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龙

2019-09-24 02:02三三
滇池 2019年9期
关键词:雪人

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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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鸡公煲比钻石更加恒久远。我们分手四年,早就跑出了钻石的射程,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店里吃鸡公煲。七点整,锅里只剩糊烂的辣椒,一片食欲轰炸过后的废墟。旁边不断有人进出,门上风铃比怒火中烧的女人更聒噪。我们叫了啤酒,两瓶以后又加一次,偶尔四处张望,每个人看上去都疲倦不堪,城市感染了软骨病。

宋双杰叫我时,我正在翻手机里的新闻。美国圣地亚哥动物园宣布,两只大熊猫因租期到了将还给中国,美国网友得知后悲痛欲绝。这让我心生羡慕,生活无忧的人可以为无关紧要的事悲痛。我以前时常看着银行卡余额悲痛欲绝,现在进化了,看什么都只觉得好笑。照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世界将充满快乐得飘起来的人形风筝,粉红色,错落穿插于云层。要是有信教的外星人路过,会以为误打误撞看见了天堂。

宋双杰问我,接完几个亿的业务了?

我放下手机,抬头说,没,在看大家参加大熊猫的葬礼。

宋双杰说,哦,现在的人都不用上班的吗?

我说,倒也不是真死了。

宋双杰捏了一下玻璃杯,一部分杯壁上的水珠被手印化解。啤酒露出来,如暴雨后浮现一条麦芽黄的溪流。在上升过程中,泡沫历经一次微弱的膨胀,最后像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花环套向死亡。鸡公煲残羹表面已结起油,物体比我们更擅长承载

流逝的时光。

宋双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我说,你直说就行了,难道还提前给我发个会议通知?

宋双杰坐着,吞吞吐吐。如果现在是冬天,口中的一道道白雾将使他像一台喷气机,但此刻时节不同,人人受制于暑气,各种粒子更迅速地背道而驰,事物发展激烈而迅速。在拖延带来的尴尬彻底笼罩我们之前,宋双杰终于说,我打算结婚了。

我一愣,鬼使神差地问出来,和我吗?

他笑起来,松了一口气似的。一个玩笑,或者一种无节制的幽默,保障我们不至于从这段古怪的关系中沉下去。我们曾有过一段恋情,它在第六年无疾而终。分手以后,我们偶尔见面,双方从未提过新的感情。为了扮演一种自认体面的角色,我们假装所有的爱情之柴都已在那六年中烧尽,假装新欢无法踏入禁地,剩余的人生不过是往日的一种回响。

有一年秋天,郊区新开了一个游乐场。当时我和宋双杰在附近的学校读书,花三十块打黑车过去。我们买半价的夜场票,进场时已黄昏。整个游乐场都懈怠了,两个扮恐龙的人脱下头套,坐在掉漆的绿色长椅上抽烟。我们绕一个钟楼广场走,十五分钟后,天空暗黄的罩纱撕裂,成串彩灯亮起来。在众多搔首弄姿的游艺铺子中,我们选了一个射气球的。守铺女孩看上去比我们更年轻,漫不经心地收下钱,递气枪给宋双杰,全程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手机。宋双杰刚举起枪,我突发奇想对他说,你要是射中六个以上,就向我求婚吧。他说,好啊。结果他只射中五个,既没达到领奖品的标准,也不能求婚。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他说,没,我运气一直不好。我说,运气都用来找我了,要不你还是求婚吧。他说,嫁给我行吗?我说,这也太敷衍了,铺垫都没有,重来。他说,今天天气真好,嫁给我吧。我仰头朝远处望,絮状黑夜浮于半空,一小部分被游乐场的灯火烫伤。我没法反驳天气不好,等我的目光落回他身上时,我也忘记了反驳这件事。我说,你看见没有,刚才那女孩手臂上纹了彩色气球,颜色齐全,除了绿色。我们沉默着又走了几步路,他忽然说,下次我会认真求婚的,你等着。

那一天并未到来,我也没有真的在等。只是后来我明白过来,凡以“下次”开头的约定,多半是托词。

我问他,你怎么想到结婚的?

