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
格·伊万诺夫(1894―1958),20世纪俄罗斯侨民诗歌第一浪潮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他的早期创作受未来派的影响,诗风夸张而华丽,后转向阿克梅派,在写作中表现得较为节制和严谨,注重展示表现对象的具体性和客观性,遂成为该派的重要代表。1922年,诗人先后侨居于意大利的罗马和帕维亚。1923年,迁居法国巴黎。侨居给诗人的物质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但为他的精神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力图打破“艺术的谎言”,代之以生活的真理,哪怕是充满了“荒诞性”的真理。成熟期的伊万诺夫流露了较强的怀疑意识,以精美的艺术形式昭示了生存的悲剧性,被评论家认为“是一名比法国人超前多年的俄罗斯存在主义诗人”。他的主要诗集有《灯》《花园》《玫瑰》《漂向齐特尔岛》《没有相似的肖像》《1943―1958诗集》和《死亡日记》等,此外,还发表了回忆录《彼得堡的冬天》《中国的影子》等。
别了,别了,亲爱的
别了,别了,亲爱的!黑黢黢的远山。
树木平静地发出喧声,牛羊从牧场归来。
最后一次,我看着你透明的眼神,
亲吻湿润的嘴唇,这嘴唇曾说过“永远”。
我即将与你分别,尽管更深地爱着你,
甚至超过在这些白石旁的初相遇。
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磨坊在喧响,
霞光尚存的细枝网在它的上空摇晃。
但我们的爱情将看到别的森林和山峦,
那些欲望之词仍将在陌生的语言中响起。
我反复念叨一个绝望的名字列诺拉①,
而你,绞搓双手,忧伤地呼唤着罗密欧。
我们很快将走过霞光逐渐黯淡的道路,
那是我们曾甜蜜依偎着走过的道路。
我将再一次拥抱你,对你爱得更深情,
树叶窸窣水潺潺,在大地温暖的胸脯。
① 列诺拉,德国诗人高特弗雷德·比尔格尔(1747—1794)创作的同名叙事谣曲中的女主人公。19世纪俄罗斯诗人茹科夫斯基曾将其改编成了叙事诗《柳德米拉》。
我不为任何人所爱
我不为任何人所爱!虚空的秋天!
赤裸的树枝在柠檬味的雾气中。
在神龛后面,穗状的帷幔
沉甸甸,布满了灰尘。
我痛恨秋天感觉潮湿的
暧昧,驱赶着如梦的呓语。
我用刷子清理着指甲,
倾听那古老的复调。
在波澜不惊的湖畔,
关于人们无法实现的幸福,
低沉的音乐温柔地撒谎,
湖面滑过一群呆板的天鹅。
秋天的盛宴已经到了尾声
秋天的盛宴已经到了尾声,
鲜艳的色彩变得黯淡。
太阳更频繁地躲进雾的
帷幕,偶尔放射一下光线。
我被残忍的忧郁所伤害,
心沉浸在悲哀的深处。
意中人不再与我同处。
唉!我不再可能等到快乐的晤面。
不羁的拍岸浪在脚下
濯洗灰色的石头。
我谦卑而徒然地协调
竖琴的声音与凶猛的自然力。
无法驯服歌唱着的旋涡,
与风儿争执——毫无裨益。
無果的激情之勃发
永远不会在我行动时平息。
秋天的盛宴已经到了尾声,
心沉浸在悲哀的深处。
请扯断那纤弱的琴弦吧!
无力的竖琴,就砸到石头上吧……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或许,也曾经有过——只是我已忘却。
没有彼得堡,没有基辅,没有莫斯科——
或许,也曾经有过,但已被忘却,呜呼。
我不知道国境线,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流。
但我知道,那里还生活着俄罗斯人。
他拥有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智慧,
倘若我与他相遇,一定能心领神会。
只要半个单词就……然后呀,透过迷雾,
我就能辨认出他的家乡。
夜莺在夹竹桃的树枝间啼啭
夜莺在夹竹桃的树枝间啼啭。
篱笆门满腹怨言,砰地一声关上。
月亮翻滚到乌云背后。而我
正在结束沿着痛苦行走的旅程。
沿着痛苦行走,我在梦中见到——
我怀着对你的爱情和罪孽在流亡。
但是,我不会忘记,我曾得到复活的
许诺。返回俄罗斯——携带着诗歌。
我从来都不知道爱情
我从来都不知道爱情,不知道同情。
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赞不绝口的幸福,
诗人们无数世纪在谈论着它们?
我逐渐在衰老,健康状况很糟糕。
你如何向一个盲者介绍花朵的颜色,
它包含了深红、玫瑰红,还有碧绿色?
幸福——这是一条荒僻、子夜的河流,
只要尚未沉没,我们就在其中泅渡,
星星之火的骗人的光亮,萤火虫之光……
或者是这样:
世间每物都有一个同义语,
任何一个城堡都有一把专门的钥匙——
一个冰凉、令人着魔的单词:忧郁。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其实,为什么要叹息和哭泣?
哦,别觉得滑稽与可笑,
说什么我活不过下一个星期。
我当然会死——哪怕再活上
十年,甚至二十年。
没有人会可怜,也没有能力可怜。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