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昭根
【关键词】民主社会主义 桑德斯现象 特朗普现象 美国政治 北欧模式
【中图分类号】D530 【文獻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5.007
2016年总统大选以来,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在美国强势登场。2016年美国大选中,以“民主社会主义者”自居的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民主党初选过程中,对名气、资历,及政治人脉和资金实力均远超自己的美国前第一夫人、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构成出人意外的有力挑战,在年轻人与草根民众中赢得了广泛人气,成功在美国政坛刮起了“桑德斯旋风”。不仅如此,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党(以下简称“民社党”,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DSA)支持率亦持续攀升。2018年国会中期选举中,多名民社党党员当选美国国会议员。2020年总统大选热身赛已开始。桑德斯再度出山,参选首日就收到超过22万人的600万美元政治捐款,震惊全球。在“桑德斯现象”引领下,民主党其他参选人政策亦在左转,曾被讥讽为“社会主义”的社会福利政策也被主流政党民主党重新拾取。鉴于桑德斯及民社党的支持者大多为中青年群体,随着大批年轻一代信仰社会主义的持续加入,民主社会主义已成为美国备受各界关注,甚至是警惕的政治新现象。本文试图从美国社会主义崛起的深层次动因及其发展源流来分析该现象,并在全球视野下判断其最终走向。
回顾美国社会主义政党大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无论在选举斩获的席位还是在队伍壮大以及政策主张对普通民众的吸引力方面,今日民社党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其所有的前辈。民社党的党员组成以及队伍壮大速度,为我们观察其发展脉络提供了有效参数。该党最初大致有6000名党员,其中5000名是1973年成立的民主社会主义组织委员会(DSOC)的党员,另外1000名是新美国运动(NAM)的党员。
起初,民社党并不直接参选,而是打着偏左的竞选口号,融入与自己政策相近的主流政党,通过支持民主党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政策主张。在最近几次总统选举中,民主党候选人克里(John Kerry)、奥巴马(Barack Obama)和桑德斯都是民社党的支持对象。尽管这种方式并不能实现该党的终极目标,但民社党在过去十几年里为自己的发展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民社党早期领导人哈林顿(Michael Harrington)提出的策略是“在民主党这里找到左翼现实主义的影子”,[1]因为“恩格斯曾教导我们:作为革命者和颠覆者的我们,与其诉诸非法手段和暴力途径,倒不如采取合法的途径,我们会受益更多”。为此,民社党的选举目标主要是呼吁促成今日社会改革,主张削弱大公司权力,增强劳工权利、增强劳工阶层在工作场所和经济中的地位和能力,倡导性别平等、文化包容。
2000年以后,民社党越来越积极地参与选举。在当年大选中,民社党支持克里,显然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权益策略,2004年,克里赢得民主党党内提名后,民社党刊物《政治行动委员会》(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道出了民社党支持克里的原因,“我们对克里当选后如何治理国家不抱有幻想,也不指望他能够发动民众,借助自下而上的压力来治理国家,对他早期提出的自由贸易主张,我们不敢苟同,但是我们知道如果小布什当选,他会和里根一样反动。如果克里败选了,不但会被视为他所代表的中间派的失败,也是整个左翼力量的失败,这样的话,反而会助长右翼的气焰,打击中间和左派”。[2]因此,在紧要关头,出于全局利益考虑,民社党会动员党员把票投给民主党候选人。与此类似,奥巴马政府也因为民社党的一臂之力而被右翼抨击为“社会主义者”,对此,民社党和奥巴马政府都予以否定。右翼势力的极力抵触,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扩大民社党影响力的作用。时任党魁弗兰克·卢埃林(Frank Llewellyn)表示,在奥巴马入主白宫后,“在过去12个月里,民社党获得的媒体关注超过了过去12年的总和”。[3]
对民社党更具转折意义的是,联邦参议员桑德斯参选2016年美国总统。2016年大选,以“民主社会主义者”自诩的桑德斯,抨击华尔街、大公司等特殊利益集团绑架政治,并提出全民医保、减免学费等政策主张。虽然他在党内初选中作为一匹黑马收获了1500万张选票与2.3亿美元竞选资金,但最终以微弱的差距败给希拉里。
虽然桑德斯没能赢得党内初选,但其可观的得票率特别是在一些州获得的绝对优势,[4]证明其政策主张还是深得民心的。2016年总统大选赋予民社党一个意外的机遇,民社党此后在美国的发展壮大成为各界普遍关注的现象。而特朗普在竞选中大力丑化民社党要在美国搞社会主义,不但没有起到削弱作用,反而使其政策主张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大选结束后,2017年底,民社党党员激增至32000人,2018年8月,人数增至49000人。[5]2019年,人数增至6万人,[6]至此,民社党不但是美国最大的社会主义政党,而且是一个世纪以来美国规模最大的社会主义政党。党员组成也呈现出年轻化、知识化的趋势,2013年党员平均年龄为68岁,2017年12月统计,其平均年龄仅为33岁。[7]特朗普当选,普通家庭出身的年轻人对特朗普的政策非常失望,2017年11月,大选结果公布后加入民社党的35岁以下年轻人高达24000人,占同时期入党人数的70%~80%。[8]年轻大学生所占比例很高。队伍壮大后,民社党也改变以往的选举策略,直接参加各类选举。
民社党的机会也真的来了。2017年州议院改选中,民社党一举拿下15个席位,远远超过预期的5个。其中位置最高的是李·卡特(Lee Carter),赢得弗吉尼亚州议院议员席位。现如今,民社党在各州议院中拥有35个席位。在2017年底市政选举中,民社党也获得7个席位,从民社党人的胜选比例看,从2016年的20%提高到2017年底的56%。[9]这一成绩鼓舞了民社党,2019年4月,芝加哥市议员选举,有6名民社党人当选,被称为是美国历史上“社会主义”取得的最大选举胜利。
民社党的崛起,引起主流政党的注意,即便是受益于民社党支持的民主党,也悄然开始自身的转变,同时也注意与其保持适当距离。2016年总统大选后,一方面民主党的政策在加剧左转,另一方面民主党也在2017年开启了团结改革,旨在应对民社党崛起对民主党可能造成的冲击力,减少党外人员的提名,对民社党“弯道超越”的参选策略构成一定限制。2018年民社党候选人科特斯(Alexandria Ocsio Cortez)拿下纽约第14选区的席位,而以往该选区一直是民主党人的阵地,国会少数党领袖佩洛西极力否认“这一胜利不具有任何代表性”。[10]2018年3月,民主党人拜纳姆(Franklin Bynum)获得民主党提名,参选休斯顿市犯罪法庭法官,他说,“我是偏左的参选人”,支持者中有大批人是民社党成员,在他们看来,他就是民社党的一员。和以往民主党不喜欢被称为社会主义者不同的是,他更喜欢主动使用这一标签。[11]自冷战以来,还没有哪个主流政党敢于公开用社会主义来动员选民,这意味着美国民意在变,对社会主义的认知在变,普通民众对社会主义也不再持冷战以来的负面看法。
