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塞弗里奇(Oliver Selfridge)、纽厄尔(Allen Newell)、皮茨(Pitts)等人在美国洛杉矶组织召开了西部计算机联合大会(Western Joint Computer Conference)。已被尘封在历史角落中的会议,悄然撬开了人工智能世界的一道缝隙,机器模拟人的神经系统和心智系统的设想,为人类社会勾画了一幅交织着无限想象性和不确定性的未来图景,为人工智能的爆发埋下了一条引线。以此为起点,人工智能不断在波峰与波谷之间徘徊、游荡。直至2016年,人工智能的帷幕被瞬间掀开,人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欣赏着人工智能的狂飙突进。人工智能仿佛是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挥舞着长矛刺向人类社会的每个古老行业,人工智能汽车、人工智能家居、人工智能医生、人工智能教师、人工智能记者、人工智能女友等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奇事物正在改变社会行业发展趋势和格局,撩拨着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欲望。
人工智能在疯狂“圈地”和宣示“主权”过程中,并没用因为快速行进而遗忘处于时代边缘的文学,文学也被人工智能收录到“拆解”“改造”和“收编”的花名册。2017年5月19日,人工智能机器人“微软小冰”正式推出自己的诗集《阳光失去了玻璃窗》,引起轰动效应,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完全由人工智能机器“创作”的诗集。其实在此之前,人工智能在长时段的技术爬行史中已经拖拽出一条关于人工智能写作的路线图。从1962年美国工程师沃西推出智能诗歌软件“Auto-beatnik”至今,已经产生Alice、Brutus、Shelley AI、有岭雷太、微软小冰、编诗姬、微微、人狼、猎户星、稻香老农、诗词快车、诗歌超级助手、520作诗机、九歌、准宋词、H5、Word Smith、Heliograf、Blossom、Giiso AI、快笔小新、Dream writer、DT稿王等众多智能写作机器,以及《Sun spring》《不可能的事》《电脑写小说的一天》《你是AI》《TYPE-S》《背叛》《婴儿》《Frankenstein》《The Road》《Harry Potter and the Portrait of What Looked Like a Large Pile of Ash》《宇宙巨校闪级生》等诸多文学文本。除此之外,人工智能书法、人工智能音乐、人工智能雕塑、人工智能绘画等人工智能文艺作品也大量问世。直至,“微软小冰”的出现将人工智能写作推向一个峰值,让人们得以站在这个峰值上回望人工智能写作的漫长历史。
一
人们以猎奇的眼光欣赏着“微软小冰”和《阳光失去了玻璃窗》,被拟人性和类人性的语言、意象和情感击中脆弱的神经,质疑、焦虑、愤怒、否定、羞愧等多种情绪夹杂在激进的批判声中。欧阳江河、于坚、陈晓宇、秦朝晖等六十多位诗人对“小冰”表现出来的嘲讽和不屑,印证着人文知识分子的骄傲。这些人文知识分子试图在喧嚣的争吵中坚守自己社会精英的位置,抵抗人工智能机器对知识分子专属领地的入侵。他们在怒怼、尬聊和掐架中,对人工智能写作达成一种共识:“机器人通过对以往数据的强大经验记忆、整合、筛选和随机组合,进行词语的无限组合,是缺乏情感和温度的。机器人写的句子再精彩,依然意义非常有限。因为一流的诗压根就不等于一个好句子,或者一堆好句子的组合,而在于原创性,创造出别人没写过的‘原文。如果未来哪天机器人可以因为自卑、疼痛或者其他人类的缺陷而主动选择自杀,那机器人写诗,会值得真正认真对待。”从上述阐释中可以察觉到,这些人文知识分子似乎准确拿捏住了人工智能写作的要害,词语之间的随意拼贴和组合、情感的空泛和缺失、个体性与独特性的匮乏、原创性的消亡成为人工智能写作的“阿喀硫斯之踵”,并因此宣判了人工智能写作的短命,人工智能写作是一个不言自明、不攻自破的伪命题。但他们在暴露人工智能写作命门的同时,似乎也是在宣读当下文学写作的“罪状”,人工智能写作成为当下文学写作的参照和“镜像”,在人工智能写作的“照妖”下,当下文学显出了原形。也就是说,正因为当下文学写作的粗糙和粗劣,才得以使人工智能介入到文学写作领域,正是当下文学写作现实感、审美感、自信力、公信力、独创性、公共性、世界性等关涉文学本体核心要素的退化,让人工智能机器可以轻松越过情感、意识、思维、价值、审美等主观界限,进入到只与语言计算相关的写作模式,让人工智能有机可乘、有迹可循、有物可依。
