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札记

陆源

在长话大楼外逡巡

大树仍旧想维持夏季的幻觉，但是北温带的冰凉阳光已将其驯服，扎进深处，继而注入一股黑白分明的毒汁，令它们放纵的迟暮显影。癫狂的铁锈瘟疫从千枝万叶间向外弥漫，感染每个人的内心并使之悄然缩紧。直到这时，万众瞩目的气象预报员方才宣布：冬天来了。

冷空气君临辽阔的城市上方，犹如透明多孔的巨大鸟巢，催动着低沉、富有韵律的繁嚣。幻想诗人不计代价地一次次预言崭新的王者时代。然而，我们唯一生动的前景是移民火星，是创造《银河英雄传说》壮丽且残酷的画境。让诗人憧憬的大发明世纪已走过晚秋，缺乏想象力的群氓欢呼名为制度的无物之阵来统治生活。技术女神垂垂老矣，不得不涂脂抹粉吸引顾客，刺激他们疲沓、迟钝的欲望。世界的命运在陌生人构筑的迷宫里孕育成形。

咏雪一枚

此刻，北纬三十九度的夜空好像一个无穷大的冰冷立方体，有几名防风国的裸体巨人正蹲在它深处，不停抖落头皮屑。路旁的橙黄灯盏下，雪花沿无形的螺旋通道缓缓滑降，眨眼间把世界变成一只浑浊的大鱼缸，楼房犹如海底遗迹。发生在隆冬时节的人伦惨剧已不胜枚举，然而大雪企图抹去一切旧痕，掩埋城市，使平原恢复其童贞。我们似乎走进了奇异的默片年代，生活在一场没有尽头的黑白电影之中。乾坤崩毁的劫灾仍未降临。凌晨时分，锅炉房上空的余热摇晃着深冬之夜，街区落满新雪，暴露了窨井盖之间密布的湿黑网络，那铺设在地下、原本看不见的供暖线路。

一如癞蛤蟆之伏于石头

冬季黄昏的阴影岂止是立体的：它们朝天空飞快生长，犹如一只只大冰柜，暮晖的链条穿梭其间。多灾多难的狭长街道羊肠般发黄，车流缓缓蠕动，鸣声此起彼落，表明这支杂乱无章的乐队想赶在寒夜降临之前完成迁徙。偏瘫的马路中央，毛玻璃似的气团灼灼闪光，逆行的速递员形如一只黑尾塍鹬，以盛怒之姿奋力蹬车，妄图超越整个喋喋不休的副刊时代。由于测不准原理作祟，我们相信总有一两名循规蹈矩的行人会忽然重温他童年的白日梦，那自发自动编织着故事的白日梦。虽然《经行记》或《道里邦国志》般描述大地的热情已让位于精确丈量的执念，虽然远方不再负责寄存幻想，他还能向时间索取奇妙之物。

晚归

深宵，夜空的涡旋还在向人间释放冷冰冰的黑暗，天庭已是一片荒芜。繁华寂静的灯火制造出千百种城市幻象。宽阔的道路两旁，街灯好像列阵的军队，关于秩序的暗示如此恢弘炽盛，以致这座大都会似乎在夜晚化作无边无际的兵营，阐扬一名大独裁者的美学狂想。悬浮在夜色更深处的光亮，等级森严，高不可攀。然而这个瞬间注定属于常恒，廉价浅薄的政治隐喻难以容纳。隆冬的诗学透视法使我们参悟到，路不会变窄，不会变宽。此刻夜行人宠辱偕忘的根源是好奇。他隐约看见遥远的金色蜃景，又仿佛永远无法到达。

关于迟到

抛开社会心理学上的诸多代价不谈，迟到偶尔也能让人脱离城市的运行规律，回归太阳所主导的自然节奏之中。走在大街上，迟到者俨然自外于整个世界。他看见高擎的悬铃木冒出了新芽，几只喜鹊或乌鸦悬停在银蓝色的耀眼晨光里，仿佛黑夜遗留的鸟形碎片，循着一股上升气流逸向远空。静闪的楼群是我们这个新复活节岛上守望星空的巨型石像。天边的卷层云犹如海怪撕碎的船帆。经过改装的洒水车在烈风中制造了一团轰鸣的半球形雨雾。往往，迟到者感觉他内心的诗篇仍未成熟，极想寻觅一处露天的场所休息片刻，然而他同样厌恶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同样期待世人那微不足道的赞扬，这份矛盾情绪好似反常的雨水，持久侵蚀他对现实的理解和爱憎。

未来是永不枯竭的大海

雨后清晨，悲伤的街道上到处是踩扁、碾烂的蚯蚓：又一场无意为之的大屠杀。我们日益丰富了表达苦闷的手段，毕竟城市生活不是为舒适而预备的，所以它才更令人心醉。要知道，历史上任何的一次屠城所引起的恐慌都不能与现代男女的一次失眠、一桩婚姻悲剧相提并论，因为个人的苦楚永远是全人类苦楚的新象征。连曼德尔斯塔姆也说：“善于大惊小怪，是一名诗人的主要美德。”然而世人注定会曲解先知这番话。所谓“存在”，不仅仅是那些凭肉眼看到的东西，不仅仅是蠢蛋们自以为看到的东西，不，存在之整体比这伟大得多，所以曼德尔斯塔姆显然并不是倡议“大惊小怪”，而是期待“善于”。他呼唤的民间创作时代终将来临。在我们身边，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似乎一股新势力正在暗中积蓄能量，智慧的涓涓细流，伴随父辈的无聊哀叹汇入他们兼收并蓄的宽广大海。真正的革命不是打倒而是超越。年轻人啊，你们是一群多么心高志大的良才。请言语切直，请加意奋勉，请于暗昧之處见光明世界！我祝你们永不衰老。

月下巡行

意义从散场的电影院涌向现实，渐渐消散，或隐入夜景深处。各自回家的足音。凌晨的香烟和低语。我们穿过隐形的防潮闸，在空荡荡的地图上寻找返程洋流。红绿灯改变节奏，想营建一座低维度迷宫，留住迟钝的思想。路边未完工的高楼大厦似乎在做噩梦。零星来往的汽车速度奇快：无人驾驶，并接受圆莹秋月的统一调度。我们以惊走游魂的谈话，加热沿途的冰凉晚风，使光明膨胀。苍蝇停在你眼皮底下搓腿。瞌睡是一回事，清醒又是另一回事。