宋双杰说,没什么特别的。要是不行,大不了以后再离婚。

我故作深沉地摇头,说,草率!结婚又不是打电话,话讲没了就挂掉。

宋双杰伸出一根筷子,搅拌锅里的油糊,像个顽劣的学龄前儿童,或一个冷漠的男巫。很久以后,他抬起头说,我在想,我们当时都那样了,还是没结婚,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刚想问他,什么意思,我们到底哪样了?手机屏幕被一个电话点亮,我顺手接起来,听见陆乙急躁的声音。宋双杰紧紧盯着我,我也看着他,我想起以前他说我不笑时很凶。我朝着听筒讲话,简练地,好像只是条件反射。“好的。”“不会,谁每次都迟到了。”“他今天要来?叫他带上望远镜。”“我也听说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需要,但你们可以点。”“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我告诉宋双杰,我得走了。

他说,你事真多。

我说,我最近在帮朋友写一个舞台剧,叫《猎龙》。导演不满意,约了七点半过去边排练边改。

宋双杰说不上话来,二氧化碳卡在他的喉咙口。我抓着包就走,到门口忍不住折返回去对他说,你结婚千万别叫我,我不想浪费红包。

宋双杰说,本来也没准备叫你,就是跟你说一声。

假如真的在回忆中翻箱倒柜,恐怕没法指出具体哪一个阶段算好,但我们的确有过一段好日子。恋情终结以后,我试图用各种形式回想它。以颜色来定义,它是绿色。在善恶方面具有非常模糊的指向性,失去这种视色后,回望中才发现它的体贴。以气候来定义,它是一场夜半暴雨。从前我们热衷于打游戏,夜夜在网吧通宵。通常是夏日午夜,我下楼买宵夜,撞见一瓢瓢激烈的雨。便利店冒绿光的招牌竖在我头顶,我靠墙而站,看着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回到网吧,把冷掉的盒饭推到宋双杰面前。宋双杰一手吃饭,另一只手在键盘上飞速操作。我在旁边吹嘘他打得好,明知与客观事实不符,那种赞美仍然真诚,爱能容纳自相矛盾。窗外的暴雨无人问津,天亮以前,雨水必会从地上蒸发,没有人知道它曾这样歇斯底里地存在过。如果当时有人问起我,我会认真复述一遍看雨的感受,只是从来没人问过。以金属来定义,它是铁。一个北方的朋友曾告诉我,大雪天用舌头舔铁,舌头很快会黏在铁块上。那种触感很神秘,说不清是刺骨冰冷,还是紧贴着滚烫的熔岩。

很多年前的冬天,我们在一辆长途大巴里看铁。那时我叫他“雙儿”,怎么称呼并不重要,但每一个称谓都代表了一种不可替代、不可逆转的身份。我说,你快看,这里到处都是锈迹。他顺从地往窗框扫了一眼,说,那你想怎么样,我和你换个位子?我说,不用,我就跟你说说。路途遥远,光裸的树在公路两侧拉出两条长线。我们昏睡了几场,醒来时冬日还在车外肆无忌惮地蜿蜒。

我们的目的地是江苏一个村镇结合的地方,载居了宋双杰父系旁支的亲戚。那一年,他父亲在当地和人合伙开了一间浴室。他父母离异,各不相关。春节无处可过,就背上一台电脑,带我投奔他的父亲。

直到跳下长途车,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憧憬有些多余。这个地方白茫茫一片,周围没有娱乐设施,唯偃旗息鼓的杂草在路边伸出一两支。进村庄的路是一座木板搭成的桥,严冬令桥下流水止息,透过冻结的水面,还可以看见封在冰里的食品包装纸和塑料瓶子,像一大块肮脏的琥珀。村中的房子大多两层左右,色彩在白与奶黄之间摇摆不定,偶有一两幢红粉砖葺成的房屋,反而显出一股庸俗。难堪的并非荒凉破敝,而是在矫饰恶劣环境时所暴露的求而不得。

宋双杰的父亲宿醉未醒,一个女人把我们引荐给房子里的人们。她叫一声,我们跟着叫一声,叫完立刻把这些人忘得一干二净。房子里還住着两条土狗,名字都属“旺”字辈,平时神出鬼没,一到吃饭时就在桌边徘徊。乡下亲戚很多,常要分批吃饭,我和宋双杰总是轮到单独吃饭。热腾腾的肉躺在碗里,吃了几天我摸到了规律,无需动筷就知道它们能咸死一只猫。土狗绕着我们转圈,我们常冲它们讲一些无厘头的话,旺财,你有没有喝过旺仔牛奶?或者,母狗和红烧肉掉进河里,你先救谁呢?

整整两个星期,我们都住在二楼北面的房间里,没有热水淋浴,没有网络。这里一无所有,网吧与超市都在镇上,步行大约四十分钟,可我们拗不过刺痛得让人毁容的风,也拗不过自身的懒惰。在小房间里,无聊迫使我们不断讲话,疲倦了便打开电脑。宋双杰一遍遍地通关超级玛丽,而我没有掌控游戏的技巧和野心,只是躺在他边上,看着屏幕中上蹿下跳的水管工。第八关相对而言最难,砖块会像龙一样不可测地扭动。宋双杰在此处失败多次,愤愤合上电脑,问我,我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我说,这里很好,我觉得挺开心的。他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去哪里都开心?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就随口说,去布加勒斯特不开心。他说,你去过布加勒斯特了?我说,没,你怎么说得好像你知道布加勒斯特是哪里一样。他说,我不知道。我说,是罗马尼亚的首都。他说,我不想知道。

