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教授林文月

2019-09-25 08:50
中外文摘 2019年18期
关键词:做菜厨房生活

□ 刘 创

当年有记者采访学者绿妖,问她:“你为什么选了你的先生,只因为他有趣吗?”绿妖答,“有趣多难啊!”王尔德曾说:“这个世界上好看的脸蛋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实在是至理名言,就像林文月,在普通人的印象里,这应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术名人,一本正经的老学究,谁知道她居然还是美食家。

在大陆,这名字显然知名度不高,但是在整个华语文学界谁不知道这位“当代林徽因”的大名?她以高雅的学识、纤细的性格、清淡的文笔,身兼学者、翻译家、散文家等众多高雅身份,居然还是个懂生活享受的快乐人。能把日子过成诗不算什么,能把诗过成日子就需要真本事了,不信去看她的《女教授的十九道私房菜》,竟然在一本做菜的小品文里品出左手生活右手诗的世俗味道。看多了她的传奇,倒还真觉得该给她颁一道美食家的奖,毕竟,一手握着生花妙笔,一手拎着菜刀拿着铲子的形象还真是妙趣横生。

她是个有趣的人。

水晶卤蛋、椒盐里脊、台湾肉粽烤,这些记在她日记本上的每一道菜都真正做到了活色生香,像她精心烹制的过了一辈子的原汁原味的人生。

她生在上海的日本租界,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日本孩子,可是当她有一天回到家里,门口却插了一面中国国旗,母亲告诉她,你是中国人。她几乎懵了,一整天,她在学校里都是“战败国的人”,怎么突然之间,自己又成了战胜国的人了?

她这一生都处于一种极速交替的身份转换中。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母语是日语,上海沦陷后她回到台湾,当地人又把这个台语很不标准的黄皮肤的小女孩当作大陆人。有一段时间她既尴尬又自豪,因为在与人的交流中,她总是要在心里先把闽南话翻译成日语,再把日语译成台语,在几种语境中不断交互着,“我最终可以在翻译界有一点所谓的成就,大概就源于那个时候。”

她费时五年半翻译了《源氏物语》,最早是以翻译家的身份进入公众视线的,但是“我到底是哪里人?”这个身份确认常常困扰着她。除了翻译家,她还顶着台湾第一美女散文家和学者教授等众多头衔,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最应该是个风味独特的美食家。

她最早记录的关于吃的文字是从上海回台湾的船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弟连战,回忆这一段的时候,她微笑:“弟弟的吃相很放肆,拿着根胡萝卜,洗也不洗就那么横在嘴上咬下去。我还奇怪,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吗?”这也成了她日后成为厨房高手的源动力之一。

似乎厨房中事从来都是有失风雅的,连圣人都说“君子远庖厨”,而一个美貌和文采连三毛、李敖等人都醋意满满地女教授大学者、“台湾太史公”连横的外孙女,文学地位与张爱玲相提并论的林文月怎么会喜欢做菜呢?

在台湾上大学时,恩师台静农经常与学生们对月说诗当湖对酒,甚至教会了林文月抽烟。从此她就一直把中国最伟大的文学艺术与抽烟喝酒联系在一起,也就开始渐渐热衷于下厨房。她说:“我不想只会写论文,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主妇。经过那么多年的身份确认之后,我还是喜欢以女人的方式活着。做菜是主职,写作讲课翻译才是附属的东西,用来支撑生活而已。如果一定要做个学者,那么还是要先做女人再做学者。”

人生里很多东西,本该是来辅佐生活的,却常常是捆绑了生活。但无疑林文月学会了从捆绑中挣扎出来,作为学者,文字是一种自我清理的最佳方式,它记录,沉淀,清洗,剥离,然后凝固,像一只青筋突显的手,无论握紧还是张开,都满是老茧一般的内容,而生活则成为自我丰富自我积累自我净化的基础,它反哺于文字,让文字充满了“活着”这个词全部的现实意义。