印象

关于这片宁静小区的诸般细节，他日我们很可能逐渐淡忘，但它呈现的温柔夜色将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而仅仅是人定时分的凉爽晚风，窗前树液散发的爱情气息，邻街传来的圆号练习曲，便足以让我们感到，生活毕竟还值得一过。店铺罗列的巷子既散乱又安详。窄桥两侧，亮斑在黑油油的水面上闪动，沿河的磨砂球形路灯以昏黄的光芒，勾勒出各式黯淡形象，这一切无不激起夜行人更为悠远的遐想。对我来说，在与文字艰苦搏斗了许多个寒暑之后，在把它当作难缠的敌手朝夕相处那么久之后，才终于体悟到，它并不只是一味榨取生活，而同时也庇护生活。

起床即景

清晨，阳光仿佛巨大的黄色钟乳石，滴滴答答的末端不停向下生长。喧嚣和淡蓝的宁谧组成一幅拜占庭镶嵌画，如合唱队环绕于我们头顶，又如好奇的观众拥挤在悬空舞台四周。穿越行星暗面的大手，再一次拧紧时间发条，群鸟的钟声催人复苏，而阴燃的黑夜仍在体内残存，私酿梦酒。

秋日即感

九月。本命月。天空之革命。神圣之节气。幼儿园开学之盛季。重新站立之佳期。年轮肋部之精华。尾声之序曲。是开始认真的时刻，是酝酿的时刻，是锻造的时刻。

十年十月，北京的秋天

十月，各种形象在北京的广阔天空下简直无穷无尽。倘若世上有一家时间银行，倘若它允许我开设账户，本人愿以十个凛冽寒冬兑换一个这般明媚的秋天。因此十个秋天即等于一生一世。那样的秋天里，阳光使树叶灼烧如明灿灿的熔金，大伙不妨响应诗人的号召，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散步，交谈，接吻。我要搬出所学的全部词语去描绘这个季节，把它写下来，方便你观察致密的生活如何令精神变轻盈，也方便自己在昼夜不分的大楼内想起秋天，翻开记事本就能看到它们。

到站

下午三点钟，轻轨列车驶过浮尘的北京天穹。阳光充斥着一轮空明寂静，落在书页间，令诗文减少了字意的繁稠。风移动城市，白月亮牵引人潮。多么熟悉的冬天。到站请注意。我们惊醒犯困的闸机离开。诚如勒内·夏尔所言，匮乏令人坚实。到站请注意。无家可归的孩子，不自觉走进一座永世流浪的虚幻乐园。

那句被遗忘之唐诗的解释

天气阴冷，双脚冰凉。但忽然记起“时值唐朝的祭屠月，又恰逢伊斯兰斋月”这个句子。刹那间，按照保罗·塞尚的说法，宛如美酒入喉！这份不期而至的明亮欢乐，我多想传达给你。那些在无可奈何的沉寂沼泽中跋涉太久的旅行者，知道朝晖、正午、希望是那么宝贵……敲响太阳的炎热之钟吧，敲响它，涤荡这阴霾弥漫的深秋！正因为世界冷漠，幻想才如此热烈。我那历尽磨难的主人公终于领悟到：他们的不幸，只是不过是幸福的一部分、一抹色彩。

夜归人札记

零点，摇下车窗，滚滚而来的风槌敲击着我们的脸孔和昏沉睡思。城市上空，夜雾弥漫，看不到月光之锚，更看不到寒星的危峦在头顶崩塌。路灯伴着漫无边际的立交桥高低起落，橙黄色的针芒照向幽黑、潮湿的众多树冠，掠过它们复杂而细微的边缘时，分割成明暗相隔的辐射状光影。那些新世界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图腾柱还睁着几只眼睛，或已全部闭合。我们再一次确认，这个时代的诗意就潜藏在威力无穷的大都市里，它赋予我们的感受比我们看到的更多。生活不会停息，死亡毫无意义，再多的反省、冷观，也无法浇灭世人的炽情热望，作为存在它显然高于我们的所思所想。

雨季到来

经过一番酝酿，大雨终于使马路变为一面面镜子。——就这样，它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交通事故在整片平原上频发，宛似深海里遥远的寂静闪光。而那方镜像的写意画乾坤，不断藉由每一辆汽车激起的水雾，渗入现实，侵犯路人的隐私和权利，激活我们颜料之梦的神经中枢，犹如一座五彩斑斓的钟表店。

天边悬着一颗白亮的寒星，灌木丛纷纷溺死，黑潮涌向荒丘、月面、永劫的人群。街边一名骑车的小伙子戴着耳机，擎着旧伞奋力前进。大雨瓢泼，摇晃的伞盖仅具装饰效果，或安慰效果。冷风灌满他树状的双肺，使之飘然欲飞。尽管两条窄裤筒已经湿透，鞋垫仍然干爽，这让小伙子心情放松，气色出众。

他要去城南与女友相聚，并把消息写在脸上，好给街头的行人看见。旋律不停流入小伙子的耳朵，节奏轻快，但是曲名古怪，用字生僻，让人似懂非懂，比如《月雫》《春凪》《河辻》《远畑》……神啊，请打开牛眼灯，请锁住这个瞬间！很显然，直到目前的幸福一刻为止，不论欢悦的众天使抑或小伙子自己，无人能预知三分钟后发生的致命车祸。

秋游晚归图

黄昏初霁，脐橙状的太阳仍浸泡在大浴缸里打盹，我们终于挣脱疾雨的密集触手，穿越跳蚤市场的凌乱世界。红绿灯心花怒放，逃离水粉画般闪亮的十字街头，酿成短暂的城市失明，令无数导航仪的玄学系统瘫痪。某一刻，在你立体主义的梦幻之中，穹窿是一堆五色陆离的宏伟方块，尘寰是一张充满未知的元素周期表。我们跨过一道道圆形空堤。彩屑纷飞的霓虹渴慕那奔流的闪电，倾诉着真真假假的情话。落日水边，碎霞坠入爱河，如一抹星辰之血。退潮的满月已搬走秋天。许多瞬间诞生又死去。

