒宾先生指出：“《思复堂遗诗》的诗作在诗教的意义上，当可与马一浮先生的诗作相辉映，双照民国诗坛。”陈卓仙的诗是近代诗坛的一弯新月，具有重树儒门诗教赤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