虽然林文月喜欢美食,但25岁之前她从未进过厨房,结婚时她认为“作为一个女人,料理家人三餐应是分内之事。”于是决定亲自下厨。

先生郭豫伦该是何等幸福啊,结婚第一天,她想让先生吃到自己亲手做的晚餐,于是便淘米洗菜生火做饭。那时台湾很少有瓦斯炉,她曾见过别人用报纸竹片生火,但自己亲手弄起来便毫无效果,手边的报纸用光了,炭火依然没有点着。“男主人准时回家时所见到的不是温暖的晚餐,却是一个流泪的妻子。”

想想就很好笑,却又如此可爱。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品味“婚姻的有意义”,就先尝到了生活的“有意思”。

《源氏物语》出版后,身为翻译家和教授,她家的庭院里真的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干,仓促繁杂的世俗生活并没有影响到这个名门闺秀的优雅。报上经常将林文月家的庭院比做林徽因式的文化沙龙茶座的传承和发扬,她却摇头,说自己只是喜欢这种轻松人世的说话氛围和习惯,而佳肴和酒则更能让人本真拉近距离去除隔阂,“那时候每两周的星期五我们都会小聚一次,聊的大多是文学现象、作品、还有新生词汇。”以恩师台静农为首,三毛、林海音等名人也常是座上嘉宾,甚至连狂放的李敖也很羡慕嫉妒,他每次来都西装革履,进门第一句话准是“台大的一大堆男人又围坐在林美人家里了。”

林文月便笑答:“你不也是这一大堆的男人里的一个吗?”

有人说她的《女教授的十九道私房菜》(又名《饮膳札记》)很有袁枚《随园食单》的味道,但却另有绝妙。袁枚是只做主笔不下厨,林文月则是躬身亲尝,每道菜都必是己出,学生们夸她进菜市场的风雅就像夹着讲义进课堂,做菜和做学问一样认真。她做菜要做很多笔记,“为了避免重复以同样的菜式款待同样的客人,不记得是何时起始,我有卡片记录每回宴请的日期、菜单,以及客的名字。而今再度翻起,许多师长已经故世,许多朋友已经离散,更是唏嘘,才会把这些笔记上的饮膳往事记录下来。有人把这本书归类在书店里‘食谱’专柜,我有一点伤心。”

一本视角独特的文艺随笔居然归为“食谱”,这的确有点啼笑皆非。这本书里,是一个女人对整个世界的亲情友情爱情的细腻回味精心翻炒,那不是一页页的菜单,而是一篇篇人世的心。

所有的诗和远方,其实都在远方。浪漫文艺的理想生活最终都要回归到摆船打鱼下地除草的琐碎日常中来,这种尴尬有时候不好意思承认,于是,按部就班的“苟且生活”总是打扰了人们的文雅,但生活毕竟不可能全是诗句构成的。也许正因如此,林文月的淡雅文字里会把菜谱当做诗去写,把诗里融入三间小院早晚炊烟之中。也正因为她以菜写人,以菜记事,让她灵秀的文字有了世俗的烟火气,虽清丽出尘,却是人世的笔触。学者的知识体系给了她的文字强大的人文支撑,显赫和家世给了她良好的教养,翻译家的敏锐给了她典雅的谈吐,而精致的文字则给了她“台湾新生代散文第一人”的美誉。但这一切,都是厨房里熏烤出来的本真的再现,古人们从来都是讲求晴耕雨读的,厨房教会了她懂得生活的真义,正视生活的琐碎,享受生活的繁杂,把流俗剔除,只剩情趣;把散漫剔除,只剩认真;把消沉剔除,只剩激情。

她一直不认为《饮膳札记》应该摆在书店的菜谱类书目的位置上。她始终认为那是轻松小女人的日子记录,用清新的文笔留下了厨房里的美妙回忆,在“佛跳墙”这道菜里,她写与祖父的往事,亲情扑面;而写到“口磨”时甚至以学者的口吻和主妇的笔触讲到了蒙古风俗。一本记录做菜的书,居然知识庞杂、掺着友情、亲情、爱情,以及生活中的点滴温馨。