为点亮一盏灯，我深入黑夜……

为点亮一盏灯，我深入黑夜。世界如此广阔，我栖身的房间如此狭窄，图书从四壁压来。卷帙浩繁，铸词炼句，刀砍斧凿，故事的一层层沉积岩。日复一日的祈雨仪式。我苍白无力的双手还要挖掘多久？健康因劳作受损。那艘通体璀璨的邮轮即将靠岸。夜晚抹掉了乘客的五官，消蚀了他们的四肢百骸。醒悟是一张单程票。舢板铺开。

秋风扫落叶

星期一，冷空氣驱散了睡眠不足。地下通道里铺了厚厚一层昨晚狂风刮落的枯叶，咔喳咔喳的脚步声让人想在上边打个滚，而且真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上边打滚。于是，我们产生了短暂错觉，以为脚底是松软的泥土而非坚硬的石阶，以为四周是暮秋树林的野趣而非汽车大军制造的永恒振动。原来城市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时刻提醒人，他与外在于自己的一切是截然对立的。当冰蓝的苍穹再次呈露它一成不变的诡诞面容，那些我所钟爱的结晶般展开的缕缕气纹仍然留在环形街道上方，又或许仅仅是我本人的视网膜上方，总而言之，惶恐的西伯利亚兵团离开了大众头顶，我们早该溃烂的创口又一次神奇愈合，而永恒振动所孕育的生活仍将携带千百年的余温，循环往复。

九月末的大风

今天，定居在新世纪北方的作家该怎样形容大风？——空气质量指数为负。远自波兰小镇德罗戈贝奇而来的秋季狂风，跳过一片又一片城区把我们逮住。这样的日子里，三岁女童恢复了小鸟的神韵。这样的日子里，切不可将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的小说装入背包，以免飘浮腾空，被长风送往天际，化作俯视大地的一枚瞳孔。应该选择巴别尔、塞利纳，或至少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们的作品更致密，可以确保我们在猛烈的气流中安全无虞。今天，上午八点，三岁女童的父亲会以为自己还是个少年，他该怎样看待《解放宣言》的意义？别人家孩子的幼儿园不过是幼儿园，他家孩子的幼儿园却是亚伯拉罕·林肯。风暴持续给我们灌注灵性。收拾屋子可填补创造力衰落而形成的空虚，当一个人创造力高涨时，他意识不到这一点，更看不到自己书房的杂乱无章……

瀛波庄园，这个周围尽是低劣社区的世外桃源，这个巡回展览的民俗艺术博物馆，这个零零星星蛰居着经商失败的中年男女、没钱没势的老官僚、说话结巴的相声演员、半路出家的化妆师，以及遭到抛弃的大妻小妾乃至失宠面首的荒野庇护所，不愧为一道引爆我灵感的奇异火花。每年寒露时节，大块大块的云团近乎瑰幻，正如一位早逝的诗人所言，那是天堂的厚实泥土。我多想效仿他，揣着炸药，轰开夏季的序幕……不，瀛波庄园，你并非天堂，但你使人想起别林斯基忘乎所以的欢叫：“这对我比穆罕默德的天堂更好，也用不到仙女，让她们统统滚蛋吧 ……”

瀛波庄园！虽然你遼远的名字已被篡改，虽然你寂静的本质也要被掩藏，尽管如此，本人誓将为你在虚构史上争得一席之地。今天，我们订立神圣的契约，狂风作证，请把你拥有或可能拥有的诗学物料，统统运到我早已揭不开锅的创作车间，把你名下的魔幻财宝，转移至我空空荡荡的想象仓库……

论小资产阶级出身

年轻人遭受催眠般坐在城堡内部。自然不是《城堡》里根本无法进入的伯爵城堡，而是《鞑靼人沙漠》里过分孤寂的巴斯蒂亚尼城堡。他身前音箱所播放的雨声，据说汇聚了全世界同一时刻的雨声，但窗外也正在下雨。浓云低坠，烟霭弥漫。雨水的肥大幻肢从云底慢慢垂落。市中心林立的大厦灯火通明，街上沉默的车流犹如穿越马贡多沼泽的送葬队伍。他在阅读一部厚达八百页的《中国古代占星学》。外头的花花世界和众多好姑娘不去争夺，却枯坐于空寂无人的写字楼里钻研占星学，他是不是个傻子，是不是一名向自己生活投毒的现行犯？可能在他意识之中，古代占星学与好姑娘隐秘相连了。而依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是一种该死的移情作用。几乎没人知道，甚至小伙子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探究星辰，不是出于高傲，而是因为对凡尘爱得太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该有多好啊！

这座全国最广阔的城市成了整个时代精神的脚踵，它那类似于射击靶子的格局和混凝土村落的意象令人最终确信，这里是梦想与现实、自由与困苦、光荣与卑微的集装箱：它持续抽打民众使之皮糙肉厚，并让每一条街道都混合着汽油味儿与希望的浮沫。

冬天的昏黄暮色中，三百路公交车冒着白汽，仿佛一个巨大的恶魔，在三环路上开足马力不断冲开雾霭与小轿车组成的洪流。据说这座大城的每一辆公共汽车上至少有一位乘客会向旁人提问：“在哪儿可以倒三百？”很长一段时期内，“倒三百”作为牛马风尘的象征词，饱含着外

地人的茫然情绪。混乱的站牌、对称出现的相似地名、售票员有意省略音节的慵懒腔调，仿佛皆是一场抵制行动的暗号。直到有人提出“坐公交车在四环路上逛一圈要花八块钱”，他们才突然察觉那股向外推的力量已在酝酿新一轮的大迁徙。

与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地下》相反，该城的地下室并没有反抗、独立或荒诞的意味，它们是高层建筑的基础及附庸，它们和高层建筑共同构成另一层意义上的法伦斯泰尔，另一个类型的军营，服务于另一种战争。奇迹发生了，租下鸽子笼的新骑士阶层与地平线下的居民漠然对视，在“逃离”或“扎根”的想象之中和平共处。广大的表面积造就了陌异、流动、审查，再加上各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严峻趋势。我们唯有更深地缩进大衣里，降低纯洁所招致的危害，确保掺着白毛的头发不被一阵狂风吹跑。

