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中名句甚多,引人入胜,发人深思;顷以幽居多暇,拈出一十八则,与素心诸友共赏,并乞订正。
所谓“甚解”就是现在常说的“过度诠释”——把一些原书里本来并没有的意思,给强加进去,却又说这些乃是从该书里探索出来的深意,显得自己读书别有心得、很有水平的样子。
在若干学者的论文和专著里,常常可以看到这种“甚解”。陶渊明本人的作品也被研究出了许多他自己未必知道的“深意”,例如说他忠于东晋王朝,愤恨刘宋的开国之君刘裕。其实陶渊明并没有这种“忠愤”,这一层意思乃是赵宋学者韩驹、汤汉以及紧跟他们的后学“求”出来的“甚解”。
古代多文字狱,打手们批判那些所谓有问题的文字时往往吹毛求疵,鸡蛋里寻骨头,所用的方法无非也就是“求甚解”,只是专门向有罪的方向去求而已。所谓“大批判”文章大抵都是“求甚解”的标本。陶渊明主张,一要爱好读书;二要就按其原意去理解,而不必搞什么看似新鲜深刻的过度诠释。
陶渊明诗、赋、文皆属一流高手,他还讲过一次文学理论,就是《感士不遇赋》小序之末的“导达意气,其唯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陶渊明不提文学作品是对外在世界的反映,而讲创作诗、赋乃是一个释放自己的感慨、思想、情绪的过程。中国文學一向以抒情为主,于是讲理论也就侧重这个方面。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又说自己“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这里说的“志”,就是“诗言志”之“志”;而《感士不遇赋》小序之所谓“意气”,则更多地涉及作者的情绪和心理。至于“文章”,则包括各类文学作品,诗、赋、文皆在其内。
本来心事浩茫、情绪激动的作家,写下有关的作品以后,往往就能渐渐恢复平静。这同心里有气,骂几句就舒服一点是一个道理。有情绪时发泄出来为好,闷在肚子里容易不舒服以致生病——除非你有极高的涵养,或者竟是情商极低的人物。
诗人有点情绪化是常见的,岂但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必要的。学者一般比较平静,一般只会很平静地摆事实,讲道理,写论文,所以也就写不出什么令人感动的好文章来。论文不容易“导达意气”,也很难用以自娱。
陶渊明当过许多年的官,后来觉悟了,抛弃官职,回老家隐居,在这个转折点上他写过一篇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其中说起自己归隐的几条原因,“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其中的一条:他要回去耕耘自家的田园,不能再让它荒芜下去。
归隐于田园的时候说这话很切实,此外也可以用来指代复归于自己的本业。一向从事的本行就像自家的田园,离开久了就将荒芜,要赶紧回到那里去重操旧业,把它安顿好。
许多名句,后人在借用时往往采用引申义、比喻义;当然,径用原义也完全是可以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讲故事的,说有一个渔人于无意中进入了世外仙境似的桃花源,受到款待,等到行将离开的时候,此中人对他说:“不足为外人道也。”这话表面上是说,我们这里的情形不值得对外人说起,实际上是请渔人出去以后不要对外人讲,要注意保密。
但渔人还是向当地行政长官汇报了,于是派人去找那桃花源,却始终没有找到。
请对方保密,态度不是特别强调,而又讲究语言的委婉,这时候就可以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欣慨交心”这句话出于陶渊明四言诗《时运》的小序中:“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影)独游,欣慨交心。”
暮春时节出游,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实行过并且明确说起的事情:“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现在陶渊明是一个人出去春游,作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所以虽然也很高兴,却又颇多感慨,两种情绪交汇于胸中——这就是所谓“欣慨交心”。
陶渊明喜欢孤独,遗世独立;也希望有朋友在一起,彼此交流。这是他的基本矛盾之一。世界上有这种矛盾心态的人甚多,于是“欣慨交心”便成为一种常态,具有普泛的意义。书法家们很喜欢大书这四个字。
陶渊明在《九日闲居》一诗的小序中说:“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其华,寄怀于言。”原来当年重阳节这一天他竟然没有菊花酒喝,只好干吃了一些菊花,于是作此诗以寄怀。诗的开头两句说:“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大家都喜欢长寿,由此导入饮用菊花酒以求长寿,可恨自己今年是喝不成了。
“世短意恒多”是说人的一生并不长,而思虑很多。这虽然颇近于古诗之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而立言尤觉委婉,不一定非要涉及寿命的短长。这句诗能指甚广,读起来多有意味。
