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莉莉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北美汉学界的关注重心是中国古典文学、历史以及社会,中国现当代文学没有受到重视,文学价值也不被认可。六十年代,这一情况开始得到改善。“新左派”的出现,以及北美汉学的现代转向,尤其是1972年尼克松的访华之行,开启了费正清所谓的美国对于中国“另一个高度热情的时期”。
此外,美国“国防教育法案”以及相关基金比如“福特基金会”的资助,也为北美的汉学发展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在这一背景下,北美大学也推出类似“东亚文化要览”式的跨国界课程,刺激了相关出版社,因而在七十年代出版了一系列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翻译选集,用以满足教学使用。这一时期的翻译选集,特点有三:(1)主要由学术出版社和大学出版社出版,例如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和纽约大学出版社等;(2)译者主要为学院内学者,学者们基于各自研究方向开展了相关的翻译活动,因此尽管展现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却怀有各自学科的立场和关怀;(3)中国现代小说重印译本所占比例较大,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现代文学在西方长期受到冷落,一时相应译本缺乏,比如这一时期鲁迅小说的译文,就多采用大陆杨宪益夫妇译文。而在这批出版的翻译选集中,有四本值得注意。
詹纳尔(W.J.F.Jenner)毕业于剑桥大学,主修中国历史,1963年来到中国,作为外国专家供职于外文出版社,曾翻译《西游记》,并撰写历史传记《从帝王到平民:爱新觉罗·溥仪传》。
1970年《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1974年和1978年两次再版。除了鲁迅作品和最后一部分的“说书人的故事”選自戴乃迭和杨宪益的译本外,其他均为詹纳尔亲译,所收作品依次为:高元勋《二老渊》、郭同德《旗杆阵》;鲁迅《孔乙己》、《故乡》、《祝福》;柔石《为奴隶的母亲》;郭沫若《双簧》;茅盾《船上》;老舍《开市大吉》;叶紫《偷莲》;张天翼《度量》;艾芜《海岛上》;赵树理《孟祥英翻身》;高朗亭《怀义湾》;孙犁《铁木前传》(第一部分);谷岩《枫》;房树民《霜晨月》;王杏元《铁笔御史》;现代说书人讲的故事两则(唐耿良《穷棒子办社》;徐道生、陈文采《两个稻穗头》)。
该选集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首部在英语世界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选集。然而,当时北美中国汉学家却对此嗤之以鼻,夏志清随后在1971年其编撰的《中国现代小说选集》序言中,直接批评詹纳尔的这部选集充斥着“共产主义的故事”,谈不上是对中国文学的展示。而美国汉学家白之也在其同期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序言中,将其所选作品标注为“共产党作家作品”。实际上,这些评价失之偏颇,对于其编辑目的并未做仔细的分析。詹纳尔是出于其对中国历史讲述的目的,选择了这些中国现代小说。詹认为中国现代文学从五四以来就和政治紧密相关,而其中战争和军队在中国五十年的近现代史中扮演重要角色,因而选择了能反映中国革命史重要事件的作品,并按照事件的发生顺序排列了作品,涉及农民起义的“捻军”、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文学运动、北伐、“左联”、内战、土地革命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村合作社等历史事件。
虽然文学技巧和文学形式并非该选集的关注点,但也并非完全服务于特定意识形态立场。在序言中,詹纳尔明确表明,1966年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活力几乎被扼杀,因此没有一篇作品收录入集。该选集是当时詹纳尔自身左翼立场的反映,其在西方世界的出版,也显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左派”思想运动后,西方世界对于红色中国以及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接纳态度。