从空中往下张望，宽阔的马路有点儿像纵横的阡陌分割着闪光田野。歌德说：“……那种不受干扰的、天真无瑕的、梦游症式的创作活动，今天已不复可能了。”年长者惋惜过去的黄金岁月，认为城市是孱弱文化的病根。但对于在大街小巷中寂寞成长的新一代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不难触动他们的中枢神经：“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使大地的宁静百倍地生长。”金属巨鹰的咆哮取代了“蝉噪”和“鸟啼”，成为激发此后诸多世代的强烈意象。在机舱里瘫坐的小伙子阅读着向往自然的诗篇。“爱上一个姑娘，把她从坏亲戚和坏环境中拯救出来。”这依然是骑士风范，尽管我们必须与之奋战的事物跟过去有了很大不同。

佩德罗·巴拉莫

每天清早，我将睡眠的苦涩残余物倒回夜之酒杯，慢腾腾穿好衣服，耐着性子把自己敲打成一组生硬的长方体。接下来，我走向晨露晶莹的花圃，走出蒺藜环拱的小区大门，站在一潭冒泡的臭水前等候公共汽车。旁边是一个卖油条豆浆兼做杂货铺的摊位。阳光从天边流过，晓风悲吟，犹如穿越了海蚀柱空洞，轻盈透亮的空洞，犹如我那些小说底稿的无效补充。公共汽车由远而近，扬起一道烟尘。只消一瞬间，我已坐在车厢里：我与另外几个寒伧的上班族一样，具备铁道游击队员的身手。

《佩德罗·巴拉莫》我究竟读了多少遍，已经记不清楚。每次只要一看见街头晃过“南水北调”几个暗红大字，我就着魔似的掏出这本书，接着昨天的进度往下读。“你躲藏在几百公尺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藏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这段话每读一遍，我便忍不住用笔画一遍;震动的车厢毁坏了我涂画的波浪线，也毁坏了我刺蓟般耐旱的心爱之书。何处可容安身？我感到自己就是南水北调的一项内容。

安静

圆柱与阳台是建筑艺术最可爱的两项成果。圆柱挽留时间和光，竖起永恒;阳台调和两种截然不同的空间，使它们彼此渗透，给人自由。圆柱立于古代和未来的世代之中，现代居民患有缺乏交流引发的粗野病，难以体会穿梭其间的微妙感觉。至于阳台，虽然存在，却常常遭到漠视，除了用来堆放垃圾，晾晒衣裤鞋子，短见和贫乏的戕害使它看上去一无是处。

然而，阳台区分了民宅与监狱。赫尔曼·麦尔维尔在《阳台故事集》中写道：“我喜欢阳台，它兼具室内的舒适和户外的自由。”因此人们才会一次次站在那里，宣告自由的美好和珍贵。尽管不远处即为建筑工地，尽管空中飘浮着浩荡的杨絮大军，我仍察觉到狂热的宁寂在午后这一刻正朝天际千百倍增长。日晖斜斜照射下来，形成一连串火焰的透明苯环。灼亮的尘埃切割着大气。远处一名年轻人高举他可供摄像的手机，在呼吸之间捕获了光线错综复杂的图景。“加强所有色彩能再次获得宁静与和谐。”梵高的启发无与伦比，他深谙最浓烈的美感应如何表达：把画布上的每一个点都画三遍。这天下午，梵高的认识再次注入我疲累的静脉，多巴胺的旺盛分泌使人内外两忘，远离了抑郁和痛苦。

文津阁

文津阁南门一带常年晃荡着许多假装散步、等人或看报纸的特工，每逢大会和庆典，还有神气非凡的卫兵与之相伴。文津阁内有个国情资料馆，从广义上说，在此查阅资料的人都可以称为情报工作者。途经全国最具权力和威势的大门时，路人会感到一股森严的力量阻止他们向内张望。——仅一街之隔的文津阁氛围却有所不同。主楼前面的广场上矗立着两座华表，四下空旷，漂浮着旧书的气味，使人想起一篇奇怪的小说。作者这样写道：“静悄悄的安宁就是我们最热爱的音乐。”

大楼里，时间似乎不存在。轻声细语的管理员拿了借书单，消失于一个深井似的楼梯顶端，它通往地下藏書室，或通往传说中贮藏无数财宝的地底城市阿加尔塔。有个中年人揣着万恶的手机频繁出入，高度近视的瘦老头伏在书桌上抄抄写写。春天，绿色隆隆爆炸，下午惨淡的阳光透过形制宏伟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如果说风沙来临之际我还有什么地方想待，那就是这些建造时不必考虑成本的庄严屋宇。当微尘落在房顶，便传来噼噼噗噗的细响，动静十分琐屑，近乎幻听，近乎冰冷宇宙的背景噪音。穿堂风如腾空的古代阴魂掠过长廊，管理员从那广阔而不可见的地下藏书室抱着一摞集子返回了。

我们榨取奇妙的历史。不妨比较喝狼奶长大的毛克利精通蟒蛇的语言，“用一种微不足道的真相去取消对我们更好的伟大事物”，这绝非明智之举。有时候一行字足以形成一片新大陆，有时候一本书仅仅透露一个名词，有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浓暮之中，大地退化成一个昏暗的五边形，独剩一角还微微发亮。回家之路很隐蔽，往前迈一步并不意味着我们比原先更接近终点。类似的努力无非使现实更神秘，力量更涣散，情绪更复杂罢了。