人们往往说朋友是老的好。朋友而老,表明彼此的友情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是那种偶尔结识分手即忘的酒肉朋友。这一层意思古人早已说过,即所谓“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而用诗的语言更简明地来表达的则是陶渊明的名句“物新人唯旧”。
此句见于他的《答庞参军》一诗。陶、庞比邻而居,结为朋友大约在元嘉元年(424)的冬天,二人一见如故,交往频繁;到第二年春天,庞参军到江陵去任职。临行之前,庞先有一诗赠陶渊明,于是陶作《答庞参军》。诗序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而很谈得来,“忽成旧游”——很像是老朋友了。诗云: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
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
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
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
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
物新人唯旧,弱毫多所宣。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
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
这里既说“相知何必旧”,又说“物新人唯旧”,似乎有点矛盾,其实不然,老朋友总是从新朋友来的,而相处得好的新朋友也就如同老朋友一样。
从这首诗看去,庞氏经常拜访渊明,他们随意闲谈,饮酒为欢。陶渊明说,自己喜欢幽居,现在年纪大了,更不想东奔西走;你要出门远行,自己多多保重吧。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上了年纪的人对亲朋离别总不免有些感伤的意味,这里话虽平淡,而情意深矣。
有收入就要交税,此乃古今之通义,国家靠这笔收入来养活军队和公务员,来操办公共事业,如兴修水利、救灾济困等等。但过重的赋税也会成为古代农民的巨大负担,使他们贫困以至于破产、逃亡。
农民要交税,而奴隶是不交税的,他们的劳动成果全部都被拿走了。从这个意义来说,交税体现了历史的进步。交过税总还能留下一些可以由自己支配的生活资料。古代持人道主义立场的士大夫一向主张“薄赋轻徭”,减轻农民的负担,改善他们的生活;陶渊明更进一步,希望“秋熟靡王税”,在他想象的美好世界——桃花源里,就没有“王税”。
一般认为“秋熟靡王税”代表了陶渊明的进步思想,而其实颇不尽然,这只是一种幻想,不可能实现的。在古代,如果没有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例如在两晋之交天下丧乱之际曾经广泛存在的“坞堡”里,难民们依附某一山大王据险自保,这时一切收入都归首领支配,难民们的身份和地位则皆近于农奴,他们的处境比天下太平时的农民显然会差很多。
时至今日,工商业是要交税的,收入较多的个人也要交税,而农业税是取消了。可以说现在已经实现了“秋熟靡王税”,这是国家照顾农民,同陶渊明所设想者并不是一回事。
当今世界上没有完全不收税的国家。
陶渊明归隐之后,他的熟人多有劝他重新出山为官,以提高地位,改善生活。陶渊明不干。后来东晋王朝征他出来当著作郎(或著作佐郎),他也不应。他曾有一首诗说到自己不想东山再起的一些思考,这就是《咏贫士》其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這首诗说自己饥寒交迫,根子则在于坚持走一条清白自然的生活道路,虽然非饥寒不可,而仍不打算改变。
陶渊明之所谓“故辙”是指坚守故乡,躬耕于垄亩,不愿意到官场里去打拼弄钱。
学而优则仕是那时的阳关大道,大量一般的士人都走这条道路,陶渊明的先辈也都是如此。同他们相比,陶渊明是一个孤独的另类。所以诗一上来就说“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自己就是这种没有任何依托、没有世俗之所谓光明前途的孤云。
诗中接下来又打了一个比喻,说自己是一只笨鸟,在“众鸟相与飞”展翅争胜的时候,自己大为落伍,离开林子出发已经相当晚,却又早早地回了老窝,鸟倦飞而知还,这样哪里能找到多少食料?陶渊明初出江湖虽早,正式出仕却比较晚(二十九岁),而归隐又甚早(四十一岁),中间在官场里又总是断断续续的——这正是所谓“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挨饿受冻是一定的了。
即使饥寒交迫,仍然守其故辙,这需要很大的定力,也表现了一种自知之明。
“量力守故辙”这句话后来被引用的频率甚高。这种态度同随波逐流、见异思迁是相反的。