生活的艺术和艺术的生活根本就是两回事,也只有淡若林文月的人才能真正弄懂,生活的艺术就像是一盆水把整个人弄得湿漉漉的狼狈,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而艺术的生活便是俎上灶前魔法,林文月的生活艺术才是她的主菜。小情趣是生活的根本,学者的帽子太大,本就不适合一个女人戴着,她更愿意在正统身份之外,保持着小家碧玉的清新自然。在多重社会身份之外,能由始至终带着人间烟火,这才丰满真实。“我实在不佩服现在那些只知道写论文,从不敢进厨房的女教授。人生岂不就是苦乐参半?一个女性教员和家庭主妇有甘有苦,实在也是应该的。”而今,冲淡许多的她选择更委婉的说法:“我觉得我必须要先做一个人,再做一个女人,再做一个学者、作者或者是翻译者。”甚至她研究食材与餐具的搭配也有着诗意的美。

林文月与台静农

某处记者电话采访她,本是要就一些已经列好的关于翻译和学术上的问题做一篇报道的,结果电话的那端,林文月先是爽朗地笑,然后说:“接电话之前我正在琢磨一道菜,还没想好名字。”然后便大谈特谈做菜之道,结果记者采访之后,第二天的报道上便从之前的学术提问稿变成了做菜该放多少佐料的轻松内容。

丈夫郭豫伦是位知名画家,当他每每进入无法落笔的犹豫之中时,她总会端上几个细心调制的小菜和一小瓶酒,而郭豫伦则每每菜入肠胃便有如神助,他常说,别人的举案齐眉是你弹琴我低唱你吟诗我作画,在我们家,则是一碗羹汤万事成矣。

1957年郭豫伦与同学刘国松等人成立了五月画会。台湾文艺界延承着西方印象派风格的绘画怎样与新兴的中国风格融为一体成了五月画会的主攻方向,五月画会反对传统的中国画与西方画的生硬嫁接,而当时尚是在校学生的郭豫伦时时迷惑其中焦虑苦闷,夫人林文月搞不懂丈夫的郁闷具体来自哪里,也不过问,每天变着花样给他精烹细作,“我听说男人只有胃口好了精神才会好。”然后等他心情稍稍平复了,就带他出去。

他们很少花前月下,更多的时候林文月会把丈夫带到菜场,面对着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市井中人,丈夫总会揣摩出一些有关五月画会的思想走向的哲学问题。他曾说,是妻子在菜场里教会了自己怎样把握艺术的本质,毕竟人民的才会是人文的,生活的才会是艺术的。就在他努力把画会和菜场合二为一的时候,林文月总是喜笑颜开地拎了不少菜出现在他身边。

还有些时候郭豫伦干脆把画架就支在菜场,他作画,她就蹲在那些小商贩的摊前一毛两毛的讨价还价,甚至争得面红耳赤,等丈夫画完了就各取所需的收拾了东西一起回去,他总是笑着说:“我们这叫工作生活两不误。”

穿梭于书房与厨房之间,把做菜当作学问来认真对待,美文与美食兼得,这样的日子果然原汁原味也有滋有味,以美食喂养美文,以美文映衬美食,既有天高云淡的高远,又有鸡鸣犬吠的人情,瓜果蔬菜之间成就琴棋书画之美,玲珑生活其实就是这样的,你把时间花在哪里,美就在哪里。

这便是那个可爱的林文月,她永远都是一位追求尽善尽美的人,这美不仅仅是因为天生丽质,更源于她深深知道名望、学识与权位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厨房门,而她愿意躲在门的另一边,在油烟机下,抽掉呛人的世俗,留下美妙的生活味道。“我这人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常常把责任、工作弄到后来变成一种享受。做家务清洁,我当成运动,把家变得可爱,就很有成就感。我对人生、世界一直充满好奇心,永远有兴趣去发掘。即使累一点,也很快乐。”