具体而言,如果說人工智能写作只是文学语言的随机组合,那么,当下文学写作何尝不是一种空洞的、乏味的语言之间的拼贴游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学“本体论”和文学“内卷化”成为一种普遍态势,作为对文学“反映论”的革命式反叛,语言、意象、节奏、时间、修辞等文学审美要素和叙述技巧成功上位。同时,大量西方文化思潮集体涌入中国,各种理论、方法、技巧不断冲刷传统文学写作观念,先锋文学、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将文学引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沿着这条“小径”,文学跌入到语言的深渊,叙述的圈套、形式的迷宫、破碎的人物、语言的乌托邦成为文学炫耀的资本。但先锋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本体狂欢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对历史、社会、世界和人的认知和反思,先锋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现实感和介入社会的能力并没有迷失在语言和形式的迷雾中。但我们也无法否认,在对先锋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本体”效仿中,大部分文学在语言和形式的堆砌中阉割了文学的现实社会功效,文学变成了词语之间的游戏,语言无法表述和还原现实社会。例如,新历史主义文学在嘲弄和解构传统历史叙述中,将历史观念、历史事件、历史经典和历史价值割裂得面目全非,历史虚无主义幽灵在文学中再次现身,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化、蜿蜒曲折和波澜壮阔成了语言的附属品和剩余物,历史中完整的人和人性成为语言游戏的骰子和筹码,历史与现实的映射和对话成为一种奢侈品,最后剩下的只是漂浮在文本上的语言的大裤衩和遮羞布。正是如此,“手撕鬼子”“裤裆藏雷”“石头炸飞机”“炸裂车技”“妓女救国”等荒谬的叙事情节才会在历史文本中反复出现,因为,只关涉语言游戏的文学不必对历史和现实许诺。而人工智能写作的基本模式和运行规则是通过对文学语言数据的整理和分析,利用算法技术实现语言的重组和再生。可以说,正是当下文学的形式主义和语言转向为人工智能介入文学创作提供了机遇和切实可行的捷径。因为,现阶段的人工智能仍然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对历史、社会、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的提取,对隐藏在历史和现实背后的价值观念和意识的呼应,是阻碍人工智能写作真正实现审美性和精神性的障碍,而当下文学写作主动切断了与历史和现实的关联,在对“本体化”的执着中为人工智能剔除了障碍。
如果说,主体的思维、情感、体验、感悟等精神范畴是人工智能写作的另外一道鸿沟,人的情感、心智的模拟是一种乌托邦幻象,是人工智能写作被否定和批判的根源,那么,当下文学创作正是由于主体精神的崩塌和价值观的混乱,人工智能才寻找到漏洞和后门,得以介入到文学写作领域。具体而言,语言本体论在将历史搅拌成一摊浑水之后,随着先锋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退潮和转向,文学的语言游戏跌落神坛,但文学的“失语症”依然在惯性中滑行。文学在面对现实生活时,将现实生活中庸常、缩写、无聊的一个侧面看作现实生活的全部,现实生活中繁复多变的面相、暗潮涌动的激流,独特的个体生活,以及一切异质性因素,都被规划为同质性存在,并从中抽空了情感、价值和意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成为文学讲述现实生活的全部内容和精神准则;主体价值和精神的抽空,以及现实生活的袪魅,推使文学滑向欲望的深渊,物质、金钱、性成为文学写作难以摆脱的梦魇,豪车、豪宅、名牌服饰、高档餐厅、奢靡生活、“下半身”成为文本故事的恒定元素,在营造一个虚幻的现实空间同时,出卖了人的灵魂,市场和消费在打磨出一套关于如何精致生活的规则同时,彻底让主体精神成为永远消失的风景;在厌倦了文学的市场化和中产阶级趋向之后,文学将目光转向了底层,知识分子企图通过“分享艰难”来表述自己的悲悯情怀和启蒙责任,但“分享艰难”变成了底层苦难的独自表演,猎奇和炫耀式的层层叠加的苦难淹没了底层的精神诉求和知识分子启蒙话语,底层苦难的复杂成因、底层民众的精神动态、社会结构的内在症结、传统道德伦理的裂变等关涉主体精神内容的活动,都消失在单向度的苦难讲述中。也就是说,正是当下文学写作在主体精神、价值观念、道德诉求方面的退化和缺失,为人工智能介入文学创作打开了方便之门,人工智能凭借超强的计算能力和数据分析能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在模式化的人物、雷同的情节、相似的风格、零度的情感、空洞的意义中寻找到规则和规律,而不需要对主体精神和心智进行学习和模拟,正是这样的当下文学写作状态为人工智能搭建了无缝对接的平台。
