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叉鱼的孩子
一个孩子去河边叉鱼
落水淹死了
村上的人从灶上拔起大铁锅,倒扣在地上
把孩子放上去吐水。
铁锅被放回灶上,孩子归于尘土
只有那支竹竿做的鱼叉
斜斜地插在河面上,经过一个夏天。
秋天它仍然在那里
冬天开始的时候它仍然在。终于
像一根冻脆的芦苇折断在冰面上。
叉鱼的孩子真的走了。
离 去
我就要远走他乡
和一个朋友已经诀别过
他不会等我回来。
我们的感情虽好,但交情没到那份上。
平静,就像今天的好天气
会维持一天。
树站在无风之中
就像这之前或之后的一段时间。
垂亡让他变得干净了
空洞的眼神那么舒服。
大象皮
我们去告别
隔着被子我拥抱了他
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好一会儿。
我握着他的手,冰凉的
但却像在融化。
这是我们和他诀别的时间。
他的眼睛是最后消失的。
从早晨开始它们就一直瞪着。
现在是中午,我们离开医院走到了街上
它们还没有合上。
我多么想抚摸那双眼睛
就像玩手心里的两粒大象皮——
有人在网上刚刚展示过
并让我们猜:那是什么?
路 遇
她一溜烟地骑过去了
摩托车后带着女儿
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
眼眸那么清亮。昏黑中
车灯照亮了街边的一排绿树。
已经是春天了,葬礼的第二天
她们的轻快让我猝不及防。
她的丈夫死了,而她活了过来
只有女孩儿的眼神如故——
在葬礼上也是那么瞪着。
她始终没有流泪。
那粒泪此刻从我的眼睛里流出:
她们还要活下去
并且这就开始活下去。
她一溜烟地骑过去了,一溜烟……
春 纪
已经快到夏天了
他这才闻到春天的气味
迟缓,但毕竟松开了。
他从一个冬天直接走进暮春
在一个傍晚,唯一的傍晚。
他的步幅不免有一点奇怪
像蹦跳舞蹈。
而他的爱人早已现身初夏街头
穿着短袖衣服。
他爱的人在镜中,像被晚风摇曳。
只是他的死人还蜷缩在地下
紧握着自己。那些新鲜的、陈旧的……
他也曾和他们在一起
并肩走过季节的边缘。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雪 意
走在路上看见下雪
待在房子里,意识到外面在下雪。
就像某晚喝醉了
也有不同。
酒后我浑身发寒
想念一个滚烫的身体。
而这会儿我是滚烫的
就想那层薄雪下冰冻的逝者。
寒热制造了无限距离。
变 化
搬家以后,下了一场雪。
搬进新的工作室,下了一场雪。
星星死后,下了一场雪。
跨入新年,下了一场雪。
这是同一场雪
覆盖了我走来的路
雪落在新居的屋顶上
窗外的竹林已被压弯。
门前戗着一把铁锨
你可以自己动手铲雪。
傍晚时分,下班的人在街上走着
努力回到温暖如春的家里。
我也要回到一个新地方
打开空调、电暖气
努力使室内升温。
暮色中院子的墙脚下有一堆残雪
像星星火化后留下的骨灰。
岳 父
岳父如今不说话了
他做手势。
满是针眼的手转一转,就是把床摇起来
挥一挥,就是OK,OK
动作非常轻柔
有时你会注意不到
他就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不是不可以开口
但那样会暴露他的虚弱。
亲爱的岳父爱上了做手势
我想是因为尊严之故。
安魂小调
下雨了。
雨是休息。
我们在雨帘后面,他们在雨水之中。
我们终于可以缩进沙发
看一部庸俗電视剧。他们终于摆脱了死味儿
闻起来只有雨味儿。
沙沙,哗哗……
通常每天晚上大家互道晚安
但在这个雨夜,我们对他们说
安息。
又回到了医院附近
我们又回到了医院附近
回到了安静的雨夜小巷。
没有谁可以走出去很远
也不会有人前来
即使是垂危的病人也是属于我的。
我们沿着那道围墙又绕了一圈。
这周边有我们刚建立起的日常生活
下决心在这儿待下去
但现在仅仅是一种纪念。
饭馆关门,旅店打烊
医院里照样有人进出
但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我们就像雨水来到这里
黑夜来到这里
不分彼此近乎空无的伤感。
黑色的路面上有一枚亮亮的石子,宝石一样
瞬间消失又在别处闪烁。
看雾的女人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微弱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死 神
我想起他的眼睛
使劲地瞪着。
也许没有瞪但睁得很圆。
面色红润,像上了油彩
说话的声线也有变化。
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无论病前还是术后。
有一种期待是陌生的,我说不上来。
他向我们展示走路、弯腰
手扶住病床栏杆转脚脖子
左转一下右转一下。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之为轻佻。
病房里笼罩着一片黄铜色的光
这个人几乎没有影子。
他是我岳父,但说到那会儿
我只能称其为“这个人”。
三天后我们收到噩耗
我又想起了那片黄色的光
和当时外面下午的阳光无缝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