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张岩松
张岩松:小斌兄好,我们相识近四十年了,你是朦胧诗人,當时给我的直观感觉是,你的诗歌对生活,特别是对情感的描画,以及情感遇到阻隔以后状态的表达是非常出色的。当时翻看《诗刊》时,你的诗句,我第一次见到,也特别触动了我。你从1984年开始告别优雅的创作,你是怎么达到这种转换的呢?而且你当时写下了《断裂》。记得在你写完《断裂》以后,我们俩去了一趟北京,跟吴思敬先生探讨了一下关于诗歌形式的走向问题。可以说,你的诗歌从溢美的方向走向生活的方向,或者是走向生活反思的方向。你能谈谈当时的情景吗?
梁小斌:我所遭遇的生活我一般都喜欢对它进行一定的思考。我在想,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命名”。最初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周围布满很多有名称的事物。一个事物不论是我对它存在着好感还是恶感,不论我是否想深入下去还是逃避下去,那个事物都有一个名称,那个名称我们已经司空见惯,比如苹果。道理是一样的,我把我所遭遇的生活,简单地把它归纳为几个名词之后,我就深入地想,我与这些名词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大家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事物的本来规律。所谓诗人,是指什么呢?就是我面对的这么一个世界,我是想和它打成一片,还是我对它有所疑问。
张岩松:从《断裂》之后,你转向了随笔创作。在1986年,我个人写作也有一个巨大的分水岭。诗不是凭空想象,而是遭遇,诗意洒在普通人的身上。换句话说,对事物的这种看法造就了诗歌从抒情性转向了事项性,转向了日常性,转向了周围生活,我们用脚、用手、用梳子、用牙刷,都能触及的诗。我想听你谈谈,你从1986年开始转向随笔写作,所感受到的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梁小斌:你讲得很对,也讲得很准确。我们一开始大致都有一个比较流畅的人生。就像当年我对少女的崇拜一样,少女在我心目中有一个引吭高歌的优美形象,但是有一个少女,在车厢里吃橘子,那样的一些情态,是我写诗以来第一次注意到的。一个女孩子,她把橘核排在茶几上,百无聊赖时的这个动作,我初次感到真能刻画她的情态。简单讲,流畅的引吭高歌的人生,在仔细观察的时候,却发现了被忽略掉的动作和情态。比如说为了避免打搅家里人的休息,我们总是静悄悄地吃着夜餐,这个时候,要让这个世界显得静悄悄的,是我们所有人都要注意的事项,甚至是追求的目标。在一个已经万籁俱静的时刻,你要想没有声音,是不可能发生的。于是,在你敲碎鸡蛋时如果雷声大作,雷声就帮了大忙,使你敲碎鸡蛋的声音隐藏在轰隆隆的雷声中。
张岩松:日常性,它代表的是一种我们的生活和诗相碰撞,或者是相融合时的那么一种瞬间的感觉。把日常性送到一个祭台上,被当代诗人崇拜的时候,这种所谓知识分子之外的写作,是不是一种新的日常崇拜?
梁小斌:日常生活,就像一个汪洋大海,日常生活写作对于某些重大题材的写作来说,也许是一个轻轻的反驳。日常写作方式,在它初出茅庐的时候,显然对推动新事物的发展,具有重大的示范作用。但是,我们现在也要防止日常性写作中的日常语言的泛滥。
张岩松:实际上已经是泛滥了。
梁小斌:口语化写作的泛滥,是诗歌发展的一个正常的规律。就像一个家里面的物品摆设过于沉闷、过于繁杂,需要清减一样,诗歌的语言可能在慢慢地走向一个由繁至简的这么一个过程。但是至今,由繁至简,这个“简”的语言,究竟是指什么,诗人没有找到。
张岩松:我是这么看,关于口语,我并不反对;写得复杂,我也不反对。我认为诗,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当你跟它相遇的时候,我们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捕捉到它?有一种诗是生活本身包含的,比如这把椅子上所含的诗;另一种诗呢,就是我们改造以后,经过语言的迂回所要到达的诗。就椅子而言,它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和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拥有一双眼睛,我们要感谢它让我们看到很多事物,我们要感谢给我们眼睛的人,我们要感谢想象未来所要到达的诗意的东西。这个世界,有一种想象力所造就的诗意,它并不在现实中存在,但是在未来呼唤着我。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所见到的很多简单的东西,比如墙壁上的涂鸦,诗人把这些普通的人情、人性组合起来,朝着诗的感觉去分行处理。