风景

大清早，街边忠于职守的路灯尚未熄灭，光锥之外仍遍布浑浊鬼影。在夜晚这座石英矿的尽头处，油汀取暖器温度降低，晨晷徐徐扳动它愈发坚硬的空间齿轮，晨晖静幽幽地循环于行人的四肢百骸……卖苹果的小伙子来自西南方呈扇形辐射的乡野，他蹲在马车座子上，悻悻然观望一辆接一辆的大铁盒子从远处开到眼前，停留片刻，又匆匆沿着宽阔的直路飞驰而去。那匹枣红色大骡子，驯良的家畜，侵晓入城，满身落月的气息，眼下潮乎乎的鬃毛耷拉着，神色与主人相近，目光则近乎伤感。它撒了泡尿，不时用舌头湿润深色的嘴唇，又不时抬起头，嗅一嗅冰凉空气中羼杂的种种香味臭味，并以京郊牲口所特有的迟缓在想：噢，天儿冷了。

大铁盒子里争分夺秒的人们却无暇怀此兴味。一位白领间或举起手机，前仰后合地喷着唾沫嚷嚷：“赶紧让他签单子！”并把句末的“子”发成贫贱而生动的“咂”。又有一名外地姑娘反复隔空喊话：“不行，你请一天假他扣你一天半的工钱！”两个山东口音的中年人坐在末排，靠窗那位小声对同伴说：

“今晚有一场大战！”

“什么？一场炸弹？”

“一场大战！……”

什么大战？是守着虞美人的西楚霸王，在固陵向刘邦发起最后的反攻，还是安东尼联合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在阿克提姆海角与屋大维正面对决？……

日轮终于突破阴霾和建筑群的遮挡，迎着立交桥的攀援植物徐徐上升。某个著名的老瞎子曾将其比作“爬过墙头的窃贼”。整座乾坤新鲜而诡异。朱火悬停于城乡结合部。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阵荒响，似乎源自天空院落的一角，正分分秒秒穿过北方世界;数以亿计的红叶在风中颤动，依循朝旭的节拍形成了无边波浪，晚霜迅速蒸腾，街上废纸翻滚;头顶的绵延车流如同疲惫而喧嚣的鸟群，欣然奔向忠实之地;而玻璃幕墙往路面投下巨大的光格子，几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婆巡视于钓鱼台的林荫道间;候车情侣站在危险与安全的分界线上，旁若无人地拥吻取暖。——或许只有这一刻，这一年之中悄然无声的深秋一刻，我们才有胆量发现北京的冷峻之爱，才重新与它相认，才被它奇妙的瞬间感染，才暂时摆脱泡沫般轻浮的尘俗灾祸，像一个诗人那样按下秒表——

这是八点零四分的北京！

甲申年扫墓断章

我们头顶烈日，穿越汽车尾气制造的海市蜃楼，迎着金色霞烟，向前走去。

王小波的忌日是一条时间隧道，众多祭奠者心魄中不服从于年岁光阴的部分在此一次次复生。然而，当我们窜上一辆疯猪般强烈震颤的小巴士，并一路忍受发狂的太阳、污浊空气和千万吨杨絮所酿成的灾难之际，仍不大相信王小波已死，似乎那是一则过时的假说。

我肠胃虚弱，不得不抱定昏沉的头颅，缩在小半个座位上，全程不发一言。老宋戴着副墨镜，含着防晕止吐的清凉花旗参片，端坐于后排，如同一名英俊、悒郁而身怀绝技的盲剑客，但真相是他不幸患上了疱疹性角膜炎，十分畏惧光亮。我周围挤满强壮的男男女女，他们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窗外，杨絮在华北平原上游行，并从车身各处的缝隙间大量涌入。烟尘环绕日芒和大气写字。山谷热气腾腾，梨花猛烈开放，林籁扑向公路。我低头闭上了眼睛。

意识往前跃迁，回到我饶有兴味地从事神秘研究的许多夜晚。当初，本人试图仅凭一些零碎的文字在想象中创建一座座村镇，那是我祖先世代生活之地。更往前一点，傍晚的某个时刻，我从一部生命力充盈的奇书里再度见证了如下观念：伟大的艺术家用作品隐藏自己，平庸的写匠恰好相反。所以我们不相信，王小波已经离世，已经认领那可怕的寓言式死亡，而且是整整七年。照理说，他应该不为人知，仍在自己小说的字字句句间生存，仍在我们的内部继续成长……

七年前的深夜，王小波为了活下去——正如长久以来他日复一日所做的——在一片让每个作家皆心生绝望的空白上写呀写呀。他叼着一根烟，在闪闪发光的屏幕前蜷起庞大而笨拙的身体。嚣噪的世界对他来说等于空无，所以他才会在昏暗之中，借助一杯浓茶及诸多痛苦的源泉展开真正的写作。他嘴唇干燥，脸色不佳，眼睛或许还轻微充血。然而，他由于心脏变成两倍大而跌倒在落满星状烟灰的地板上之前，没有对任何人谈到自己深重的忧虑和沮丧，尽管他比谁都清楚，写作终归会要了他的命。

他承受过多少个徒劳的沉重夜晚？明快的节奏、诙谐的调子、惊人的形象，是凭借多久的枯坐一点一点累积而成的？词句能自动生长吗？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比创作更绝望的事业并不多见。王小波一死，精通小说艺术之士又少一位：天不假年。可是我们还生存于世，还得继续发愁。所以走近王小波的墓碑，你会想起这家伙某个晚上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的作品必将如诗人奥登所言：“一名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那一夜，他确认自己是真正的大师了，他超越一切批评家、议论家，超越日后的读者、追随者，首先从根本上确认这一点。正是此番确认，足以让王小波一脚把死亡踢开。

Ne tentez plus un ceour sombre et boudeur…

“欢乐啊，别再诱惑一颗忧郁而别无所求的心！”

狂饮症患者夏尔·波德莱尔究竟要表达什么？他想说巴黎是一名得了梅毒而青春永驻的娼妓，他并没有这么说，又或许他私下说过，但在这餍足的午后，在这阴霾如旧的严寒一冬，太阳游荡于摩羯宫边缘，我与可敬的同事相信我们正是那些衰朽的嫖客，而妓女的名字叫北京，我们唯一的北京，伟大母猪北京，魅力无边的北京。躲进异国旋律之中的现代诗人，以他现代主义的强烈反转，去一遍又一遍思念这个使他染疾的娼妓，去幻想单衣的瘦弱同事冒着冻雨，在冰冷大街上行走，如同轻浮透光的雾海蜇缓缓飘过。