“心远地自偏”这句诗出于陶渊明的名篇《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在陶渊明之前,老派隐士往往躲入深山老林等人迹罕至之处,离群索居,以奇特的生活方式表示他们对政治对社会的厌恶和疏离,所以隐居也叫“隐遁”——从人间逃亡出去;而陶渊明实行的却是“归隐”,退出官场,回到自己的老家,过农村知识分子很普通的世俗生活,而竟然也可以获得老派隐士们那种代价甚高的自由。
“结庐在人境”相当于宣布自己是实行一种新型的隐居方式。在这里虽有“车马喧”却可以听而不闻,只要“心远”就能“地自偏”。“心远”的人心胸开阔、思理深远,拥有一种哲理意义上的潇洒,可以毫不拘执于眼前的琐屑。在陶渊明看来,隐士获取安静不靠地偏,而靠心远。
陶渊明的这两句话见于其《命子》诗,虽是诗句,却很像是文句。四言诗往往如此。
福气之来总是有原因的,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来。而灾祸之来往往莫名其妙,找不到自己方面的原因:或者是无从预测和规避的自然灾害,或是别人给我们造成的损害灾难。
不过这话似乎也可以反过来说成“祸不虚至,福亦易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灾祸,贪官之被抓无非是咎由自取,醉驾也一定会受罚。而有时好运却会突然降临,例如中了什么大奖,又或者有贵人暗中相助,好事来得全不费功夫。
人生实难,祸多福少。陶渊明不想侥幸得福,而十分警惕灾祸之易来——这样的人生态度比较靠谱。
归隐之初陶渊明参加过一些农业劳动,同真正的农民相比有些不同,对他来说,这主要还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审美的享受,带有某种遣兴的意思。其《归园田居》五首其三写他去给豆子地锄草,诗云: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因为是干自己高兴干的活儿,衣服弄脏弄湿了都毫不介意、毫不在乎。
自由极其可贵,而自由也是有代价的,为自由而付出代价心甘情愿。游戏往往既费体力,也费脑力,而孩子们乐此不疲,因为他愿意玩这游戏。如果要他做许多他不愿做的事,他就感到很累、很苦。一切“如愿”是多么幸福啊。
陶渊明的家在农村,当官又一向是断断续续的,他正式归隐之前而又不在官位之时已经参加了一些农业劳动,对农村景色体会很深,著名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写道: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癸卯岁是晋安帝元兴二年(403),陶渊明三十九岁,本年他因母丧退出官场回了故乡。
从这首诗看去,诗人在亲自参加过若干农业劳动以后对田野之美多有体会,特别是“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二句写在春风吹拂下禾苗生气勃勃,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这正是自然之美、劳动之美,其中还包含了生活中的哲理。苏东坡曾手写这两句分赠身边诸人,并一再大声叫好;后来的诗歌评论家对此二句亦赞不绝口:
语天时物理,灵通异常。(《古诗归》卷九谭元春评语)
“平畴”二语,写景神到之句。写物者摭实,写气者蹈虚,便已生动,若写神谁能及之。(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
良苗欣欣向荣,诗人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只有深爱自己喜爱的事物、景物和文本,人们才能感觉到它的美。
陶渊明是主张“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那只是反对对文本作过度的诠释,并不是说读书可以马马虎虎,满足于一知半解。甚解、半解或者不解皆非读书的正道。
读书要获得正解必须认真从事,有时候还得同别人商量,集体来研究。陶渊明把家搬到城郊的南村以后,邻居中多有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研究,解决疑难。其《移居二首》的第一首写道: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弊庐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可知陶渊明之所以看好南村,一大原因正在于这里文化环境好,多有文化水平高而又心态悠远的高人可以清谈,可以在一起研究古书中的疑义。
陶渊明和他的邻居“素心人”开学术研讨会,不是为了求“甚解”,而是弄清楚其真意。
语云“物以稀为贵”,数量甚多的东西,人们不容易记住其中的某一个,而那种鸡群中高高耸立的仙鹤,则立刻会吸引人们的目光。陶渊明在他的诗里说过这一层意思,《饮酒》其八诗云: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奇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此中多含哲理,虽然也是一种常见的情形,大家都不注意,是陶渊明率先提出来的,遂成警句。