梁小斌:就像岩松刚才所说的,当我的眼光注视着一把椅子的时候,就试图对这把椅子进行描述,这把椅子是如何破烂或者是如何富丽堂皇,我如何偎依在这把椅子上,这样的一种繁琐式的描写,曾经有效果,现在这种有效性呢,正在慢慢减弱。在从前的写作中,关于一把椅子的繁琐描写,的确具有一定的语言示范作用。世界是由多少事物构成的呢?我们可以排列出一万个名词,如果某个名词开天辟地第一次在诗歌里面出现,我们认为,这不是繁琐。我清晰地记得惠特曼,在表现人的时候,把人的五脏器官、骨头的名称全部写了个遍,当时我初读起来就感到震撼,感到这个世界被惠特曼描写得如此丰富。这种繁琐式的描写,在文学史上的确起到了示范作用,哪怕我没有见过什么新事物,但是有100个关于这个事物的名词已经涌到我的脑海里去了。我们发现,现在所遇到的这个世界,首先蜕变成各式各样的词汇,各种各样的形态,向我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这有助于表现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并且获得博大的情怀。显然,在开始状态,它是必要的,问题是在这个浩如烟海的、各种名词堆积的事物面前,诗人应该有所作为。
张岩松:现在的作品是金斯伯格式的或者是凯鲁亚克《在路上》式的。金斯伯格式的那种,仍然是物体,仍然是堆积,但是有一种拒绝,有一种过滤以后的味道。我刚刚讲的这些,是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的看法。中国新诗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诗歌中出现了后现代性。我是从2000年之后重新回来写作的。诗歌中的人和我们生活中的人产生了怎样的距离?以前我们认为诗歌中的人是一种美学的人,而生活中的人是不那么完美的,或者是不那么圆满的人,是比较丑陋的人。那么诗歌是如何把真实的大部分人,没有什么文学价值的人,他们身上所蕴含的诗意表达出来的?这就是我一直在进行的主要创作内容,不知道你怎么看?
梁小斌:当然所谓诗意不可能只是诗人的专利品,诗歌在我们日常工作中,时常发生,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没有产生回响,没有产生效应。
张岩松:语言是中性的,詩人采用的方式是体会这个世界微弱的光亮,或者微弱的温暖,这种微弱的感觉,是诗人需要发现的普通人身上所蕴含的诗意。大部分人都在为生活奔波,他们没有考虑过诗。他们只知道生活不易,要去奋斗,要去养家,要去体面地生活。诗人在干什么?诗人看到他们的奔忙而产生语言的发散。
梁小斌:日常的对话,比如说年轻人的对话、群体中的对话、餐桌上的对话,所有这些对话你来一句,我来一句,为什么能够继续说下去呢?这里面有能够吸引他的语言,这种语言虽然还没有达到诗的高度,但的确和诗性无限接近。诗句肯定不是诗人首先说出来的,而是从我们日常生活的对话中蹦出来的。区别在于什么呢?诗人善于研究语言在这种日常生活中的绽放并把它记录下来,而平常人却忘记了,如此而已。
张岩松:目前我们面对着两种诗的感觉,一种是浓郁的诗歌感觉,一种是冲淡的诗歌感觉。
梁小斌:千真万确啊,诗歌是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会写诗的人把它记录下来。我举个例子,我点蚊香,因为天气潮,蚊香老是灭,我就盯着这个蚊香,长时间地盯着,这么一个盯蚊香的举动,恐怕人人都能碰到。如果你想守卫着蚊香,好吧,那么把被子枕头给你,就在那准备着长时间地守卫着蚊香吧,这种守卫着蚊香的举动跟守卫着灯塔的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是在守卫着一个渺小的事物。这就是说,诗,它是已经发生过了,只不过诗人善于把它记录下来而已。我们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尝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会让人记下来,但把手伸到窗外抓雪吃这个举动,让人记住了。这的确能够反映出一个诗性的眼光怎么看待这个事情。
张岩松:这段讲得特别精彩,艺术家创作的时候,他的确看见生活本真的东西,然后进行某种诗性的操作。但有的时候,我们的生活还在,诗却不在了,人所面临的越来越渺小的那么一种诗意的表达,就显得非常地晃荡,这种晃荡的感觉,别说接近于诗了,连接近生活的一个边缘都够不到!
梁小斌:岩松,你试着想象一下你自己的一些举动。比如你出门以后停下来,买点咸鸭蛋回去给孩子吃。在诗人岩松的心中,肯定有一个孩子在他背包里寻找咸鸭蛋,那个片刻他在看着孩子,带着一种欣喜和平静,对孩子寻找咸鸭蛋的这个举动肯定有所眷恋。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诗性。这种诗性继续往下发展,孩子可能找不到鸭蛋,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岩松肯定也有这样的经历,总希望孩子既能找到,又能够在他包里乱翻时的那么一种专注神情,他在旁边看着,内心涌动着一种父爱。在这里面就产生了我们行为的片刻犹豫,这一刻要牢牢抓住,我到底是把咸鸭蛋放在背包的表层还是放在背包的底层呢?我觉得这就是诗性的一种重大决策。这种犹豫,有时候需要三秒钟,有时候需要花的时间很长。遇到这种场景,其实我们每个人已经回想了,但是笔下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