民社党队伍年轻化的发展趋势,意味着美国的未来一代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资本主义的信仰出现动摇。共和党对此保持高度警惕,特朗普总统便抓住机会抹黑民社党和持社会主义立场的民主党人。特朗普总统在2019年国情咨文中申明“美国绝不走社会主义道路”。[12]一位国会议员表示,特朗普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抨击社会主义,足以证明他“很怕打输这场攻心战”。[13]
社会主义在美国政治中的崛起,是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的累积效应。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以后,尽管美国政府也试图减缓危机造成的冲击,但是中下层民众始终没有能够感受到救济的实际意义。全球化带来的资本流动以及日新月异的技术革命加剧了这部分人的困境。长期的困顿产生了绝望,他们从现存的政治秩序中看不到希望,转而投向社会主义。桑德斯等社会主义者们对问题的认识以及对未来的描述更符合这部分人的预期。
2016年,桑德斯在大选中提出了要建立泽被所有人的民主社会主义。2019年,他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发表演讲时继续重申了这一观点,“我想起马丁·路德·金博士所说的‘这个国家为富人实现了社会主义,却只给了穷人破碎不堪的个人主义,这也是特朗普和我之间的区别。他相信对富人和强者有利的企业社会主义,而我相信为这个国家包括所有劳工家庭在内的所有人的民主社会主义”。[14]可见,时隔半个世纪,美国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带来的各种问题,找出的原因,是一致的,都认为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出现问题。2019年,桑德斯宣布再度问鼎白宫,马上得到22万民众的捐款支持,不但超过了上次参选获得的赞助额度,也远远超过其他民主党参选人。
桑德斯的政策主张大致有几个方面,对1%的富人提高征税额度,实行全民医保、大学学费全免和绿色生态革命,主张性别平等,倡导包容的移民政策。平心而论,上述政策主张并非完全针对社会底层民众,从理念上,性别平等、绿色生态和文化包容,更为符合精英阶层的价值观,而对富人提高征税额,则可以吸引中下层民众的支持。而特朗普的减税政策和反全球化的排外政策,则更符合富人和底层民众的意愿。就选民基础而言,桑德斯的基本面覆盖范围更为广泛。
选民政治光谱的调整,也促使民主党加速左转。现如今的民主党参选人大都支持桑德斯的全民医保计划。民主党其他候选人的态度也证明桑德斯的政策主张抓住了选民的关切。有4名民主党参选人支持桑德斯的全民医保计划,有新泽西州的科里·布克(Cory Booker)、纽约州的柯尔丝滕·吉利布兰德(Kirsten Gillibrand,又译陆天娜)、加利福尼州的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又译贺锦丽)、马萨诸塞州的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
值得注意的是,全民医保需要很高的成本,对富人征税,可以弥补资金缺口。新晋议员科特斯提出对富豪征收70%的累进税。桑德斯甚至提出向所有美国人每月發放500美元的主张,这种出自总统候选人的表述,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是一种政治自杀行为,但在今日美国,却深得民心,特别在年轻人中,支持者众。
特朗普当选总统,促使大批“千禧一代”加入民社党,成为社会主义的追随者。2017年11月,《费城日报》对新晋的年轻社会主义者们进行采访,受访者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个辛酸的家庭故事,“父亲失业后,家庭状况每况愈下,后来他成了社会主义者,我也是这样”。[15]
从受访者的表述,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既是具体的,也是模糊的。“人们可以对自己的事情作出选择”。至少在医保、教育领域,人们拥有自己的选择权,而不是现在的零选择。“社会主义意味着在生活的所有领域实行民主,这意味着你所有的物质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16]可见,他们的理解是模糊的,但是期待是具体的,但是这种模糊的期待,确实改变了费城的政治版图,民社党费城支部的党员由2016年的100人激增到2017年的600人。所以桑德斯的全民医保计划在2016年大选中为他赢得51%的选民,也就可以理解了。
从年轻的社会主义者们对社会主义的期待以及他们各自的成长故事,我们可以看出贫穷与迷茫是他们转向社会主义的主要推动力,而他们的贫穷则是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所致。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社会结构逐渐出现变动,先前“纺锤形”的社会稳定结构已经不复存在了,充当社会稳定器的中产阶级数量大幅缩水。制造业逐渐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先前的普通蓝领短时间内无法实现自身知识结构和职业技能的更新换代,因此他们在丢失之前的工作后,也无法搭上新技术革命的便车,只能坠入社会底层。2018年美联储统计,大约有40%的美国人手头拿不出400美元的紧急备用金,大约有20%的美国人不能偿付每月的账单,2017年有25%的美国人因为交不起钱而放弃医保。[17]这意味着相当一部分人的经济安全是缺乏基本保障的。
与此同时,社会的贫富分化越发明显,全球化带来的资本自由流动,促使很多企业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因为那里有更廉价的劳动力和土地以及其他生产要素。短时间内,美国普通民众尚可以享受全球化的福利,因为生产要素成本降低,商品价格更为便宜,仍可维持一份体面的生活。但是长此以往,收入增加明显放缓,给整个家庭的长远规划和发展带来困难。这也是很多年轻的社会主义者所描述的充满辛酸的家庭变动。
所以2016年特朗普的竞选口号“使美国重新变得强大”一度引起这部分人的共鸣,特朗普将他们的贫穷归咎于全球化和制造业外流的国家,也抓住了这部分人的关注。但是很多人很快发现特朗普的政策并不能切实解决他们的问题。即便是制造业回流,也阻挡不住科技革命对普通民众的冲击。《人类简史》曾预言科技带来的生产自动化会催生出一个无用的阶级,[18]最近十几年的事实也确实应证了这一点。实现民众知识结构的更新换代,即便是政府全力投入,也是非常缓慢的过程。所以社会主义者利益再分配计划对普通人而言,会比特朗普的重新变得伟大计划,更具有吸引力。对年轻一代来说,他们见证了父辈们的命运转折,意识到自己无法再沿着父辈们的道路靠自己努力就可以实现美国梦,正如他们的父辈们未能从奥巴马当选中看到希望一样,年轻一代也未能从特朗普的政策中看到自己的未来,由此触发群体性世界观的变化。年轻一代不再是资本主义的忠实支持者,相反,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制度出现了问题。哈佛大学曾做过一项民意测验,“千禧一代”有51%的人不赞成资本主义。《了解马克思》的作者、美国经济学教授理查德·沃尔夫(Richard Woff)道出了社会主义者的心结,“有那么一种痛感,感觉我们被坑了……一方面有大量的空置房,另一方面有大批无家可归的人”。[19]民主党参选人会一再强调一个数据,美国有4400万学生背负着贷款。