夏志清,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中文教师,是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开疆之士,曾撰写《现代中国小说史》(1961)和《中国古典小说史论》(1968)。尤其是前者,被称为是拓荒巨作。此书改变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单一的叙述方式,发掘了沈从文、张天翼、张爱玲、钱锺书等作家,被认为为中国现代小说研究确立了一个新的历史框架和批评标准。
1971年《二十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众多选集中,此部很特别。首先,篇目精少,仅选择八位作家的九篇小说,依次为郁达夫《沉沦》、沈从文《静》和《白日》、张天翼《春风》、吴组缃《樊家铺》、张爱玲《金锁记》、聂华苓《王大年的几件喜事》、杨沂(笔名水晶)《嗐里里嗐里》、白先勇《谪仙记》,其中聂华苓的作品为其英语亲撰小说重印于此,并非译文。其次,夏氏个人色彩浓厚,不仅在作品选择上另辟蹊径,通过翻译和副文本,也能感受到夏志清作为译者、编者以及文学批评家多重声音在文本中的交织。此外,该选集主动担起了历史任务,企图经典化台湾文学,将此认定为中国“文脉”的延续,认为重现了中国典型的怀旧情结,也传达了一代华人在身份追寻中的绝望和沮丧,正是基于此,夏通过该选集推举了“中国现代文坛新人”聂华苓、白先勇和杨沂。
该选集以作者的生年顺序进行了作品编排。不同于早期出版的选集,包括米尔斯(1930)、斯诺(1936,1937)、王际真(1941)、袁家骅和白英(1946)的选本,夏氏选集将郁达夫的作品列为首篇,强调了其所重建的文学传统与之前占主流的左翼文学传统大相径庭,重视个人情感和精神世界,将文学表现力和人性展示放在了首位。同时,从选文数目和作品选择上,也可看出夏在该选集中“别有用心”地推介非左翼作家沈从文。《白日》和《静》从故事性看,都不算是极好的短篇小说,但夏志清借用两部作品中孩童的纯净视角,加强了选集中所欲表现出的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抒情性,特意区别于以往中国现代小说中的说教和实用性特征。此外,尽管空间有限,夏还推出了长达三万字的小说《金锁记》,该小说被夏在《小说史》中称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作者张爱玲以抒情式叙述见长,笔触细腻,刻画冷峻,在文学性和审美性方面表现出与左翼作家截然不同的创作风格。
该选集为多译者译文合集,包括刘绍铭(《沉沦》)、叶威廉(《静》、《白日》)、侯建(《春风》)、Russell Mcleod(《樊家铺》)、张爱玲(《金锁记》)、杨沂(《嗐里里嗐里》)、白先勇(《谪仙记》),其中张爱玲、白先勇以及杨沂的作品为自译。上述译者均来自北美学术圈内。夏志清在其中扮演了总编译的角色,对大部分的译文进行了校对和编辑,并且增加了脚注,以便于读者理解,体现了该选集的专业性和学术性。
夏氏选集以及其《小说史》的出版,有力地回应了当时现代中国学研究的实用倾向,反对将文学文本仅当作反映社会和历史的素材。夏志清通过美国学者勒菲弗尔所谓的“文学再书写”类型,即翻译、选集编撰、文学批评以及文学史编撰,试图将欧美“中国学”学者眼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带回到文学研究的框架中去。
伊罗生(Harold Isaacs),时为麻省理工学院政治系教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来到中国,与中国进步人士如茅盾、鲁迅和宋庆龄等交往密切,不仅为《大美晚报》和《大陆报》的撰稿人,还主编了英文刊物《中国论坛》。该刊在上海发行,为三十年代共产国际资助的进步刊物,除了抨击中国时政之外,还译介了相当数量的中国进步文学作品。
1974年《草鞋脚》由耶鲁大学出版,成为第一部全面反映中国左翼文学的作品,收入了鲁迅等十六位作家的二十五篇作品,包括鲁迅《狂人日记》、《药》、《孔乙己》、《风波》、《伤逝》;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叶绍钧《潘先生在难中》、《多收了三五斗》;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某夜》;蒋光慈《阿三》;楼适夷《盐场》、《死》;胡也频《同居》;柔石《为奴隶的母亲》;茅盾《喜劇》、《春蚕》、《秋收》;应修人《金宝塔银宝塔》;王统照《五十元》;夏征农《禾场上》;丘东平《通讯员》;何穀天《雪地》,还收入现代剧(郭沫若的《卓文君》)和新诗(殷夫《血字》),展现出了中国现代小说从反传统伦理的五四文学到重视阶级斗争的“普罗文学”的历史变化进程。