在诗里谈哲理,是魏晋时的一种风气,但许多玄言诗人所叹的哲理大抵是从老、庄、《周易》里面抄来的,没有多少自己的新发现和新体悟,而且一味说理,干巴巴的没有诗意。陶渊明诗中的哲理则出于自己的体认,而且以具体的形象来表达,水平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陶渊明一生中经历过许多变动,其中最重大的是改朝换代:刘裕(宋武帝)结束了混乱腐朽的东晋,建立起新的刘宋王朝来。刘裕在历史上是大有贡献的,前辈史家夏曾佑(1863—1924)曾经指出:“二十四史中,人主得国之正,功业之高,汉高(按:即刘邦)而外,当推宋武,不得以混一偏安之异,而有所轩轾也。”
陶渊明对晋、宋易代是认可的,只是对刘裕的个别做法有所保留。而先前颇有学者认为陶渊明是反对刘裕改朝换代的,并就此对陶渊明大加称颂。这种意见并不符合实际。陶渊明绝不是保守的迂儒,尽管他也不赞成靠面谀今上以获得亲贵的机会主义作风。
陶渊明《读史述九章》里有一首《鲁二儒》。历史上的鲁二儒与叔孙通同时,而作风恰成对比。《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汉五年叔孙通为刘邦制定朝仪,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帮助朝廷把尊卑上下的秩序建立起来。他召集鲁地的儒生三十余人一道去为新朝廷服务,当时有两位儒生不肯同行,他们对叔孙通说:“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公往矣,无污吾!”叔孙通嘲笑他们说:“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陶渊明的《鲁二儒》诗云:
易代随时,迷变则愚。
介介若人,特为贞夫。
德不百年,污我诗书。
逝然不顾,被褐幽居。
这首诗曾经被理解为专门歌颂鲁二儒,并进而联系晋、宋易代的现实,认为陶渊明是反对易代,“耻事二姓”的。这是一种很大的误解。鲁二儒不肯跟着叔孙通去为新兴的汉朝制定朝仪,并不是反对汉朝,不是反对秦、汉易代,而是觉得现在就来制礼作乐为时太早了一点,要等新王朝稳定下来,治好战争的创伤,安葬死者,抚养伤者,多积些德,然后才能谈到礼乐。他们不反对易代,也不是不知时变,而只是反对叔孙通的政治投机,以面谀而得亲贵。
“易代随时,迷变则愚”,叔孙通说过这样的意思,这在他只是唱高调,这话本身原是对的,陶渊明也是赞成的。与时俱进是一个大原则,至于具体的做法,他则宁可倾向于鲁二儒,主张更加持重稳妥一些。
这首诗的前二句和后六句相反相成。陶渊明超越了叔孙通,也超越了鲁二儒,同时又吸收了他们的正确意见,达成了二者的综合。
如果说这里曲折地表达了他对晋、宋易代的态度,那就是既不反对易代,也不赞成立即对这个新王朝大加歌颂。他还要再观察观察。这种不肯立马趋时的态度,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当然这样的士人也自然一定不会时髦、得意。
名和利是世俗之人力争的,孜孜为利一般认为品格最下,主要求名不甚求利略高一筹,不图当时之名而考虑身后之名,则相当高了,因为这已着眼于未来。
陶渊明求过利,他说自己多次出去当官都是“口腹自役”;他也求过名,“病奇名之不立”,并且承认身后之名比一时之名更加有意义——而到最后,他又进而认识到身后名其实也无关紧要,也是空的,像“浮烟”一样同自己没有多少相干。自己的归隐家园、安贫乐道,并不是为了什么身后之名。
《怨詩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里“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这两句诗可以说是陶渊明关于人生思考的最后结论之一。他又有两句诗道:“百年归丘墟,用此空名道!”与此互为呼应。踏踏实实好好活着最重要,忙什么空名啊。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这两句诗见于陶渊明的《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
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
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
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
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
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陶渊明在这首和戴主簿的诗中,主要谈世事总是在不断变化运动,有来有往,往复无穷;所以为人要有定力,要能同世界和谐相处。“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意思说应当超越具体物象,领会人生真谛。
升到华山、嵩山之巓,固然是高了,而如果采取一种超越世俗碎屑的人生态度,也就是进入了崇高的境界。
陶渊明是玄言诗的绝顶高手,他从不抽象地演说玄理,而是在生活中领悟和提炼哲理。本诗由时序和景物入手,进而讲到人事,再进而高升到形而上的领域,最后又用一个不一定要爬上高山而自可登高望远的比喻作为收束。这就比一般常见的哲学讲义式的玄言诗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