似曾相识

每逢熄灯时分，卧铺车厢走廊上流溢的光芒总给人以静默温柔之感。归程中的旅客仍在翻看菲茨杰拉德的著作，惊奇地发现小说家诉诸笔端的，竟然是读者本人的真实生活。那一瞬，除夕夜的冷清、暝暗的广袤乡野、荧荧闪烁的神秘荒林，以及异常单调的日月星斗的运行节奏，立即赋予他宁穆而无涯无际的失眠。窗外岑寂的夜幕下，可以看到一族牵象的巨人正跨越铁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魆魆的岩峦之间。于是，又一枚孤独无助的种子突然从旅客体内萌发，因为谁也没法证明，那些巨无霸生灵确曾身披大氅，走过尘世，你不得不忘记他们无可匹敌的背影一度遮没整片星穹。

远处，亮光环绕着无以名状的空旷，犹如外星人开辟的临时降落场。

春夜喜雨

滚雷：狂飙的亡灵马车！城区在悄声密语，行人的潮汐线在反射微光。黯淡、迥远、庞大的都市意象，俯视着，如帝国飞艇的巡行，如金枪鱼昼夜不息的高速游弋。下一刻，风雨劲疾。看，那舒缓的群灯啊，那柔板的轮环舞。泪花的、纷乱的深沉夜色下星星般闪熠的阡陌。雨柱在平原上方移动。雨线将它无边的温淳倾泻于防盗器大军的尖叫之浪。枕头的木棉树，我要点一支幼时遍地牛蛙的单调情歌。我乖异的童年时光在阴暗角落惴然游荡。

让我拔掉最后一颗诅咒的铆钉，松动爱之铁闸，以大地的名义发动一场战争。给我一匹最烈的、脱缰的幻梦吧，就在今晚，就一秒钟……

我坐着迎接黎明……

我坐着迎接黎明。推开窗户，街灯的光芒、雨水的气味和城市的低吟漫进屋子，翅膀被淅淅沥沥的明亮震醒。我们紧紧抱住对方，以免孤独死去，像十年前那个我们所爱之人。生命将从我张开的十指涌向天陲，重申他辉煌的胜利。

时间

时间是宝贵的，理解它的流失则更为宝贵。我们常常经历了漫长的等待而一无所获，因为要叩开一个人的心扉洵非易事。

茫茫大雾锁京城

据说北京的大雾并非天气现象，而是某种奇异的地理特征。市民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小心翼翼穿过诸多神秘的街区，觉得迎面（或冲着减速玻璃）袭来的仿佛一片气态的大地。于是有人向国家文字委员会提出，有必要启动构字法，创设一个新字以描述这种微妙感受。其中两个方案由“雾”字衍生而成，它们分别用扁体的“地”和“京”替代“雨”字头，但参与试用的诗人嫌弃前者太沉重，后者又流于地方主义，透着皇城根的难言朽味……这阴晦、隐秘的节令，这死寂的、朝兢夕惕的时日！实际上，北京的雾气只不過是一道人文景观，是众多搭乘公共汽车上班的小说家虚构出来的物质。若用显微镜观察，你我将看见一类阴魂不散的螺旋体，它以坚实的土元素充盈大气，令人举步欲登，却未使美学教授想起卡夫卡，也未使大学生想起宫崎骏，只诱导他们省思自己的处境及可能。有时我打开窗户，让那些回归热与梅毒的源于幻想的表亲灌入房间，香港深水埗的笼屋般密不透风的狭小房间，以便鼓励自己抛下软梯，于雾气弥漫之际爬出这座灯火通明的建筑物，不管是清晨或黄昏，是人间或地狱，也不管上司或仇家会不会拎着巨斧站在楼底守候……京城大雾对于冗长的年月而言仅为一瞬间，它环绕整个世界，令天地浑沌，形色俱泯，我们尚无趁手的容器加以收集。哦，世俗无尽，苍穹无阶！狄兰·托马斯写道：“翼骨在脚跟一阵阵萌发。”我想，也许他曾经梦见那个不存在的汉字。

公共汽车

好似一张提纯的水彩画，公共汽车离开站台，驶入无边细雨。

马路上，车辙间，某种铺遍街头巷尾的肮脏白沫降低了整座城市的摩擦系数。毛黄栌已微微泛红。电缆工人像孤独的猿猴一样挺立，如此安宁，而湿润的晨风未尝稍减其暗淡。空气的厚度并没有消失。隐秘的欢乐在于，我是无数次即死方生的思想家，是一位哲人，乘坐一辆轰鸣的铁皮车，太阳穴紧靠冰冷的护栏，感到现实随着玻璃窗上的呵气逐渐漫漶……渗入车厢的雨水滴进领口，滑过锁骨，汽油味儿使胃液翻腾。身边，神情诡诈的老妪用她手中的硬纸盒不停戳我。

“师傅，师傅！……”精壮的男售票员把头探过来，胡乱瞪着眼睛，管我叫“师傅”。他两手捏拳，状如一只冈比亚有袋鼠，世界上最大的老鼠。“师傅！……”我不再是思想家，不再是一位哲人，成了“师傅”。

“给老人让个座儿行吗？”善良，恶狠狠的善良！

红光满面的老头儿笑嘻嘻挤上前，迅速将我撵走。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一轮肉体挤撞和灵魂咒骂。我鸽子似的把脑袋越来越深地埋入外衣，抵制呕吐的欲望，躲避凶猛的高跟鞋。这时候，一道优美动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忘记拿伞了吧？”

我无暇道谢，抓紧所剩无几的时间，从两瓣衰朽的肉腚底下奋力抽出酱油色雨伞。无所不知的姑娘转而提醒另一名青年，他钱包掉了。但是车上的混乱一发不可收拾。两个山里来的双胞胎各持一捆秫秸秆相互殴打，令其他人无法下车。司机操着不阴不阳的京片子直嚷嚷，猛踩油门。瓢泼大雨从四面八方冲入车内，色情狂兴奋得浑身颤抖，乘客们也都莫名激动。恰在此时，窗外的白塔寺一闪而过，那幢巨影朦朦胧胧，颓然等候着世人向强大的新神明供奉燔祭。