从另外一个方面,社会主义者对问题的分析也给了迷茫中的人们一个自我释放的視角。自由主义经济哲学中,穷人的社会地位之所以难改变,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自身。人类学家奥斯卡·刘易斯(Oscar Lewis)用贫穷文化来分析美国穷人的生活状态,在这种文化里,经济地位低下会被解释为个人无能或者品质低劣。而主流自由经济哲学则认为人的成功与个人努力和向上的价值观密切相关。可见,穷人文化与自由主义经济哲学对失败与成功缘由的认知是一致的。但是,社会主义给了穷人另外一种解释,这种解释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也把他们从浸润其中的一直把他们引向绝望的贫穷文化中拉了出来。在社会主义理论中,贫穷是社会制度的缺陷造成的。美国民社党的先驱迈克尔·哈林顿1962年的著作《另一个美国》给贫穷重新作了解释,“贫穷是我们资本主义社会优先考虑什么的问题上发生错误的结果。”[20]这样一来,贫穷是制度之罪,而非人之过。
美国社会主义近年来的崛起,从两个维度颠覆了世人对社会主义的传统认知,一方面颠覆了美国不会有社会主义的例外论,另一方面刷新了世人对社会主义内涵的认识。
1922年以来,奥地利学派米塞斯(Ludwig Heinrich Mises)奠定了一个论断的基础:美国不会有社会主义。米塞斯从各个维度驳斥了社会主义的合理性和可能性。他在著作《社会主义:经济与社会学的分析》中分析指出,社会主义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管理制度,所采取的手段(生产资料集体或者社会所有)与要实现的目标(合理化生产,增强生产能力,进而促成社会和谐)不具有一致性。[21]米塞斯的观念影响了几代主流政治学者对美国社会主义的判断,也奠定了“美国社会主义例外论”的基础。
米塞斯在回忆录中进一步作了解释,“我听到人们议论俄罗斯民众的情绪,议论那些煽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革命思潮,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些,这些说法让人如坠云里雾里。相反,决定性的因素是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员以及他们所制定出来的政策”。[22]
1906年德国新历史学派的代表人物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出版《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也奠定了此后一个世纪以来世人的认识基础:认为社会主义在美国如同“奠基于烤牛肉和苹果派的浅滩之上”。[23]美国如此富足,以至于社会主义失去了对民众的吸引力,而难以生根。桑巴特从美国的政治机制、第三党难逃失败命运的历史、以及考察工人阶级的收入状况、与雇主关系、公共生活方式及其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相互关系等方面进行考察,[24]最终得出结论,在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上,美国是一个例外。
尽管桑巴特学术生涯的早期倾向于以马克思主义的继承者自居,当时作为一个资本主义的批评者的桑巴特提出这一论断,让人不得不慎重考虑其价值,而且此后一个世纪的历史也确实印证了他的判断。但是,2016年总统大选以来美国民社党的崛起以及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在青年知识分子当中的高支持率,用事实推翻了这一论断。
回到这本著作的写作年代,我们可以找寻到这一论断有其自身的论证不足,桑巴特使用的数据是1900~1906年的数据,这一时期是美国垄断资本主义发展的高峰阶段,资本对劳工阶层具有绝对的优势,在政治机制中,资本也获得了对劳工的绝对优势地位,当时的政府执行自由放任政策,不但工人阶层处于绝对劣势地位,中小企业面对大企业的垄断也是无能为力。当时的立法和司法也是倾向于保护资本势力。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主义政党施展的空间是微乎其微的。考虑到桑巴特一生学术思想复杂多变的特点,[25]以及当时的历史社会情况,桑巴特不但难以预料到今天社会主义在美国蒸蒸日上的发展势头,就连其后对这段社会历史发展进行纠偏的20世纪初期的进步主义运动以及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推行被众多批评者指称的“社会主义”的新政也无法预料得到。不但桑巴特作为一个德国学者无法准确预料美国社会主义的发展情况,就连美国社会主义政党也不能预料到今日的情况。桑巴特在序言中写道,“美国社会主义政党的领袖们也认同我所作判断的正确性……《国际社会主义评论》作为社会主义政党的官方学术期刊,近乎全文转载了我的这些论文”。[26]
一个世纪后,终于出现了推翻这一传统论断的专著。2018年底,普利策奖得主史蒂夫·泊尔斯坦(Steve Pearlstein)的著作《美国的资本主义能否生存下来?》,对支持美国经济体系的意识形态和经济哲学及其赖以存在的时代背景进行了剖析,如果退回十年,该著作会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梦呓,而如今其畅销程度足见公众的观念已经悄然变化。根据他的分析,在20世纪80年代,自由经济哲学之所以能够取得优势地位,并确实推动经济取得长足发展,其原因在于特殊的时代背景。
第一,当时最大的驱动力是美国经济竞争力的迫切需求,当时日本和欧洲都在挑战美国。贪婪对于市场体系的运作是好的,也是必要的。现在已经将这样的想法纳入了企业必须运行以实现最大化股东回报的概念。第二,市场收入是衡量每个人经济贡献的客观指标。用经济学语言来说就是边际效用。第三,美国不需要担心收入不平等的程度,因为至少在道德和公平方面,真正重要的是机会均等。第四,经济平等和经济效率之间需要折衷。这就好比一个圆形派,如果我们想切得均等,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接受每一块派将更小的现实。[27]
技术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上述几种缘由的基础,占人口多数的民众无论是知识结构还是所掌握的技能无法跟进技术的步伐,在上述经济哲学中,他们从中看不到机会和希望,相反,他们看到更多的是绝望和冷漠。这也是2016年桑德斯为什么在本来被认为会剥夺他机会的社会主义阵线上,取得了虽败犹荣的参选成绩的原因。
而且,桑德斯等社会主义者对社会主义的认知,和米塞斯和桑巴特所批判的社会主义,有很大的差异。桑德斯反复提及自己想要完成小罗斯福新政未竟的事业,也是力求避免民众将自己与米塞斯等抨击的社会主义混为一谈。他强调,“我们不走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的道路,我们欣赏罗斯福总统的大胆而富有远见的领导……当年,和今天的美国一样,大企业、华尔街、政治机构、共和党以及罗斯福自己的民主党的保守派都反对变革。他面對的是与我们今天所经历的相同的恐吓战术:红色恐吓、仇外心理、种族主义。在1936年著名的竞选演说中,罗斯福说:“‘我们不得不与和平的老敌人——商业和金融垄断、投机、鲁莽银行、阶级对抗、分裂主义战争进行斗争。……今天,社会保障、失业补偿、建立工会的权利、最低工资、农民保护、华尔街监管和大规模基础设施改善等新政措施应该被视为美国社会的支柱。但是,当他为我们国家的工作家庭挺身而出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罗斯福总统被他那个时代的寡头所唾弃,他们将这些极受欢迎的节目视为‘社会主义。”[28]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的崛起有其深层次的动因:资本主义结构性矛盾在社会经济领域的累积效应,促使民众在精神信仰和需求领域出现转向。从国际上看,社会主义近年在全球范围已广泛共鸣与回响。从法国社会党、德国社会民主党,到英国工党,美国民社党,全球范围内的左翼政党正在以务实的态度应对全球化以及意识形态问题,以求在政治上崛起,建立他们所仰慕的北欧模式。美国社会主义的崛起是这波全球性左翼崛起浪潮中的一部分。和其他国家的左翼政党一样,美国民社党也在多年的参政实践中参悟到了第三条道路的理论巨擘吉登斯所言的“超越左和右”的实际价值,不拘泥于一些以往被视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衡量标准。比如,尽管美国社会主义者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度,生产资料共有也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但是他们并不主张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国家关系的问题上,也极力主张两者和睦相处。这一直是他们的既定立场。