如果说,人工智能写作缺乏独特的创新性和创造性,人工智能写作文本是建立在对已有文学的复制和模仿基础上,呈现出简单化、机械化和模式化特征,那么,这种人工智能写作缺陷的根源之一在于当下文学创作的简单、机械和模式化。例如,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在乡土文学写作中的根植。书写乡土必然把城市和乡村对立起来,乡土被归类为前现代的产物,城市永远指向现代和未来;伴随着现代化进程,乡村逐渐显露出破败的图景,贫穷、沉寂、衰败、混乱、失序成为乡村的表征,而城市则蕴含了一切现代化想象,物质、科技、未来、进步等现代语汇构成了城市的基本面相。或者,把乡村和城市的位置颠倒过来,乡村成为远离都市喧嚣的诗意栖居之地,成为美好人性、高尚道德、崇高情操的集散地,成为“都市外乡人”宣泄精神痛苦、治疗精神创伤的良方和药剂;而城市则仿佛一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一切美好和善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倾轧和戕害,现代文明对乡村文化的排斥、压抑和抵抗,物质生活对人性的异化和蚕食,宣告城市的丑陋和低俗。也就是说,当下文学的乡村书写和城市书写是以相互对立和参照为标准建构的。再如,当下文学在塑造知识分子形象时,已经形成一种固定模式和路线:知识分子被市场和商业挟持——被迫放弃知识分子的责任和坚守——拥抱庸常的日常生活——肉体和精神不断堕落——在痛苦中反思和挣扎——最终被温情,或者宗教救赎。除此之外,职场文学、玄幻文学、穿越文学、清宫文学、商场文学、反腐文学、谍战文学等多种类型文学在主题设定、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叙述方式等方面呈现出严重的同质化倾向。正是当下文学创作的模式化使人工智能机器能够从中发现可以套用的创作规律,在通过算法生成固定的写作模型,在相关指令下完成文学写作。实质上,学术界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傲慢和偏见是由于不能或者不想以理性的思维方式去审视和考量人工智能写作:不能对人工智能写作历史进行理性分析和透视,不能对人工智能写作方式、写作逻辑和现实效果进行理性评估;不能以人工智能写作为“镜像”对当下文学写作进行理性反思。
二
人文知识分子面对人工智能写作表现出来的傲慢、不屑和强硬的姿态,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焦虑、愤怒和迷惘,是人文知识分子保护启蒙身份、社会地位、文化资本和话语权的体现,是精英主义思维方式的表征。人文知识分子对人工智能写作最大的忌惮是写作主体的转变,写作主体由“人”转变为“机器”带来的不仅是写作方式的转向,而是写作观念、写作诉求和写作功能的裂变。1902年梁启超发动小说界革命,把小说从“稗官野史”“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中解救出来,小说成为“改良群治”“新民”“立国”的载体、中介和通道。小说地位的提升,改变了文学发展的格局和路径,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人文知识分子摆脱了传统封建文化对自身的压抑和规训,在构建现代化民族国家的总体性历史目标下,启蒙民智成为人文知识分子的现实诉求,如何把民众从混沌的主体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树立能够独立运用理性思维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现代人”,成为中国人文知识分子首要解决的问题。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一代人文知识分子直接切断与传统文化的根连,挖掘出农民主体精神的“劣根性”,进行猛烈的攻击和鞭挞。虽然饱含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悲悯和温情,但人文知识分子为农民开出的“病理特征”和“诊断报告”,以及“民主”和“科学”的治愈“良方”,迅速确立了启蒙者的身份和地位,人文知识分子成为农民的智慧启迪者和精神引导者。启蒙导师身份的确立带来的是話语权和文化资本的疾速膨胀,“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参与和主导了一系列文化事件和政治事件,对时代价值观的确立和精神主体的构建起到引领和统摄作用。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人文知识分子不仅占据时代话语权的中心位置,而且处于构建时代话语权的核心位置,在话语权的延伸和拓展中实现自身的价值和意义。
