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勤
中国古人讲仓颉造字,“天雨粟,鬼神惊”。西洋的《圣经》记载人类想造一座高塔直通天堂。上帝不高兴,阻止了人类狂妄的举动。他让人类讲不同的语言,彼此听不懂,无法交流,通天塔就建不成了。
语言凝聚人心,造就社会。神圣罗马帝国时代,欧洲那么多民族联成一体,靠两条纽带维系,一是天主教,二是拉丁语。没有语言的统一,很难有信念思想的统一。秦始皇残暴,却做了一件大好事,“书同文”。有了统一的汉语,中华就有了强力胶和黏合剂,不容易被撕裂。
从长远来看,语言的威力大于军事。中国历史上多灾多难,一次又一次被外族入侵、占领,但中华民族屹立不倒。强大的汉语完整地记录和保存了传统的思想、礼仪、典章制度、生活风尚,延续了中华民族的根脉。所有的外族最终不得不放弃他们原来的那一套东西,一切按照华夏固有的体系来远转,征服者反而被征服了。因为他们缺少强大的语言,一切政治运作和军事行动难以记录、承继、累积,难于系统化和制度化,没有稳定性,全是一锤子买卖,转瞬即逝。
马克思说,战不能一直打,总是要打完。那些军事上胜利的民族在马上得了天下,可是下了马却输得一塌糊涂,乖乖把天下交回去了。
历史上重大的社会变革往往和语言相关。文艺复兴是思想文艺的一次换血,更是一场语言的革命。此前,拉丁语在欧洲一统天下,各个民族缺少自己独立的语言。文艺复兴最大的“发现”,是“语言的发现”。但丁率先用意大利方言写《神曲》,加上其他作家和民众共同努力,终于有了后来的意大利语。但丁不愧为文艺复兴“三杰”。欧洲其他国家情形相似,纷纷摆脱拉丁语,德国人开始打造德语,英国人开始打造英语。民族的独立与语言的独立差不多同步进行。
西洋哲学经历了三个阶段。先是本体论,后来转向了认识论,到了二十世纪,哲学各路英豪都把目光投向了语言。他们看到知识、真理、世界都是用语言表达,都是在语言中呈现。语言的秘密是最核心的秘密。
历代统治者都看重语言。有的皇帝态度专横,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大兴文字狱。有的则很开明,广开言路,听取各种不同意见,还在朝廷专设谏言官,给自己挑刺。
现代社会,语言的作用更显著。新闻媒体享有特殊的地位,人们不敢轻易招惹,少数媒体人利用自身的优势发横财。网络兴起后,网民的意见影响甚至左右着某些事件的走向。
语言重要到讲话甚至可以成为高收入的职业。在西洋,脱口秀节目广受欢迎,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成了大富豪。中国的相声广受青睐,郭德纲成了偶像,赚得盆满钵满。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被纳粹驱逐,流落国外。他说:“德语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我在哪里,德语就在哪里。”长时间旅居美国、瑞士,他一直说德语,写德语。
托马斯·曼离开了地理德国,他的生命依然栖息在语言德国之中。真正的流亡是语言的流亡。当一个人不能说母语,不得不说另一种陌生的语言,内心深处弥漫的孤独和痛苦可想而知。
母语是文化之根、民族之根。外语学得再好,不过是工具。母语水平再烂,却蕴含着生命无限的温情、体验和记忆。俄罗斯音乐家普罗科菲耶夫在美国享受优厚的待遇,受到无数人的追捧。过了几年,他受不了英语在耳边环绕的尴尬。他说,听不到俄语,他的乐思渐渐变得平庸,总有一天会枯竭。他回到了物质相对贫乏的俄国。
今天许多中国人旅居海外,移民海外。他们生活在华人居住区,平时讲的主要的还是汉语。除了地理中国,还有一个汉语中国。汉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之一,是中华民族的瑰宝,是中国人的骄傲。中国人口占了世界的五分之一,地球上讲汉语的人最多,各国学汉语的人数也逐年增加,对外汉语教学是中国各大高校的重要专业。
如果缺少语言的自信,一个民族就很难立于强国之林。美国人曾一度自卑,因为没有自己的民族语言。杰斐逊总统郑重其事,召集顶尖的语言学家和作家开会,提出美国应该有自己的拼写和发音系统,与英式英语区分开来(America should have its own spelling systemaswell as pronunciation)。此后,美式英語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在世界广泛传播。