在一份旧版的官方宣传册上,民社党表述了本党的目标以及对社会主义的看法,“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国家建立起完整的社会主义……但是我们可以从瑞典的福利国家、加拿大的全民健保、法国的全国性儿童计划、尼加拉瓜的全国性扫盲行动”看到充分富裕和相对平等。结合民社党从哈林顿到今日代表人物的表述,现有制度下财富仅为少数人享有,未能泽被大多数人,是他们认为的问题所在。他们反对资本主义,也反对现在已有的各种版本的社会主义,在他们看来,这两种道路都具有一个共同点:“残酷”。
他们更多的是社会改良,而非革命,民社党的党纲这样写道,“我们是社会主义者,是因为我们反对建立在财产私有化基础上的经济秩序,在这种秩序中,广大劳工被边缘化、财富与权力的分配存在巨大的不平等,我们也反对基于种族,性别,性取向、性别表达、身体残疾状况、年龄、宗教以及来自国家的各种歧视……我们的愿景是建立理性的经济计划、更为平等的分配制度、性别、种族平等以及不具有压迫性的关系,我们正在筹划具体的战略,以期望在美国实现社会主义,我们认为,这一战略必须承认现有的社会阶层结构,这一结构意味着掌握着巨大经济权力的一方与广大民众之间存在利益上的冲突”。[29]对于实现路径,民社党主张联合所有左翼组织,其党员论点的政治光谱跨越幅度从共产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到民主社会主义以及经济社会主义。目的在于集中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正如民社党所宣称的,这是一场社会运动。但是他们并不主张马上推翻资本主义,尽管他们反对资本主义,但仍然宣称“我们不太可能马上推翻资本主义,我们的目标是为改革而战,最终削弱大公司力量,增强工人阶层的实力”。[30]
对于生产资料私有制,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们不主张非此即彼,更多的是强调兼容,民主社会党反对中央集权式的经济计划,倾向于民主计划和市场机制相结合的一种机制。在他们看来,“社会公有可以采取多种形式。比如企业由工人所有,或者是公有的集体企业,由工人和消费者代表集体运作,民主社会主义者倾向于尽可能的去中央集权式的管理。他们根据生产功能的不同,认为应该可以采取不同形式的所有和运作形式,比如在能源和钢铁这种需要大额资本运作的企业,倾向于由国家所有。对生产消费品的企业,民社党则认为,最好是由集体集体运作比较好。民社党一直以来秉持的一个观点,就是他们反对对整个国民经济进行高度中央集权化的管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民主经济规划会改变一些大的投资项目,比如公共交通,住房,能源。关于市场机制,他们认为其也是需要用来调节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供求关系”。[31]
他们认为马上消除资本主义和私有制,是不可能实现的。比较现实的考虑是,运用政府的管制政策和有组织的劳工运动,使私人资本对公共利益更为理性地负责。
在借鉴异域经验、并对政治主张进行去意识形态化处理的基础上,社会主义者没有忘记从历史传统中吸取经验,也为自身的探索寻求合法性支持。从2016年参选开始,桑德斯一直以小罗斯福新政为自己的政治榜样,1929~1933年大萧条中,小罗斯福启动颇具争议的新政,启动一系列公共工程项目应对资本主义周期性的危机,不但使整个国家平稳度过危机,也为即将到来的二战奠定了物质基础,大批的公共工程项目也为二战后美国经济的长足发展奠定了基础。在当时,罗斯福也被贴上了社会主义分子的标签。罗斯福为了推动保护劳工和小企业主利益的进步主义立法,与最高法院进行备具争议的搏斗——改组最高法院计划,至今仍然是美国司法史上行政权力干预司法独立的典型范例。即便如此,罗斯福依然斩获了美国历史上最伟大总统的殊荣。因此,桑德斯以小罗斯福为追寻的榜样,可以抵挡国内将其与苏联相提并论的政治攻击,同时,也给民众吃了一颗定心丸,如果他当选,不会走特朗普等宣称的苏联、委内瑞拉道路。
纵观美国20世纪的社会发展历程,社会主义传统始终未能完全离开政治舞台。每当资本主义内在固有的危机爆发时,社会主义就会悄然出现拯救危机。所以桑德斯等社会主义者们的政策主张不难从美国历史上找到踪影。究其实质,这实际上是进步主义运动以来社会福利改革运动的延伸与发展,而其本身也并没有脱离资本主义的框架。就社会主义本身的意识形态属性而言,美国更多地是在终极目标与政治社会现实之间进行了有原则的妥协,民主社会党的主张体现了这一点,“在短期内,我们并不能消除私有企业,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处于民主体制的监督之下。就是可以运用管制政策和税收激励政策,鼓励私有企业在行为上更多的考虑公共利益”。[32]
客观而论,民主社会党的主张更多地是体现对个人经济安全的一种集体解决方式。这正是一个世纪以来美国历次社会改革运动的延伸,而非制度性的抉择。我们回顾百年来美国社会保障的发展历程,上述目标,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曾经成为当时改革运动的侧重点。遏制大企业对小企业和劳工阶层的绝对话语权,在20世纪初的进步主义运动中,这曾经是进步主义者孜孜以求的目标,为了给政府施压,当时爆发了许多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1919年纽约纺织厂20万人大罢工,1912年马萨诸塞劳伦斯纺织工人大罢工,1913年新泽西帕森特丝绸纺织工人大罢工。这些运动推动了美国国会建立工业关系委员会,正如该委员会的研究部主任巴兹尔·曼利所言,“政治自由只能在有工业自由存在的时候才能够存在”,[33]而工业自由的关键在于赋予工人参加经济决策的权力,在运动中,不但促使国会立法和各州立法规定了最短工作时间和最低工资标准,最高法院也改变了以往站在大企业立场强调契约自由而置廣大劳工等弱势群体利益于不顾的僵化保守立场。一个世纪过去了,民社党提高最低工资标准的政策主张再次深得民心,说明资本主义确实遭遇了自身所固有的危机。
回顾20世纪资本主义的发展路程,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几次从危机中挺过来,并保持了常新的生命力,需要归功于从进步主义变革到罗斯福新政、约翰逊的伟大社会措施和奥巴马的“希望与变革”,这些变革从各自不同的侧重点拓展了自由和平等的定义和内涵,但是他们都未能让美国变成一个自由平等的堡垒,或者说他们所努力争取的自由与平等依然没有满足大部分民众的期许。
无论是从民社党的党纲还是从其需要借鉴的样板国家,抑或是从历史的角度观察其与历次改革运动之间存在的延续性,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体系的内在调节的一部分,而不是资本主义的对立面,用民主社会主义的话就是,“是在拯救资本主义”。丹麦政治学者埃思平·安德森(Esping Anderson)在著作《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中将福利国家大致分为三种模式,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34]三种模式大致代表了资本主义在自我调节过程中会出现的三种不同的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桑德斯们以及民社党倡导的社会主义,已经赋予了社会主义以一种美国化的解读,并拓展其内涵,而且根植于美国20世纪社会改革运动的历史传统之中,究其根本,它依然是资本主义体系内的自我调节与救济纠偏。正如马萨诸塞大学经济学教授哥罗德·弗里德曼(Gerald Friedman)所评述的,“桑德斯是一名左翼自由派民主党人,是罗斯福新政的追随者……他想要做的是重拾罗斯福的新政大业,重启新政,并彻底完成罗斯福新政未竟的任务”。[35]