从“五四”新文化至今,知识分子的启蒙身份和地位在历史前行中不断沉浮,“抗战压倒启蒙”,革命话语、阶级话语取代启蒙话语,乌合之众对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颠覆,新启蒙思潮的兴起,人文精神的衰落,世俗生活的审美化等众多历史事件将知识分子放在人生的顶峰和低谷之间来回悠荡,启蒙身份、启蒙话语及其携带的文化资本和文化领导权被不断建构、解构和重构。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的蔓延,将人文知识分子排挤到社会边缘,知识分子的启蒙光环被物质欲望羞辱得黯淡无光,人文知识分子彻底“失声”。因此,如何恢复人文知识分子的启蒙身份和地位,重建话语权和文化领导权就成为人文知识分子内心的症结。我们可以看到人文知识分子因此做出的种种努力和挣扎,“人文精神大讨论”“重写文学史”“文化研究”“学院批评”“重回五四文学”“重返八十年代”等文学和文化事件宣告人文知识分子的抵抗和倔强,他们试图在自我反思和审视中重新粘合已经破散的主体精神和启蒙形象,重新接续文学的载道传统和感时忧国的情怀。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疯狂的资本追逐之后,逐渐进入平稳期,开放、多元的历史语境,以及全球化的兴起为人文知识分子重新浮出历史地表提供了恰切时机,人文知识分子开始慢慢收回失地,“现实主义文学”“底层文学”“新左翼文学”的兴起似乎预示着人文知识分子启蒙身份的归位。但网络文学的兴盛将刚刚重燃的启蒙之火浇灭,网络空间的开放性、自由性、随意性和隐匿性颠覆了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文学创作、文学传播、文学接受、文学批评都发生了逆转,传统人文知识分子的写作特权被难以数计的网民瓜分,网络文学与媒体和资本的联姻将网络作家推到聚光灯下,传统人文知识分子在批判和抱怨中承受时代的再次捉弄。同时,微信、微博、博客等数字媒介的普及和推广,更使传统人文知识分子的身份和地位处于一种尴尬和悬置的状态。当人工智能凭借超强的技术优势入侵文学创作,展现出人类无法比拟的学习能力、阅读能力、分析能力、自我更新能力和创作速率,人文知识分子已经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脆弱神经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这意味着,如果人工智能写作得到社会认同,人工智能写作超越传统文学创作,“机器”取代“人”成为创作主体,那么,人文知识分子将彻底失去自己的启蒙身份和地位。因此,我们也不难以理解为何人文知识分子面对人工智能写作是如此的焦虑和愤怒。
人文知识分子启蒙身份的确立是以文学写作为载体和中介,通过文学改造被启蒙者的主体精神,文学创作权力的归属至关重要。因此,为了维护人文知识分子的文学创作特权,精英主义思维和神秘主义成为文学创作的一种惯常定式。文学创作作为一种审美艺术,现实生活需要经过创作主体的筛选、过滤、提取,才能形成文学内容的胚胎,“……创作仍在脑子里进行着,人物就不让我安宁,总是纠缠不休,做出各种姿态,我听得见他们谈话的片段——愿上帝宽恕,我常常感到,这都不是我凭空虚构出来的,而是在我周围的空间活动着的,我要做的只是观察和思索而已”。在此基础上,经过创作主体的审美加工,转换成人物、故事、情节、意象、象征等审美要素,最终形成文学文本。这一过程依靠创作主体对现实生活的敏感性,既能感受历史洪流的“力”,又能感受日常微观生活的“软”,既能迎合社会主流话语,又能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奇闻轶事。因此,创作主体的感悟力、直觉力和想象力就显得至关重要。同时,创作主体需要具有高超的文学叙述技巧和方法才能把各种相互分离的审美要素,结构成一个完成的文学文本。由此可以看出,文学创作主体异于常人的能力和才华是产生一部文学作品的关键,文学源于创作主体的独特才能成为一种认知常态,柏拉图的“诗灵神授”、康德的“天才论”、刘勰的“天资论”、德谟克利特的“天赋论”成为人文知识分子实现自我差异化的依据。我们无法否认“天才论”的合理性,但对灵感、直觉、顿悟、开化等无法阐释和把握的主体心理和精神状态的过度强调,使文学创作走向神秘化,文学被蒙上了一层暧昧而朦胧的面纱,成为某一人群的专属领地。