《草鞋脚》的编译经历比较特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其初译已经完成,与《活的中国》一样,受到“左联”的重视。作为左翼领导人,鲁迅和茅盾还为此文集的选文和编译积极运筹,不仅提供了可选篇目,还撰写了序言,茅盾甚至还为此编撰了详尽的中国本土左翼期刊目录作为附录。然而,因为伊罗生陷入共产国际内部政治漩涡,出版受阻,再加上《活的中国》的出版,该初译稿被闲置在伊罗生家的阁楼上近四十年,几近遗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伊罗生夫人在与哈佛大学韩南教授(Patrick Hanan)的一次闲谈中,偶然提及此事,在后者的提醒和建议下,译稿才得以重见天日。1974年在经过耶鲁大学出版社大幅修订后终于出版,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关注。1982年,为纪念鲁迅百年诞辰,经过对部分篇目的修订后,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了《草鞋脚》的原文选集。
《草鞋脚》的初译稿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与编辑同时进行,主要译者为杨启荪,为左联派遣译员;另一部分为重印译文,主要译者为乔治·肯尼迪(George A.Kennedy,1901—1960),此人出生在杭州莫干山,三十年代在上海租界某中学教书,后成为美国著名汉学家,在耶鲁大学教授汉语,中文名为金守拙。伊罗生对其译文青睐有加,在选集中收入了其在《中国论坛》上发表过的多篇译文。
白之(Birch Cyril),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东方语言学系主任,是享誉国际的中国文学专家,翻译过明代戏剧《桃花扇》和《牡丹亭》,也曾编译过多部中国古典诗文选集。
白之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为第一部全面介绍中国文学的选集,首次将中国现代文学纳入到中国文学的考察范围。该选集分两卷,第一卷出版于1965年,为十四世纪以前的文学作品,被当时的汉学界评为“最好的中国文学英文选集”。第二卷筹备历时五年,1972年出版,作品跨度从十四世纪到现代。该套选集由纽约重要学术出版社——丛树出版社出版,受到了亚洲文学项目的赞助,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中国文学译丛系列”,较具影响力,不过白之的关注力显然集中在中国古代文学部分。
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部分,是从1911年开始,占第二卷不到三分之一的篇目,被分为六个专题:(1)现代短篇小说,即鲁迅《祝福》和茅盾《春蚕》,前选自斯诺的翻译选集《活的中国》,后选自王际真1941年编译的鲁迅作品翻译选集;(2)新诗,收入徐志摩、闻一多、艾青和冯至的作品;(3)历史剧,即姚莘农的《清宫怨》;(4)“人民文学”的创作,即王铁的《摔龙王》;(5)“流亡”小说家,为张爱玲的英文作品《怨女》;(6)台湾新诗,收入周梦蝶、罗门、商禽、痖弦、叶维廉、叶珊的作品。除短篇小说外,其他均为该选集编译者翻译,除白之外,还包括华人汉学家许芥昱和其他外国译者。从所选作品数量和作家分布看,明显以诗歌作为文学正统,现代小说地位不高。在序言末尾,白之也提到,“中国文学中没有诗人的声音将是不敢想象的”,反映出传统汉学对白之编译影响之深。
然而,尽管白之恪守研究传统和文学展示,也难掩七十年代特定时代背景对其编译选择的影响。在本卷前言,作者曾言明,由于篇幅所限,如果该作家的政治影响大于其文学影响,则对其作品去之不用。然而,鉴于当时社会左翼思潮以及时局变化,白之收录了毛泽东诗两首,即《沁园春·雪》和《水调歌头》,可能因为是旧体诗,将之归在晚清文学中。在选集推荐语中,也特意提及选入了毛诗作品,以吸引读者的注意。
综观上述四部选集,虽然意在展示中国现代文学,却在不经意间如“镜中之镜”,折射了当时西方世界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不同印象,也呈现出共同的时代特点,反映出当时西方世界面对中国相对积极的拥抱态度。此外,在上述选集内部,也显现出当时西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七十年代中的发展张力,包括传统汉学与现代中国学、反映论与纯文学、大陆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等多种力量的相互冲突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