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党内竞选已经开始,不论民社党是否正式参选,民主党的左转已是定局。美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能否拯救美国,让美国成为社会主义者们期待的“北欧样板”?
2016年总统大选以来,民主党已经意识到选民的变化,在政策上进行调整,目前看,特朗普对待民主社会主义,仍然采取冷战思维,一概将其归入共产主义,试图用反共宣传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但是特朗普的冷战宣传对“千禧一代”起不到作用,他们对冷战没有记忆。而且如果特朗普的政策不能够为解决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拿出可靠的解决方案,用贴政治标签的方法并不能争取到选民的支持。[36]
特朗普的应对方法之二是反全球化,实行贸易保护政策,试图逼迫制造业回归本土,赶走外来移民,试图增加就业机会。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廉价的土地和大量移民”[37]是美国资本主义避免出现灾难性危机的主要因素。特朗普将美国资本主义出现的问题归咎于外来移民和第三世界的血汗工厂,而事实上,恩格斯的判断在一个多世纪以后依然适用于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廉价的商品和移民恰恰是支持美国经济繁荣的重要支柱。全球化带来了资本的自由流动,资本在第三世界国家生产出大量的物美价廉的商品,卖给美国,而中下层移民凭借低廉的劳动力优势承担了美国本土人不愿意做的工作。
特朗普将美国经济危机归咎于全球化、归咎于移民,在2016年大选中一度受到底层民众的支持,但是特朗普政策的方向恰恰是削弱了这部分选民的利益。特朗普发起的贸易战,未必能让资本和企业回归美国本土,在利润的驱动下,更有可能流向人力资本更为低廉的印度等国家,严厉的移民政策,也未必意味着会增加工作机会。相比之下,民主党和民社党的政策或许更具有吸引力。社会主义政策更多地体现了利益再分配的问题,这比起特朗普南辕北辙的政策,见效更快。
2019年2月5日晚,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众议院发表的国情咨文演说再次提到委内瑞拉社会主义政策的失败,并发誓美国永远也不会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事实上,即便是这些自称社会主义者的参选人和民社党,他们都会注意在前面加上“民主”的前綴,对于生产资料所有制这一社会主义的内涵,没有人在辩论中提出希望实行生产资料归政府所有,相反他们仰望的是北欧模式。其主张建立更为强大覆盖面更为全面的社会安全网;增强工人的谈判能力,对企业的不法行为实施更严格的监管。他们希望美国更像丹麦,而不是更像委内瑞拉。
左翼媒体《雅各宾报》刊文澄清说,“社会主义在美国政治中获得合法地位是一个惊人的现象,特别是在年轻人中盛行,是几十年来社会主义运动最为显著的进展。社会主义者并不想用国家所有权取代私有权,同样,我们也不希望资本主义对经济资源掌握着不适当的控制权,我们也不认为不负责任的官员和机构能够借助社会主义的口号就拥有控制投资和产品的权力。前苏联的解体和资本主义的失败一样发人深思。”可见,社会主义者并不是要完全排斥资本主义,他们要做的是修补资本主义的缺陷。资本主义在通过市场调配资源创造价值方面具有优势,为整个社会提供财富,社会主义者并没有放弃这种手段的意愿。可见,即便是秉持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的民社党也只是将生产资料公有作为党纲里的一句话。
这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想要开征重税的1%的富豪的观念有异曲同工之处,比尔·盖茨说大部分人也不是真的反对资本主义,只是认为应该改变税收制度。所以我们希望拥有的是具有一定税收水平的资本主义。[38]巴菲特认为,政府的职能不是要变大,政府很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能动用自己掌握的资源、物资和金钱去照顾那些被市场淘汰的人。我们需要的是更为负责任的资本主义。
抛却非理性的热情,政治更多的是现实的权衡。2018年国会中期选举新晋国会议员科特斯努力宣传自己的社会主义政纲。科特斯先是提出金额高达40万亿美元的全民生活免费计划(美国2017财年的财政收入共3.25万亿),让美国立刻实现社会主义;12年内把美国污染气体排放量降低到0%,美国成为全球唯一不使用石油等化石燃料国家。其政策的不现实性,或许会为特朗普的具体宣传投火把。特朗普说民主社会主义想让美国废除所有汽车、飞机。在现有技术革新无法迅速跟进的情况下,这种政策倡议是不现实的。
环视全球资本主义国家里的社会主义运动,尽管北欧国家在社会幸福指数上一直稳居前列,但是民众也逐渐开始反思并进行弥补其政策。社会福利毕竟是建立在经济所创造的财富的基础之上,否则就成了画饼充饥。2014年11月,瑞士进行的一项公投吸引、刷新了世人的观念。这项公投的内容是瑞士公民可否享有每月4000瑞士法郎(约合人民币2.8万元),或每小时22瑞郎的法定最低工资。但是,投票结果是瑞士人以高达76%的反对票拒绝了这项动议。在瑞士全国23个州中,没有一个州的投票结果是支持该提案的。可见桑德斯以及社会主义者们许诺的每月按照人头发放美元的倡议和其承诺的全民医保,如果超过经济的实际承受力,那么只是画饼充饥。
就美国选举制度而言,桑德斯2016年对决希拉里的党内初选结果也不宜过高估计,毕竟党内选举是根据选举人票所代表的人口数量的比例数据,和总统大选一人一票有出入。就民主党整体左转的趋势而言,局势似乎对桑德斯有利,但要冲出党内初选,最后必须经过超级代表这一关。这些人由民主党在联邦和州级政府里的高层官员担任,这些圈内人对民主社会主义的态度决定了桑德斯能否从多名民主党参选人中突围,成为民主党候选人,最终接受全国选民的检验。
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工人阶级作为自我和其他公认的政治力量的缺失在2011年发生了改变。占领运动以“我们是99%”为核心口号,是几十年来的首次大规模表达,反映了至少是最基本的阶级意识。社会主义也不再是政治禁忌语,而且在地方选举中成绩斐然。至少在公共政治层面,中下层民众的力量不再是完全被忽略的部分。
即便是桑德斯们最终未能成为执政党,但是他们政策早已深入人心,民意所向,美国国内相关政策适度调整只是时间问题。殊途同归,不论是反特朗普还是笃信政治信仰,切实改善99%的生活境遇,修复美国国内日趋严重的政治极化,才是各界的关切所在。由此说来,能够从根本上解决上述深层次危机的政党,才会成为美国政治的赢家。特朗普与桑德斯们的应对手段都各有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或许是选民的最终抉择之道。