北京一日

公共汽车里，年轻人肩挎书包，脚穿柔软的凉鞋，挤在最后一排座位的正中央。他一脸稗草之色，视线被两团野兽派的大屁股完全挡住了。周围是同质的胶状体，是肌肉与肥肉的无声混战，是神情严峻、眉眼间毫无觉悟的妇女，为省下几张票子，她们无所不用其极。车窗外，九月京城的优美黄昏在翻滚，仿佛带有橙子的香甜，而实际上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汽油的芬芳。斑马线截断了车水马龙，将铁流深层次的节奏锁住。斜晖将大都市一劈两半，令阴影的筋脉疯狂生长，遍布宽街窄巷。疲惫，加班所导致的疲惫，使年轻人一时忽略了身前的事物。本来，那不过是两只挺常见的大屁股，分别裹在腰围三尺六七的灰西裤和深蓝运动裤之中，伴随着轮毂的起伏而紧张抖动，若即若离，不时撞到一起。它们像两块开开合合的门板，将年轻人囚困于闷热、逼仄的空间里。新生的黑暗悄然运转，繁殖，涌动。还记得早早饿死的石川啄木写道：“在拥挤电车的一角里，缩着身子……秋天像是沁进了身体……”啊，真希望想象力膨胀如酵母，真希望眼前轰来一道晴空霹雳！……毕竟，这名神志不清的年轻人正是我自己，这名神志不清的年轻人就像一位东方古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仍残留着半夜与怪影拼斗的累累爪痕。

时间开始倒流，我走进一条昏沉老巷子……风尘仆仆的欧美旅行者背着小山丘似的包裹，耸眉努睛地四下张望;路边躺着晒日光浴的西施狗，身前搁着盛满食物的铁盘子;弱智大妞在门旁玩花样;塌眼儿童抱着熊玩具;老太婆的脸庞满是凹槽纹，犹如晾干的柿子;青年围着石桌打牌;几个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填制糯米藕……我产生了幻觉，以为老罗素关于东

方古国的描述大体正确，以为自己离幸福的彼岸很远又很近……相反，出于生计上的原因，我在狭窄而深长的胡同里转来转去，始终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栋高楼，顶上竖着“国家开发投资公司”的壮丽招牌。这座金融万神殿似乎支起了隐形大网，企图捕捉永昼这只巨蝶。路口一个面容清癯的盲人在拉京胡，嘴里嘣嘣嘣打着节奏，几个老头子咿咿呀呀乱唱京戏;巷外的大街上，警车开过时丢下含混的卷舌音，路人不得要领而匆忙避走，惶惶若惊猿脱兔……我最终也产生了幻觉，以为那座死气沉沉的大楼，正是卡夫卡的主人公至死都想进入的可恨城堡。

据说，这条胡同里住着一伙想做打手的青年艺术家，他们用各种远古巨鸟的名称，那些灭绝猛禽的名称，充当自己的工作代号。

下午三点，我遇到一名在北京办画展的巴黎老汉。哇哈！他妄想自己受益于程度轻微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哇哈！他是个素食者，打算去苏拉威西岛旅游。除了礼貌寒暄，我听不懂此公以及我本人所说的法语。于是他虚晃一枪，转而说起英语，但我偏要跟他说法语，即使我根本不会说什么法语……哦，丙烯颜料？哦，融合中国元素的抽象表现主义？你同情掉了脑袋的法兰西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你名叫雅克·屈瑟尼耶？我们答非所问的对话充满了搏斗的激情。其实，本人的书包里装有一张画展门票，可是无数公章、签字和文件还在打着哈欠等我……转念间，时光一下子加快了还原的脚步，推搡我爬過一座座熟悉的天桥，升向一个个情况不明的楼层，撞进一间间用途不详的办公室。暗影给城市一轮轮染色。老老少少穿过时

令之门，眼球的晶状体悄悄拉长了些许，致使景物泛黑……我加班加点，劳心劳力，终于不负重托，为此更收获领导的奖赏，捞到一张哈根达斯的代金券。果然啊，王阳明说过，不忘栽培之功，还少得了枝叶花实？我十分感动，十分快活，尽管从根子上讲，本人既不愿推迟下班，也不想舔食什么甜腻的冰淇淋。这一屈辱状况，正如我面对两扇门神般强悍的大屁股时，还要拼命转移注意力，翻开朱利安·奥夫鲁瓦·德·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读上几页，还要为自己占据了糟糕的座位而窃喜不已。

植物园，动物园

那年生活枯燥，我时常乘车去爬香山。途经植物园，次次能看见一匹高大、庄严的骆驼，目光沉静，用优雅的鼻子缓慢地研究变化万千的紊乱气流。对于这头伟岸的偶蹄目动物，本人一直抱持着美好的期望，盼它有朝一日猛然醒悟，挣脱枷锁，昂首奋蹄，旋风般绝尘而去。事实上，我常年陶醉于各式各样的庞大生灵，它们在电脑显示屏内呈现的尺寸和光彩，难以令观者满足。

植物园的鸟窝形暖房之中，伫立着不少仙人掌。摇摇晃晃的铁架旋梯上，它们好像老鳏夫，营造了一个离群索居、邈与世绝的永恒黄昏。除去傻子似的金边虎尾兰，仙人掌再无伙伴。当你穿过纷繁璀璨的兰花、凤梨及食虫植物室，来到沙漠植物室，可以看见仙人掌正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板，同其他痛苦的植物彼此凝睇。它们在聆听死亡，在等待跟陌生人讨论死亡。

*

七年间，我千百次路过北京动物园，从未放缓匆忙的脚步，走到里面逛一逛。某天下午，我们放弃了一场可能很不错的电影，直奔动物园而去。当时距离它关门还剩余两个钟头。

要避开人山人海的熊猫馆，只好选择另一条路线前往大象馆。在湖边，我们遇到一只老鹈鹕，这家伙脖子周围的羽毛已几乎掉光，却俨然一位首领，兀立于众水鸟之上，用其惊人的巨喙一遍遍梳理泛灰发暗的白翎。拱桥下，野鸭和天鹅制造着繁忙的交通，它们四处游弋，又茫无目的。我久久注视那只老鹈鹕，纳闷它何以长得如此魁硕。