而人文知识分子又多以知识建构者、文化传播者、启蒙心智者自居,以此实现与普通民众的区隔,通过差异化和神秘化抬升自我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这样文学与人文知识分子就自然结合在一起,人文知识分子通过文学创作进一步强化自身的差异性,而文学通过人文知识分子的创作、传播和解读又增强了神秘性。普通民众面对文学只能仰望、欣赏、赞叹和钦佩,普通民众永远是文学创作的多余人和局外人。但人工智能写作的出现刺破了文学创作的神秘“谎言”,直觉、灵感、顿悟等难以解释的心灵状态对人工智能完全失效,凭借大数据、类人脑芯片、GPU并行计算、云计算、深度学习等相关技术,人工智能机器可以在极短时间内阅读和学习人类任何领域和专业的知识,并根据运算规则和写作模型创作出完整的文学文本。更为关键的是,部分人工智能文学文本参加传统文学评奖活动,能够成功躲过职业作家、评判家的筛选和甄别,普通读者更是无法分辨人工智能文学和人的文学之间的界限,“Brutus”“Benjamin”“有岭雷太”“人狼智能”“微软小冰”等人工智能写作机器已经多次“戏耍”职业作家和批评家。人工智能写作依靠的“算法”“运算”“模拟”等技术路线在文学创作中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彻底揭开了文学创作的神秘面纱,任何掌握相关指令的人都可以进行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也不再是人文知识分子炫耀的专属品。而且,“弱人工智能”的悄然进场,已经将文学创作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可以想象,“強人工智能”入侵文学创作将带来何种毁灭性“灾难”。面对这种情景和态势,人文知识分子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资本,必然进一步强化文学创作的神秘性,扩大人工智能写作在情感和心智上的局限,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自己的骄傲。
三
人文知识分子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否定和抵抗,对精英身份、话语权、社会地位的迷恋,对“机器”取代“人”的主体地位的焦虑和恐惧,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中心主义意识的驱使。从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到文艺复兴时期提倡人的个性解放,再到近代强调人的理性能力对自然的掌控,以至马克思主义理论构建的人与世界的辩证关系,以及叔本华的“世界就是我的表象”、克尔凯郭尔的“主观思想者”、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尼采的“超人”、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的“超我”、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等人本主义哲学言说,为人类中心主义奠定了深厚的思想基础。从这些哲学思想中,我们发现人类中心主义是在求证人与自然之间的主客体关系过程中形成的,“人天生就是其他存在物的目的”,“由于大自然毫无目的地、毫无用处地创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的动物肯定都是大自然为了人类而创造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思维和绝对化特征衍生出至上主义、唯一主义、排他主义等多种样态,但共同分享一种普遍性特征:人在自然和社会结构中始终处于中心位置,自然只是人存在的注脚和附属物,相对人而言,自然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人是宇宙的中心”;人的中心位置具有唯一性,人的存在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物质和外在世界,人的存在依赖自身的主体力量,“人是宇宙中一切事物的目的”;这种唯一性导致人对其他外在世界的排挤和压抑,人是外在世界的唯一主体,外在世界是人的征服和改造的客体,外在世界必须围绕人的主体利益而存在,“按照人类的价值观解释或评价宇宙间的所有事物”;为了维持人类中心主义,必须时刻保持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社会之间的紧张对峙状态,“人类统治主义”“人类征服主义”“人类沙文主义”“物种歧视主义”以及强权主义、霸权政治、利己主义成为当下流行的观点。