回溯政治学者关于“美国永远不会出现社会主义”的世纪论断,美国民主社会主义的思潮的兴起,其意义深远。美国主流政治分析,大致有以下几种论点,第一类来自保守派,他们认为,特朗普为代表的执政者对里根经验进行僵化保守的解读应用,促成社会主义“白手起家”的局面。社会主义总是会出现在这样的社会当中,任何人都不肯负责任……大多数人都面临着越来越苛刻而且又武断的资本主义,他们工作再努力,结果都是无处可去,毫无安全感。[39]第二类观点认为,这是美国长期累积的经济社会问题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体现。“工资停滞了四十多年,生活成本持续上升,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引发的间歇性混乱重塑了整个世界。当桑德斯2016年前最终将社会主义推向民众时,人们如遇知音。”[40]第三类观点认为,从冷战思维来理解,社会主义“主张孕晚期堕胎、开放边境,为犯罪分子大开国门”。[41]我国国内学界则认为,这是全球化损害美国中下层民众利益,美国经济社会状况恶化,从而在政治上出现的一种民粹主义反映。应该说,美国民主社会主义的兴起,既是资本主义结构性危机使然,也是反特朗普的政治效应的结果。行文到此,我们可能得出如下三点结论或展望。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的前途依然曲折,但美国政治面临新转折。我们需要清醒的是,在美国,与“桑德斯现象”相对的还有一个“特朗普现象”。桑德斯在民主党内上升势头迅猛的同时,“政治素人”特朗普,这个裹挟着一系列丑闻和质疑的地产大亨,在共和党内17名参选人中异军突起;从一开始就遭到美国主流媒体和精英层的蔑视的情况下,依然能一路杀到最后关头,进而再打败民主党候选人、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如果在美国政坛上呈现的主色调是“非主流”或“反建制”,那么环顾全球,右翼和极右翼保守主义势力在世界范围内崛起,其影响力和实力不断扩大。
2016年底以来,随着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中西欧国家的右翼或极右翼政党如荷兰自由党、德国选择党、法国国民阵线等普遍在选举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在拉美,2018年10月,被称作“巴西特朗普”的极右翼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赢得了总统选举,拉美最大的经济体30多年来首次迎来右翼执政。在东亚,日本”鹰派”人物安倍晋三于2006、2012、2014年三度出任首相,推动着日本政治继续“向右转”。印度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人民党、具有浓厚教派色彩的领导人莫迪继2014年以压倒性胜利赢得议会下院选举后,在2019年大选中战绩更佳,再次成功连任总理。2019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中,不仅保守派党团欧洲人民党保持住了它作为欧洲议会最大党团,而且其他极右翼政党席位也明显增加。在法国、匈牙利、意大利等国,极右翼党派都取得了最高的支持率。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前保守、极端势力发展愈演愈烈,对世界社会主义发展构成了空前挑战。
何况,美国国内有根深蒂固的反社会主义、反大政府主义传统,这决定了伯尼·桑德斯所领导的“民主社会主义”之路在美国难以走得太远。2019年5月,盖洛普(Gallup)公布的一份民调显示,43%的人认为社会主义是一件好事,相比1942年Roper/Fortune的类似民调上升了18%;与此同时,51%的美国成年人认为社会主义对美国是一件坏事,比1942年也上升了11%。[42]美国国内对社会主义态度的两极分化,说明“民主社会主义”仍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即便伯尼·桑德斯获得民主党提名,进而打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其增加富人税收等改革,在美国三权分立,美国社会各阶层政治理念激烈碰撞甚至高度对立,政治极化的大背景下,推行起来亦是步履维艰。奥巴马的健保改革便是前车之鉴。尽管如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特朗普和桑德斯所代表“非主流”或“反建制”完败美国传统精英,折射出美国社会正在寻找新的政治方向与突破。[43]
对民主社会主义的认识要超越姓社姓资。我国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民主社会主义是一种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只不过是“资本主义病床边的医生”。而另一些学者认为,社会主义运动表现为多样性和多元化特点,当代世界社会主义在不同国家或地区都会有不同的发展道路、不同的实践形式、不同的发展速度、不同的发展路径。正如恩格斯所认为的那样,历史的必然性以偶然性为其补充和表现形式,偶然性愈多,它的曲线就愈是曲折。正因为如此,民主社会主义既是对资本主义的改良,同时也是对社会主义的探索。不能把这两者截然分开,民主社会主义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终是殊途同归,走向人类之大同——共产主义社会,这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应有之义。尽管在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后,中国事实上已扛起了社会主义大旗,但我们决不能固步自封,就认定自己是社会主义领袖,中国就代表着终极真理与社会主义的未来。这样做的最大弊端就是停止了对社会主义真理的终极追求,停止了对先进文明及它国社会主义探索先进经验的学习,在外交上更容易让自己处于一个意识形态对立面的被动地位,违背了邓小平同志“决不当头”的遗训。同时,我们要吸取苏联的教训。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在其初期也曾表现出快速发展生产力的惊人能力,甚至打败了纳粹德国并解放了半个欧洲,也让世界社会主义在二战后进入高潮。但苏联走不出对自身早期模式的迷信及偏执,对先进的东西拒绝学习,对自身问题反省不够,又长期找不到协调推进经济快速成长及社会治理现代化的新模式,使得社会主义失去了生机与活力,也失去了吸引力,最终导致国家解体、执政党消亡。现在或许对美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还不能有足够的认识,因为他们学习的是北欧模式。而早在1983年10月4日,瑞典就开创了西方资本家上街游行的先例——他们组织了一次7.5万人,反对建立雇员投资基金的大游行!这说明民主社会主义改革触动了资本主义的核心利益。
社会主义在美国的兴起有利于中美超越意识形态对抗。自从冷战以来,社会主义在美国政治语境中一直是具有贬义、被妖魔化的词汇,主流政党避之唯恐不及。社会主义不仅被用来描述一种政治经济体系,同时还被保守派用来侮辱左倾对手并破坏他们的名声。“社会主义”在美国历史上的多数时期都等同于脏话。1991年苏联解体后,社会主义一度沦为经济失败和政治压迫的符号,而以自由资本主义为代表的潮流被称为未来的唯一出路,福山因此称之为“历史的终结”。