生活之外,她又是位极其认真的学问家。《源氏物语》在日本的地位与四大名著在中国的地位相同,有人花三十年时间翻译也不敢付梓印刷,大文豪川端康成也曾跃跃欲试最终仍是没敢动笔。她翻译《源氏物语》自知责任重大,故尔典必查其出处,句必择其精巧,五年前翻阅数千万字资料,以中国人特有的六朝风骨翻译一部外国名著,竟然独开生面,成为最优秀的翻译作品。除了《源氏物语》,几乎所有林文月的书都是由丈夫郭豫伦设计绘制,偶尔兴起,林文月也会在丈夫的画稿上描上几笔,所谓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便是这样的日子吧,不惊心动魄,只是娓娓道来的安然恬淡。作为五月书画会的创始人和知名画家,丈夫总是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画一夜,每当他筋疲力尽满眼血丝地开门出来,桌上必定会摆好了清淡的小菜和小点心,这是林文月最得意地给丈夫的奖赏和安慰。会写的人一般很少夸夸其谈,日常生活里夫妻二人也交流不多,但丈夫懂得,所有的诗情画意、恨短情长,日常繁琐中的小确幸,都被妻子浓缩在这一粥一饭一羹一汤之中了。

离开厨房的林文月讲学也如做菜般一丝不苟端庄典雅,对学问和听众都负得起责任。2012年在北大演讲,主办方考虑到她的年纪,本来给她准备好了沙发椅,可是她说:“教书的时候我都是站着的,今天我还是站到不能再站为止吧。”然后就真的站着讲了几个小时。那一年她差一岁就满八十高龄。平日讲学她也从不喜欢别人因为年事已高和女性身份而特殊照顾,“我不想别人放大我女性的身份。”

可是这个“女性的身份”却在厨房中被无限放大,女性的柔和温婉细腻清雅全在这里了。记者来采访,居然养成了一个习惯:第一个问题必定是“林女士您最近又做了什么好菜?”生活着,感悟着,做菜就是做人生。以一朵花的姿态活在油盐酱醋的世界里还自得其乐,这岂不正是扰攘凡世里不惹尘埃的淡雅吗?

她出身名门,却“自谦生于富贵之家,对人世艰辛的体会不够深刻,很难成为视野宏阔、思想深刻的小说家;但反过来,若撰写谈论‘美食’的散文,则不但不成障碍,反是得天独厚”、“旧时年少已皆鬓毛霜白,饮食一事即令人颇有今昔之慨叹,怎能够不怵然惊心!”

虽然《京都一年》、《山水与古典》、《遥远》等著作似乎沟通技巧能体现林文月的学者风范和文学地位,但是若想以一个风趣可爱的女人形象去读她,不妨还是先翻那本《饮膳札记》,那里才是林文月的真实相貌和动人生活。

把日子过得从容不迫是需要技巧的。而在林文月眼里,厨房里的油烟味比墨香更醉人,做菜跟做学问也没什么两样,精心伺弄一道好菜与字斟句酌地写一篇好字一样有成就感。她身边的人都称其为“美人”,这个美,不是风姿绰约,而是波澜不惊的气度和从容不迫的心态,现实与名利、权位之间,永远隔着平淡朴素的距离。她1993年就退休了,余下的日子她就在书斋与厨房间自得其乐,现在的林文月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周末的时候,儿子会飞过来小聚,年终岁尾的时候女儿也会从台湾过来。一个人的时候她上午写作,下午拎着篮子去菜场,每月定期做好讲案去上几堂课。儿女团聚的时候她会精心地弄上几个小菜,同样以老习惯,在本子上记下年月日、在座者的姓名和菜品,甚至,哪样菜买自哪个菜场,单价多少都一一罗列备查。

厨房的门其实正是通向生活的门,能以饮食之心过滋味生活,这才是接地气的可爱。这辈子除开学术上的辉煌之外,她更愿意以一个主妇的心态、母亲的心,戴着围裙,在日落之前的夕阳里倚着厨房的门,微笑着,优雅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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