具体到文学创作而言,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是文学创作的唯一主体,人在文学创作体系和秩序中始终处于中心位置,具有无可争议和不可辩驳的话语权,文学创作是人掌控外部世界、改造外部世界的审美表征,文学是“人的文学”,是“人”创造的文学,文学只有属人性,而没有拟人性和类人性。这种关于文学创作主体的观念和思维必然导致对其他创作主体的排斥和打压,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人工智能写作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人工智能写作对传统文学的审美标准、文学的价值意义、文学的存在方式、文学与世界、社会和人的关系形成的持续性解构力量,让人们感到惊讶和恐惧。因此,人工智能写作被称为“异形文学”“假美猴王”“非人的文学”“产业化文学”“商业文学”,但也正是这种认知态势为我们反思文学创作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恰切时机。
在人工智能写作的创作体系和权力等级秩序中,由于文学创作主体由“人”置换为“机器”,人不再处于中心地位和拥有绝对话语霸权,文学创作逐渐摆脱人的专属性,“打破了专业作家对舆论工具的垄断,分享了社会精英、文化贵族的话语权”,消解了文学创作的知识壁垒,确立广泛、自由、开放化的写作立场,并以此解放和提升了文学生产力,使文学创作数量在极短时间内得到飞跃式发展。例如,网友“科幻少年一点红”利用刘慈欣编写的智能诗歌软件进行创作,并以《我用刘慈欣的电子诗人软件写的诗》为标题在豆瓣社区上展示诗句,“我面对着圆柱形的将军和爱不释手的美餐\山河和小学生和面条树和夜来香还有军服都在午睡\海龟曾经是浪漫的\在那遗体旁,我拍手着……\一切都是小的,只有土地是荒芜的\消沉吧!\啊呀,奴隶社会”。我们姑且排除诗句的审美因素,这名网友在网络空间中炫耀自己利用智能机器写诗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是当下社会语境中人——智能写作机器关系的一个缩影。从整体而言,文学写作的主要群体仍然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作家,虽然网络文学的兴起改变了文学写作群体的精英属性,但文学创作主体仍然没有改变人的属性。智能写作机器的出现却为改变这种状况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智能写作“技术化”而非“审美化”的特征决定了人在写作过程中不再起决定作用,人只需要设置相匹配的主题、风格、文体、语言,智能机器根据这些指令就可以完成创作,在此过程中人不再是主宰者,这样完成的作品就呈现出一种“非人化”的品质,也就使人工智能寫作具有了挑战现有写作秩序和权力的可能性。“科幻少年一点红”在网络空间的炫耀行为一方面来源于智能写诗机器赋予他的写作身份、资本和权利;另一方面始于在此过程中获得的能够向传统写作秩序宣战的快感和荣耀感,在此时智能机器写出的诗歌是否具有美感和艺术性显得并不重要,智能机器进行创作这一行为及其过程才是其关注和表述的重点,智能机器文学创作获得的自由选择和行动权力成为人工智能写作的核心命题。人工智能写作成为人与机器之间的一场博弈游戏。
实际上,我们在谈论人工智能写作的“镜像”与文学的“正名”问题,是为了重新思考“文学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样写”“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的问题。在科技主义兴起已经成为无法阻挡的历史事实面前,文学必然要经历科技主义的反复冲刷,并在此过程中催生新的审美趋向和文化特质,以此获取文学的新生命和新样态。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认为,未来的文学想象和文学图景会挣脱现实生活的束缚和羁绊,超越人类想象的科技会为文学开拓新的审美空间,自然科学与社会人文、古老史诗与未来神话、“人”和“非人”最终都汇聚在文学的长河中。人工智能写作的出现并非为了印证卡尔维诺预言的可实现性,而是给我们捎带一个口信:文学面向未来的时间开始了!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杨丹丹,文学博士,副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特聘研究员。