随着佛蒙特州国会参议员桑德斯2016年参选美国总统并经常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他的支持者人数增多且情绪最激昂,持续攀升的桑德斯支持率,显示美国对社会主义的态度改观。民社党随之进一步崛起,这意味着社会主义已不再是美国政治语境中的禁忌词汇。《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E·J·迪翁感慨,冷战期间,社会主义这个词很容易让美国人害怕。而对于18至29岁年龄段的美国人来说,冷战记忆是模糊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如今,攻击社会主义不再像过去那样容易,特朗普的反社会主义战争将会失败!这对中美关系或许是更好的消息,至少中美可以超越意识形态冲突及对抗,不必重蹈美苏冷战时的覆辙!与此同时,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勃兴进程也给了我们最好的启示,挪威、瑞典和丹麦等北欧小国的发展居然能直接影响到世界上头号超级大国的政治发展进程,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及力量!这就是说,对中国来说,最关键的还是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我们最需要的是通过改革把自己的制度优越性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这才是中国重返世界舞台中央的根本所在!尽管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成长的动能是美国草根及年轻一代的持续参与及奋斗,但若借用下纪录片《善良的天使》(Better Angels)中的一句台词:美国人未来或有一个民主社会主义“梦”,但我们希望它仿效自中国。
注釋
[1]Mike Davis, Prisoners of the American Dream: Politics and Economy in the History of the U.S. Working Class, Verso, 2018.
[2]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 "DSA PAC Statement on Kerry Campaign", Democratic Left, 2004, vol. 32, No. 4, Fall, p. 8.
[3]Frank Llewellyn and Joseph Schwartz, "Socialists Say: Obama is No Socialist", Chicago Tribune, November 1, 2009,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opinion/ct-xpm-2009-11-01-chi-perspec1101socialismnov01-story.html, accessed July 5, 2019.
[4]在2016年总统大选的党内初选中,在艾奥瓦州,桑德斯与希拉里得票率持平,桑德斯为46.6%,希拉里为49.9%。在新罕布什尔州桑德斯高票胜出,桑德斯为60%,希拉里为38%。
[5]Theresa Alt and Sasha Hammad, "2017 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Financial Report", August, 2018, https://archive.org/details/2017DsaFinancialreport. Retrieved June 21, 2019.
[6]Esha Sarai and William Gallo, "Once a Dirty Word in US Politics, Socialism is Making a Comeback Among Democrats", Voice of America News, February 20, 2019, https://www.voanews.com/usa/us-politics/once-dirty-word-us-politics-socialism-making-comeback-among-democrats, accessed June 23, 2019.
[7][8]Anna Heyward, "Since Trump's Victory, 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Has Become a Budding Political Force: Why an army of young people is joining DSA", The Nation, December 1, 2017,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in-the-year-since-trumps-victory-democratic-socialists-of-america-has-become-a-budding-political-force/, accessed June 25, 2019.
[9]Branko Marcetic, "Yesterday Was a Good Day", Jacobin, November 8, 2017, https://www.jacobinmag.com/2017/11/election-day-socialists-carter-brisport-jentzen-singh-krasner-dsa, accessed February 27, 2018.
[10]Julia Manchester, "Pelosi says Ocasio-Cortez win shouldn't be 'viewed as something' larger", The Hill, June 27, 2018,https://thehill.com/homenews/house/394398-pelosi-says-ocasio-cortez-win-shouldnt-be-viewed-as-something-larger, accessed July 7, 2019.
[11]Farah Stockman, "Yes, I'm Running as a Socialist: Why Candidates Are Embracing the Label in 2018",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20,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4/20/us/dsa-socialism-candidates-midterms.html, accessed July 5, 2019.
[12]White House: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s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February 5, 2019,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president-donald-j-trumps-state-union-address-2/, accessed June 21, 2019.
[13]Jacob Pramuk, "Expect Trump to make more 'socialism' jabs as he faces tough 2020 re-election fight", CNBC, February 6, 2019, https://www.cnbc.com/2019/02/06/trump-warns-of-socialism-in-state-of-the-union-as-2020-election-starts.html, accessed June 21, 2019.
[14]Kevin Gosztola, "Bernie Sanders' 'Democratic Socialism' Speech Shatters Myth That He Can't Withstand Right-Wing Attacks From Trump", Medium, Jun 13, 2019, https://medium.com/@kevin_33184/bernie-sanders-democratic-socialism-speech-shatters-myth-that-he-can-t-handle-right-wing-attacks-b54e88f1cf1e, accessed July 8, 2019.