我们基本上没和他父亲见过几面,倒是他的小伯伯常开摩托带我们出去。在一个特别冷的早晨,我们被强行塞进一辆开往湖州的巴士。小伯伯坐在我们前排,穿一身紫红,宛如导游插在杆上的一面旗帜。我靠在宋双杰肩上,颠簸使我们一次次分离。我恍惚地望着车顶,思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许我活在世界上只是为了配合别人,反省并未改善这种状况,反而让我学会说服自己,以便在配合别人时也能满心欢喜。

我们在湖州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徒步,小伯伯声称带我们去南浔古镇,沿墙绕了一大圈,一路讲一些疑似杜撰的介绍。野长椅上留下我们休息的痕迹,我们站起来,启动程序似的牵上手,打算继续前行。小伯伯却阻止我们说,外面看看就好了,再进去要收钱的。我问,要多少钱呢?宋双杰摆手说,那算了。我们又往前走了一点,扒着铁栅栏端详一阵湖面。小伯伯得意地说,里面也没什么好看,在这里看一样的。

往回走的路上,小伯伯不顾红绿灯穿过马路,去买烤肠和烤玉米。我和宋双杰停驻在一棵女贞树下,聒噪的枝叶时刻向我们提示风的动静。花花绿绿的招牌在前方连成一串,除了烧烤摊,还有“虞美人花店”、“驾校招生”、“永旺果业”,“永”字上黄色的点不知何时剥落了。摩托车懒散地停在每家店门口,大小不一的垃圾桶也竞相呈现,正对面的路牌显示的是 460号。对街同样插了一排女贞树,间距 3.5米左右,有人在树干上刷了两道银白色的油漆。我对宋双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场景的。宋双杰说,你别犯傻

了。

我们赶在黄昏降落以前找到车站,一整天没什么太阳,薄暮中的云也烧不出彩色。汽车穿过公路与小道,蓦地钻进一片干瘪的桦林。树干暗暗地闪着白,枝条轻刮车顶。时光在此刻加速,天色愈发迷离,仿佛随时有熊从深幽之处钻出来。我吓了一跳,想叫宋双杰看,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我翻出手机,读完仅有的两三条消息,其中一条是一个编辑发来的,问我,人在哪里,稿子呢?我回复说,老师好,下周再交行吗,最近陪男朋友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编辑很快回复说,你对他真好,可以考虑写一个长篇小说,就叫《陪男朋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的很多年里,编辑一直建议我写这样一本书,言谈之中透露一种过来人先知般的紧迫感。他说,现在还不写,再下去就写不出那种感觉了。为了顺利终结对话,每次我都假意答应,但深知自己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我会避免任何分享的可能性,以秘密的形式成全它的珍贵。而正是秘密,使一个人的人生有别于周围的人,让他得以在芸芸众生的阴影里暗中变化。

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晚些时候我们注意到它,雪势已经铺天盖地。深夜里,我们重新套上不怎么合体的外套,钻进积雪累累的院子。我们常年住在上海,几乎不曾见过汹涌的雪,那冷白晶体对地面的攻击令我们兴奋。宋双杰说,做个雪人吧。那时雪积得大约有指甲盖厚度,细雪被我们越揉越阔,形成一颗更紧实的团。我们在雪地中奔忙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弄出一点雪人的模样。胡萝卜、煤炭、扫帚、红帽子,所谓常规的装饰物,我们一样都没有。即便只是受人摆布的雪人,它的寒酸也不免让人心疼。于是,我发挥出对细节的想象,竭力塑出凹陷的怒目,又在它头上装了一对冰雕鹿角。宋双杰也不甘清闲,胡乱替它配上四只抖擞的爪子。

我们收拢了与雪人互动的架势,接踵而来的是沉默。雪簌簌跌入漆黑一片的人间,二楼的落地灯勉强莹亮,微弱地敛照半空,使雪看上去就像一粒粒固态的光。我们双手插进口袋,任凭云上信使敲击我们的躯体,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宋双杰恍然大悟似的说,这根本不是雪人,这是一条龙。我说,对啊,在游戏里放技能,龙会变成骑士。宋双杰说,你生日是不是就在这几天?我说,差不多。宋双杰说,雪人就当送你的礼物。

离开院子前,我们把雪人搬到门口的雨棚下,以庇护它脆弱的躯体。我们在风雪的鼓点中潜入睡眠,某种障碍阻止空调制暖,房间冷若阴山。第二天上午,我们僵硬的肢体从梦中抽离。大雪既止,太阳仍未复岗,陆地幻化成一柄平滑的镜面,被天光落影染成一盏巨型白炽灯。我们吃完饭,出门看雪人,发现雨棚下空荡荡一片,雪人不见了。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雪人神秘地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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