弥漫着强烈尿骚味的貘馆里，来自苏门达腊的亚洲貘沿铁网边缘不停走动，让我想到康拉德·劳伦兹在《所罗门王指环》中写下的教诲。这些巨兽憧憬着、痴梦着广袤无边的热带丛林，对它们来说，金属笼子太狭仄了。而与貘相似的某类人将在无限之中吃尽荒凉的苦头。

花冠皱盔犀鸟的体型同样很壮观。它们静立于枝头，扬起黄灿灿的弯喙，不时张开冠羽。我忆起两部风格迥异的电影——《攻克柏林》和《地下》。影片中，动物园遭到轰炸，动物四下逃逸。鱼最倒霉，鸟最欢畅。

园子深处，两只长颈鹿默默相对，栅栏将它们隔开。只要凑近了细看，你会发觉长颈鹿高得不可思议，四蹄极其粗壮结实。这时候一位莫名其妙的大婶冲它们连连吆喝，有点儿像给家禽喂食。

嗜睡的大猩猩背过身去，仅向游人展示其衰朽的屁股;神经紧绷的黑猩猩且停且走，躲避闪光灯的追逐;猴子们上蹿下跳抢夺食物，无耻地频频朝看客伸手。通往大象馆的逶迤路途间，我们看到了吃奶的幼年斑马，看到了海狸鼠在浴缸大小的池子中划水，看到了浪得虚名的虎斑地鸫，还看到了傻楞楞的老鹰及其木疙瘩似的猫头鹰亲戚（它俩毫不介意共处一室）。从非洲舶来的一大群火烈鸟在暖房内游走如阅兵队列，而狼和豺正绕着土丘小跑。这些生命所渴求的自由天地，显然比整座动物园要辽阔得多。

最终，我们既没见到大象，也没见到犀牛或河马。此行的初衷本是一睹这些庞然大物的风采，但时值初春，沉眠的暗影仍笼罩着兽舍。狮子、老虎和灰熊的住所同样空空荡荡。唯有几只喜鹊在假山四周觅食。尽管步行很累人，我还是要说，这座动物园实在太小太破了，简直像一所大学。夜间，月亮洒下冰冷的银辉，死去的飞禽走兽将以幽灵形态于黑暗中游荡。

王小波手稿展

鲁迅博物馆的一名研究员认为，“王小波是当代小鲁迅”。如果说麻木和无趣确实在根子上相通，那么，这两人面临的困境想必也不乏类似之处？时光流逝了一个甲子，有些事情仍看不到多少改观。蒲鲁东在寄给朋友的慰问信中悲叹道：“无形的敌人正烧毁粮仓，砍倒森林的大树，消灭野禽……”

今天，放弃生存症候群悄然蔓延于街市，文明的断港绝潢退入死角，怀想那浩渺无涯的精神大海。王小波辞世八周年之际，其生前手稿在鲁迅博物馆展出。事实上，这位小说家留下的手稿寥寥无几。他很早便开始用电脑创作，文字处理软件是他自己一行一行写成的计算机程序。上星期五，某著名女学者在鲁迅博物馆办讲座，讨论“王小波的诗意世界”，听众据传有两三百之多，不论是单场人数还是参观总人数，均创下该馆的历史记录。光阴在匆匆建造自己的纪念碑，奇形怪状的冰冷纪念碑。

昨日上午去看展览，恰逢北京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沙尘暴。室外狂风呼啸，恍似鬼哭，行人的身形轮廓好像一条条沉寂的旧拖船，附近播放着小野丽莎专辑的咖啡馆挤满了灰容土貌的上班族。然而一街之隔的鲁迅博物馆却十分静谧，如同一座秘密隐修所，除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员工，只有我和一名高深莫测的中年妇女在到處闲逛。大厅四周挂着展板，多数是小波书写的字字句句，以及他逗人发笑的各阶段照片，其中一张给人印象最深：作家把他硕大的脑袋歪歪斜斜搭在树丫上，笑容极为灿烂，状若秋天里的一个稻草人。王小波最喜欢自己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的留影，这张相片后来出现在第一版《黄金时代》的前勒口上。

王小波的手稿和著作摆放在展厅中央的玻璃箱内。能看到《绿毛水怪》的手稿。另外也不乏陌生的作品，我疑心它们从未发表。如今《黄金时代》已有法文版和韩文版，不过没见到英文版。小波提过的小说家、翻译家及其著作译作无不逐一呈现，其中一些我先前在小波的书中没注意到，比如他曾谈及卡夫卡和海因里希·伯尔。

此番展出还顺带销售了不少王小波的作品集，杂文依旧销量最大。这一有趣的现象反映了一个无趣的现实：越缺乏欣赏能力，越渴求明辨是非。城市各处，使我们自以为洞察一切的某种光芒，终年在低空徘徊不去。

词典编纂讲座

会议室里杨絮飘泛，宛如一只盛满营养液的大玻璃缸，人们感到耳旁的腮腺一阵阵萌蘖，但老教授舒缓的话音把光阴拉长，把钟点拨慢。他谈吐迟疑，似乎拿不准说汉语还是说英语，似乎两股力量正激烈斗争，如此一来，这位王佐良先生的弟子便愈发显得可爱，就连他深度近视外加老花的双眼也熠熠生辉，而且体内涌出了无限精力，支撑他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发言中始终保持站姿，致使台下的听众都感觉心疼。

开场白是他本人的求学经历。由于太轻描淡写，太平铺直叙，腻烦的情绪悄然增长。我不禁设想，讲座结束时，自己是唯一留下的提问者。这并非因为老教授令人哀怜，恰恰相反，听众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倒是他暮年的沉静十分抢眼，他神秘的词典文本学好似三棱镜折射着一道道彩虹，尽管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每当他谈起心得体会——多属毕生积累的结晶——其语气立即冲破谦虚谨慎的层层包围，从探讨变成下定义。“英文侧重名词，中文侧重动词和形容词。”“英译汉的最大难点在定语。”投影仪的光锥不断变换阵形，我想起作家与翻译家其实具有相同的方法及任务。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