[15][16]Holly Otterbein, "The Kids Are All Red: Socialism Rises Again in the Age of Trump", Philadelphia, November 18, 2017, https://www.phillymag.com/news/2017/11/18/socialism-philadelphia-millennials/, accessed July 7, 2019.
[17]"Board of Government of the Federal Reserve System", Report on the Economic Well-Being of U.S. Households in 2017, May 2018, p. 2.
[18]Yuval Noah Harari, "The rise of the useless class", Ted Ideas, Feb 24, 2017, https://ideas.ted.com/the-rise-of-the-useless-class/, accessed July 7, 2019.
[19]Lambert Strether, "How Class Works – Richard Wolff Examines Class", Naked Capitalism, May 6, 2013, https://www.nakedcapitalism.com/2013/05/how-class-works-richard-wolff-examines-class.html, accessed July 7, 2019.
[20]Peter Dreier, "The Invisible Poverty of 'The Other America' of the 1960s Is Far More Visible Today", Truthout, March 22, 2012.
[21]Ludwig von Mises, Socialism: An Economic and Sociological Analysis, trans. by J. Kahane B. Sc, Ludwig von Mises Institute, 2009, pp. 27-30.
[22]Ludwig von Mises, Memoirs, trans. by Arlene Oost Zinner, Ludwig von Mises Institute, 2009, p. 5.
[23]Donald F. Busky, Democratic Socialism: A Global Survey, Praeger Publishers, 2000, p. 168.
[24][德]維尔纳·桑巴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王明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17页。
[25]桑巴特早年受新历史主义和马克斯·韦伯影响,追随马克思主义,后期转向德国唯心主义的解释方法,强烈反对马克思主义,否定马克思用经济决定论解释资本主义的起源以及发展过程,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是文化的演进所致,也否认了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桑巴特对资本主义及其支撑着它的工业文明是非常厌恶的,晚期与右翼反资本主义势力靠拢,转向法西斯主义,成为他一生的政治污点。
[26][德]维尔纳·桑巴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第17页。
[27]Steven Pearlstein, Can American Capitalism Survive?: Why Greed Is Not Good, Opportunity Is Not Equal, and Fairness Won't Make Us Poor, St. Martin's Press, 2018.
[28]Tara Golshan, "Bernie Sanders defines his vision for democratic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Vox, Jun 12, 2019, https://www.vox.com/2019/6/12/18663217/bernie-sanders-democratic-socialism-speech-transcript, accessed July 8, 2019.
[29]2017 National Convention, "DSA Constitution & Bylaws", https://www.dsausa.org/about-us/constitution/, accessed July 8, 2019.
[30]John Haltiwanger, "Her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 'socialist' and a 'Democratic socialist", Business Insider, February 25, 2019,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difference-between-socialist-and-democratic-socialist-2018-6, accessed July 10, 2019.
[31]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Doesn't socialism mean that the government will own and run everything?", https://www.dsausa.org/about-us/what-is-democratic-socialism/#govt, accessed June 27, 2019.
[32]Jeff Stein, "9 questions about the 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You Were Too Embarrassed to Ask", Vox, August 5, 2017,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017/8/5/15930786/dsa-socialists-convention-national , accessed July 15, 2019.
[33][美]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王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09页。
[34]Colin Hay and Daniel Wincott,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European Welfare Capitalism,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 45.
[35]Bryan Bowman, "US Democratic Socialism: Dangerous Departure or Part of American Tradition?", Global Post, January 3, 2019, https://theglobepost.com/2019/01/03/democratic-socialism-us/, accessed July 15, 2019.
[36]Dominic Rushe, "Trump vows America 'will never be a socialist country' during Wisconsin rally", The Guardian, April 28, 2019,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9/apr/28/trump-wisconsin-rally-touts-economy, accessed July 15, 2019.
[37]Robin Blackburn, An Unfinished Revolution: Karl Marx and Abraham Lincoln, Verso, 2011, p. 240.
[38]Catherine Clifford, "Bill Gates, Taxes on rich should be 'much higher' but capitalism still works", CNBC, February 19 2019, https://www.cnbc.com/2019/02/19/bill-gates-taxes-on-rich-should-be-much-higher-but-capitalism-works.html, accessed July 15, 2019.
[39]Robert Reich, "Trump offers socialism for the rich, capitalism for everyone else", The Guardian, February 11, 2019,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9/feb/11/trump-offers-socialism-for-the-rich-capitalism-for-everyone-else, accessed June 19, 2019.
[40]Meagan Day, "Trump Is Right to Be Afraid of Socialism", Jacobin, February 6, 2019, https://jacobinmag.com/2019/02/trump-state-of-union-socialism, accessed June 19, 2019.
[41]Domenico Montanaro and Mara Liasson, "Trump's 'Socialism' Attack On Democrats Has Its Roots In Cold War Fear", National Public Radio, February 12, 2019, https://www.npr.org/2019/02/12/693618375/socialism-vs-greatness-for-trump-that-s-2020-in-a-nutshell?t=1563072113201, accessed June 20, 2019.
[42]Mohamed Younis, "Four in 10 Americans Embrace Some Form of Socialism", Gallup, May 20, 2019, https://news.gallup.com/poll/257639/four-americans-embrace-form-socialism.aspx, accessed July 15, 2019.
[43]儲昭根:《当前西方的反全球化浪潮:成因及未来走向》,《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7年2月上,第29页。
責 编/周于琬
Abstract: Since the general election in 2016, democratic socialism has emerged as a new phenomenon in American politics for the first time as a highly attractive trend of thought. With a large number of young people joining the Democratic Socialist Party, the Democratic Party is turning left gradually, and a series of dramatic changes have taken place in American political thought and opinions. The reasons include the cumulative effect of the deep-seated structural crisis in the United States, confusion due to globalization, and the lack of skills of the mainstream traditional elites in dealing with the crisis. In addition, Sanders and other socialists interpreted the connotation of socialism in the American realistic politics. On the basis of drawing lessons from the Nordic democratic socialist model and pursuing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tradition, they weakened the public ownership of means of production and responded to the political attacks of Trump, which was also a significant reason. The whirlwind democratic socialism led by Sanders has prompted American society to transcend ideology and overthrow the century-long historical conclusion that "there will be no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Yet, as the "non-mainstream" or "anti-establishment" forces appear on the stage of American history, they have stirred up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an all-round way, which also signifies that American society is looking for new political directions and breakthroughs.
Keywords: democratic socialism, Sanders Phenomenon, Trump Phenomenon, American politics, Nordic Mod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