幼儿在咿呀学语中成长,先是学会对人的命名。有一个女人很慈祥,经常围着自己转,某一天喊她“妈妈”,看到对方激动,幼儿的精神生命就开始绽放了。以后,又学会了“爸爸”、“爷爷”、“奶奶”等,对人的命名扩大,无形中个体的生命与他人的关系建立起来,心智活动慢慢形成。与此同时,幼儿学会了对事物和行为的命名,会说“饭饭”、“尿尿”、“睡觉觉”等等。心理学家认为,在生命成长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对自我的命名。幼儿刚开始关注的是周围的人和物,对“自我”没有意识。肚子饿了,他会说“宝宝饿了”。他称自己“宝宝”,好像称呼第三方。有一天,他终于说出了“我”,自我的世界就宣告诞生了。
幼儿先说单个词语,慢慢学会说简单句,再往后能说复杂的句子,不断累积、延续,人的记忆、情感、思想乃至整个精神世界就这样矗立起来了。
维特根斯坦说,不是人说出了语言,而是语言说出了人。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怪,但道理并不难理解,是语言让人成为人。心理学家常会说到“狼孩”的故事。他跟着狼长大,十二岁时智力只相当于几个月的婴儿。因为他不会说话,只是跟着狼吼叫。照动物学家的看法,动物吼出来的信号异常贫乏,只有三种,表达饥饿、发情和遇到危险。如此贫乏的信号,狼孩即使吼上二十年,也不可能有心智的成长。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拥有精微复杂的语言,而动物没有。
可怕的不是看不见、听不见,而是不能使用语言。美国姑娘海伦·凯勒幼年失去视力、听力,又瞎又聋。一种特殊的语言拯救了她。有一天,盲文老师沙利文小姐拉住她的手放在水中,沁凉的水滑过她的指缝,老师在她的手心写下“水”。她激动万分。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师又让她的手触摸地板、墙等,她学会了“地板”、“墙”等许多单词。在沙利文小姐循循诱导下,她还学会了抽象词语,学会了造句。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掌握了盲文。她用手触摸那些神奇的文字,读大量盲文版的文学名著,慢慢自己也学会了写作。有了盲文,在彼此手掌心写字,她还能与人交流信息、情感和思想。生命陡然间亮了。从她眼睛滑落的世界,她用手在盲文中抓回来了。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的不同层次指示着生命存在的不同境界。“闲言碎语”是生命的世俗之境,多数人活在其中,也困在其中。闲言碎语的特点是随大流,瞎起哄,很少独立的思考。“言说”是生命的理想之境,它发自肺腑,不跟风,是个性的崭露,是真实的呈现。优秀的诗就是“言说”。陶渊明在“言说”,李白在“言说”,王维在“言说”。在“言说”中,人诗意地栖居。“道言”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它是灵光的闪耀,是洞幽察微,是对天地万象透彻的领悟。它玄奥、神秘,不能说,又不得不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佛经、《圣经》、《道德经》、《五十奥义书》,荷尔德林的诗等都是道言。少数贤哲诗人可以抵达这个境界,我辈凡人只要在某些瞬间靠近它,也就不虚此生了。
语言有不同类型,如日常语言、文学语言和科学语言。
早晨起露水了,小男孩在花园里玩,母亲说:“宝贝,小心点,别让露水弄湿,会得病的。”这是日常语言,用于人际交流,注重生活中信息传递的效果,说得明明白白。
诗人看到露水,说:“露水,是昨夜星星告别地球的眼泪。”这是文学语言,形象、生动,叫人浮想联翩,突出话语的附加值,“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得娓娓动听。
科学家过来了,说:“露水是夜间的水气遇到一定的温度凝结成的小水珠。”这是科学语言,注重事实的准确,一丝不苟,不煽情,不添乱,说得清清楚楚。
先天禀赋、性情不同,受教育程度不同,人生经历不同,加上性别、年龄、社会等级有别,每个人的词语组织、语速快慢、口吻、声气等都会留下个人的印记。语言慷慨地接纳不同的个性,鲜活、生动,同时又自带最大的公约数,让你我他相互理解,顺畅交流。
只有一个人懂的语言不是真正的语言,千篇一律的语言也不是健全的语言。美好的语言永远是神奇的,它是变数,姿态万千;也是常数,殊途同归。
《红楼梦》中,一人一腔一调。曹雪芹写出了形态各异的语言。刘姥姥、王熙凤、林黛玉、贾宝玉乃至贾府的奴仆焦大等一开口,就是独特的话语,“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不用观其事,单单闻其声,就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